辛墨是被吵醒的。

    他一向谨慎,在这草庐的躺椅上却睡了一个深沉的好觉。

    睁眼时,人还有点恍惚。

    但鼻尖马上就飘进了诱人的饭香。

    “真的?!那咱们今天可真是来对了!”

    雀跃高亢的女声让辛墨彻底回了神。

    他起身,将身上滑落的毯子规整地放回躺椅上。心知这肯定是老师给他盖的。

    抬头才发现雾气已散得无影无踪,映入眼帘的是明晃晃的太阳,令人无法直视。

    至少是晌午了。

    “你就是京城来的大官?”

    辛墨刚回了神,就被眼前的姑娘笑着盯上了。

    她声音清脆可辨,嗓门也不轻,跟先前他睡醒时听到的应当是同一人。

    辛墨正要回话:“在下……”

    “哎呀!瞧我这记性!来,边吃边说!”

    那姑娘却急急打断他,直接拉着他往院子里走。

    辛墨敏锐地发现,这姑娘虽步履自若,腿脚却是有些跛的。她那双眸子却很是熠熠,刚刚盯得辛墨甚至感到一阵心虚。

    辛墨很少见到这样的人。这样冒失的人。

    应当算得上冒昧。

    辛墨本该感到不适的,却忽然想到——对方并不真的在意他是否“京城来的大官”。

    她着急拉他去吃饭。

    吃饭,比他是谁更重要。

    这么一想一出神,辛墨倒真被她拉着走了。

    院子里支了张大饭桌,辛墨来的时候还没有。

    “阿枝,莫要胡闹。”

    裴申的声音突然响起,很快老师的脸也出现在辛墨眼前。

    “先生!”

    原本拉着辛墨的姑娘顿时撒了手,笑盈盈地又拉起了裴申的衣袖。

    “这是我在淮安收的学生。”裴申对辛墨笑着解释,“丫头片子,平日里叫我宠坏了,你多担待。”

    辛墨忙道:“无妨。”顺便又给老师行了个礼。

    裴申扶额,这孩子还真是,一看就是京城来的。

    “那就吃饭吧。”裴申边说边到饭桌坐下。

    原本拉着他的阿枝一听到“吃饭”,撒腿便奔向饭桌另一头也坐下了。

    裴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从灶房端菜出来的裴晟。

    冒失,无礼,粗鲁。

    这要是放在京城贵人们的眼里,阿枝就是个不懂规矩的乡野村妇。

    更何况,她的腿还……

    人人都道京城繁华,裴申却深知京城凉薄。

    阿枝这样的性子,在淮安,街坊乡邻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大会为难于她。

    可若是到了京城……

    裴申眼神幽深地看向了裴晟。

    裴晟正在忙着张罗饭桌。

    阿枝刚落座,就两眼放光地盯着桌上的碗:“啊!是蒸腊肉!老师今天怎么舍得让我们吃这腊肉啦!”说着伸出手就想要直接拈一片腊肉吃。

    裴晟眼疾手快拦下来,给她递了双筷子。

    裴申突然释怀地摇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一个老头,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这一张方形的大木桌,就是为了平日里学生们在草庐用饭,裴晟特意做的。

    他跟裴申提过,这样围坐在一起,吃起饭来更香。

    裴申心里知道,裴晟是看出他年纪大了,喜欢热闹。

    饭怎么吃都是吃,老头其实本不大在意,偏偏裴晟的手艺是顶好的,让他这老头也逐渐对吃饭上心起来了。

    辛墨也到桌边落座,又向裴晟见礼:“想必这位就是裴公子,在下辛墨,是裴老在京城的学生。早上多有冒犯,还请公子莫怪。”

    裴晟此时手里都是碗筷,便点点头,很自然地给他也递了一双筷子。

    见辛墨还要开口,裴申马上笑着也接了一副碗筷,主动招呼大家:“快吃快吃,我可是饿极了。”

    很快,草庐的午饭一如平时热闹地展开。

    饭桌上除了裴家父子和辛墨,还有阿枝和草庐的另外两个学生,二虎和小春。

    无一例外,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二虎娘亲早逝,他爹是镇上开武馆的;小春是裁缝铺的女儿。

    今日草庐没课,大家本不必来。但今晚城郊的大浮山下有庙会,小春和阿枝又对京城来的大官好奇,就约上了独自在家无事的二虎,一起来草庐混饭吃,傍晚再一起去庙会。

    毕竟大家也是真的爱吃裴晟做的饭。

    至于京城来的大官——真到了草庐,原本说好的“三人同心”,只有阿枝敢主动找他搭话。

    “辛大人,你……唔,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京城……唔唔,是……什么样儿的?”阿枝沉醉地嚼着一片腊肉,一边再次主动向辛墨发起对话。

    这次,她机智地在桌下踢了踢另外两人的小腿。

    二虎和小春连忙点头附和:“是啊辛大人,讲讲嘛,讲讲……”

    辛墨正安静吃得专注,他一向受的规训“食不言寝不语”,乍闻三人问话,他慎重地放下筷子。

    略等片刻,见裴晟还在吃,看起来只关心那盘腊肉。

    而老师,吃得比他儿子还香。

    看来是无人解围,好似都对边吃边聊习以为常,辛墨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京城……”

    裴申忽然饶有兴致看了过来。

    “听说街上可以容得下四架马车并行!”小春被阿枝壮了胆,突然兴奋地插话。

    辛墨被她热烈的目光盯得不太自在,但他很快点点头:“确实容得下。只是通常……”

    “那京城热闹吗?是不是一整条街都开满了铺子?”辛墨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又被二虎兴冲冲地打断。

    小春听到二虎的话,立刻不屑道:“哎呀你问的不是废话?那可是京城!”转头又接着问辛墨:“辛大人,京城是不是满街都有官兵巡逻?”

    “京城也有宵禁吗?”二虎不甘示弱。

    “京城的人是不是都穿锦缎做的衣裳?我还没见过锦缎呢……”小春摸了摸身上的布衣,语中尽是羡慕。

    ……

    辛墨接下来就再也没有了开口的机会。

    二虎和小春自从克服了对辛墨的恐惧,便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毕竟还在稚嫩的年纪,又和裴申学了些文墨,俩人争相论起了各自对京城的想象,时不时还拉上阿枝评一评理。

    裴申见辛墨满脸的无所适从,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朝着桌上的菜努了努嘴,示意他接着吃。

    裴晟那边倒是始终淡定,一直在吃。

    毕竟他也说不了话。

    辛墨心想,裴公子看着体态纤弱,饭量倒是可观。

    *

    饭后,学生们意犹未尽地围着裴老和辛墨聊天,裴晟照例独自收了碗筷去洗。

    刚转过身,阿枝的脸突然出现在裴晟眼前,冲着他甜甜地说了声:“裴大哥,我来帮你。”

    裴晟便点点头,把手里空的碗筷递给阿枝,自己转而收拾起桌上的残羹。

    阿枝手上接过碗筷,眼睛却还是看着裴晟。

    裴晟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于是停下手里的动作,也看着阿枝。

    “裴大哥,那个辛大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阿枝咬了咬唇,斟酌了一下才开口。

    裴晟目光闪烁。

    辛墨要来,他原先并不知道。可裴老似乎并不意外,甚至让他拿出了过年的腊肉招待。

    只是这腊肉,父子俩明明约定好,要等“那个时候”才能吃。

    眼下时候到了吗?

    裴晟其实并不确定。

    阿枝见他沉默,故作轻松地笑道:“莫非……你也不知道?”

    裴晟只好点点头,可很快像是觉得不妥,又摇了摇头。

    阿枝忽然大笑,手里端着碗筷就往水盆边走去,边走边宽慰道:“好了好了,瞧你为难的。当我没问过。”

    可她几乎只走了两步就停住,背对着裴晟站定了。片刻后才像是下定决心般,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你……是要走了吗?阿占哥哥。”

    裴晟狠狠一怔,心里顿时生出一股焦躁。

    阿枝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她知道裴晟说不了话,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可大约……也正因为他说不了话,她才敢这样问出口。

    阿枝就是荣婶的女儿,亲爹早逝,她便叫做了荣枝。

    有好事的乡邻也议论过,说怎么唯一的女儿还不随爹姓,都不给自家男人留个后,荣婶这寡妇真够狠心的。

    荣婶却从不在意,不怒反讥道:“一天都没养过女儿的人,有什么好惦记的”。

    荣枝小时候不懂这些,她只记得荣婶对她说:“娘希望你自己便是自己的枝头。娘也是,你也是,人这一辈子,终究只能依靠自己的。”

    她很小便记住了这句话,她是荣枝,要做自己的枝。

    可那个一直背着她去学堂的阿占哥哥,他总是对她说:“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阿枝明白,往后,她便再也没有阿占哥哥了。

    一年多前,那个刺骨的寒冬,带走了阿占的祖母。

    阿占也病重垂危,是裴老救了他的命,安葬了他的祖母,还收他为义子。从此改了名,叫裴晟。叮嘱大家对外只说阿占原本就是他的儿子。

    裴老说,晟,比占好。

    他希望裴晟以后,都能活在光明和希望里,无论日子是否贫乏,有了希望,人才能活。

    裴老给裴晟带去的,就像是漆夜里的光明,裴晟病愈后,也对裴老敬重有加。

    他第一次有父亲,有了家。

    那原本和祖母相依为命的破屋,并非不是安身之所。只是,祖母除了将他含糊养大,从未告诉过他,人活着,还要有光。

    而他的心,就如同那间破屋一般,死气沉沉,破败不堪。

    直到亲历了死亡,他作为阿占的记忆,也只留下了一句“不吉利”。

    裴老告诉他,没有人是生来就吉或不吉的,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不是谁嘴上说出来的。

    裴晟很想对裴老说一句谢谢,只是,他当时烧得实在太厉害,身子好了之后,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裴老特意请了淮安有名的大夫来看,大夫却说裴晟身体无碍,许是心中郁结得久了,胸有堵滞,一时难以恢复。

    裴老听闻后松了口气,拉着裴晟的手安抚道:“无妨。身子无碍便是万幸,其他的,慢慢来。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一旁的荣枝也记住了这句话。

    这句话,裴老那天说了两遍,她想,这一定是很重要的道理。

    *

    荣枝洗碗回来后,裴晟已经不在饭桌前,她四周看了看,原本被二虎和小春围着的辛墨和裴老也不见了身影。

    她知道,他们三人肯定有要事相谈。辛墨从京城风尘仆仆特意赶来,不会只是“顺便”,京城到淮安,怎么都轮不到这位当朝新贵来“路过”。

    她问裴晟的那个问题,裴晟没有回答。可方才彼此尴尬的气氛,已然说明她的猜测并不荒唐——裴晟,他既是裴申的儿子,注定不会一辈子困在这座小城里。

    她与裴晟两小无猜一同长大,纵使如今裴晟成了哑巴,荣枝只是看他的眼睛,也能猜到一点他的心思。

    那个十三岁便独自到漕运所谋工的阿占,从来不甘心被命运轻易掌控。

    每一次他背着荣枝来草庐,但凡遇上嘲笑荣枝腿疾或讥讽裴晟身世的小孩,他总是咬着牙、目光狠戾,边用柳枝赶走那些顽童,边对着那些人的背影吼道:“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跪着求我原谅!”

    荣枝知道,那个看似羸弱的少年,内心从来不似表面那般波澜不惊。

    他心里不仅有不甘,还有恨意。

    荣枝有时甚至觉得,裴晟当初对她的保护,比起报恩,更像是一种“证明”,证明他不是一无所有,证明他绝不会任人宰割。

    或许,也想证明,即使是父母不详、穷困潦倒的他,也能守护比他更弱小的荣枝。

    就像他透支体力、省吃俭用好几年,也一定要给祖母攒一床棉被的钱。

    眼见饭桌上还是狼藉一片,荣枝便收起思绪接着收拾。

    小春见她独自忙活,立刻甩开还在院子里表演拳脚的二虎,熟练地去提了泔水桶跑来帮忙。

    “阿枝,你说那位京城的大官,究竟是来草庐做什么的?”小春一边帮着荣枝倾倒盆碗里的残羹,一边表达着小女孩旺盛的好奇。

    荣枝再次听到这个问题心里一酸,故作淡定地笑了笑:“是啊,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小春突然大叫一声:“啊!我好像知道了!”

    “什么什么什么?!”荣枝差点被小春吓到,倒是院子里的二虎来了兴致,连忙兴奋地跑过来追问。

    小春见成功引起二人注意,心里很是满足,故弄玄虚地一笑:“我猜……他也是来看神女娘娘的!”

    “……啊?”二虎的失望溢于言表,以至于看起来略显呆滞。

    荣枝也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拾掇起手里的碗盘。

    小春急了:“你们别不信呀!京城来的又怎么样,大浮山庙会可是咱们淮安特有的吉庆,今年虚邬大法师又特意请了神女娘娘,听说好些个达官贵人都特意远道而来一探究竟呢!”

    二虎听着似乎有理,顺着小春的思路提出建议:“也对。那咱们可得早点去!占个好位置,没准儿真能看到神女娘娘的尊容呢!”

    小春连忙点头,立刻催促荣枝:“快快快,咱们快点收拾!”

    荣枝被他俩一唱一和的推理逗笑,不自觉地竟也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另一边,裴家父子和辛墨已经踱步到了小河边。

    春和景明,午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裴申率先席地而坐,丝毫不在意河边泥土染污了他的衣衫。

    裴晟自然也跟着坐下。

    辛墨踌躇片刻,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习惯,还是坐在了两父子身边。

    裴申看了看他别扭的样子,笑问:“怎么?大官当久了,这芬芳大地便沾不得了?”

    辛墨连忙摇头:“老师别取笑我,只是……确有些不习惯罢了。”

    裴申还是笑,语气中带了一丝揶揄:“不习惯……你叔父,倒是习惯得很。”

    此话一出,辛墨立刻羞得满脸通红。

    他不再辩解,点头自省:“老师教训得是。叔父半生戎马,沙场舔血,确是不拘小节。学生惭愧。”

    裴申点点头没再说话,抬眼看向河边春色。

    裴晟始终静静地观察这对师生,心里对父亲的话术赞叹不已。

    “你说,想让我回京?”裴申再次开口,视线却仍望向河中滑行的野鸭。

    辛墨立刻坐直了些,恭谨道:“学生恳请老师答允。”

    “为何?”裴申追问。

    辛墨不假思索地回话:“自然是因为,朝中不可无老师这样的人物。”

    “哦?”裴申饶有趣味地收回目光,看着昔日门生的眼睛,再问:“我这样的?什么样的?”

    辛墨略微一怔。

    正要组织语言,又看到,裴晟幽深的黑眸也正直直看向自己。

    他仿佛顿时被什么力量吸引了一般,脱口而出道:“心系百姓,忠心耿耿。”

    竟听闻裴晟忽然发出一声嗤笑。

    他虽不能讲话,但毕竟并非先天残疾,仍能以气息精准地表达情绪。

    辛墨不可思议的目光立刻直射而去。

    裴晟自然接收到了,却不以为然。

    他从容起身,随手折了河边柳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缓缓写下一字。

    辛墨紧紧盯着他写完的那个字,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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