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妙撞破这桩秘密,可却也无法告诉我。她当时只知衔霜心系纪淮,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后来才知道……衔霜十四岁时的那个心上人,从一开始就是他。”

    沈羡亭听了许久,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他有心盲症。”

    “没错,”谭韫良垂下眼睫,“他二人当年算是一见钟情,纪淮准备同纪将军提起那个姓谭的姑娘时,爹爹刚好前去将军府为我说亲。他听说是谭家的女儿,理所应当地以为就是崴了脚的那个姑娘——他以为是衔霜先他一步与爹爹说了……于是便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我与与衔霜声音相似,他第一次并未认出来。而衔霜那日也恰好没来前厅,于是便阴差阳错地、让纪淮与我订了亲。”

    “衔霜发觉时,婚约已订。她无法再说出来——总不能让自己的亲姐姐因此被将军府退了亲。若如此,她的大姐姐便一辈子都成整个庆州城的笑话了。”

    辛晚楼沉思道:“那纪淮喜欢的一直是谭衔霜?”

    谭韫良苦笑:

    “我倒宁愿如此……”

    她哀叹一声:

    “我只能说,他情窦初开时爱上的的确确就是衔霜——但到了后来,若说他对我的爱意全是因为认错了人——不光是我,连衔霜自己都不会信的。”

    “莫怨我自多……”

    “不会,”辛晚楼道,“事中人如何想,只有事中人自己清楚。大小姐对此事定然笃定。”

    谭韫良点点头,稍觉宽慰,便接着讲道:

    “纪淮出征之后寄来的信件我一封也未读过,从一开始就让衔霜全部丢掉……衔霜心里不忍,于是才模仿我的笔迹,与纪淮通了两年的信——她从未写过落款。”

    这件事难辨是非,似乎每一个人都并未犯错,可事态却一直往难以挽回的深渊走去。到了这一步,也唯有一句“阴差阳错”可以形容了。

    辛晚楼问道:“纪淮得胜回朝后呢?他怎么又娶了谭衔霜?”

    沈羡亭一听,若有所思地苦笑,缓声道:“他去的地方,是北境;攻打的敌人,是色然。只怕他……是没能得胜回朝了。”

    辛晚楼微微吃惊地看向他。

    谭妙真点点头,无奈道:“没错,小纪将军打了败仗。”

    “他被色然人的羽箭射中,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回到庆州时,几乎已是死人一个了。”

    “纪将军为了救他性命想到了冲喜,而我妹妹衔霜,是那场冲喜的……替嫁女。”

    *

    小纪将军回到庆州时,唯有一息尚存。

    而刹羽死在了北境的战场上。

    纪将军求来谭府冲喜时,正在弹琴的谭韫良愣了一瞬,琴音凄厉大乱,琴弦掀掉了半枚指甲,鲜血流了满手。

    她攥住手指,一声未出,坐在琴前一言不发。

    爹爹出门去与纪将军争辩,没人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将死之人——甚至她可能会在自己的新婚夜成为寡妇。

    纪将军一夜之间就老得吓人了,他乌黑浓密的虬须一夜之间便白透了。他年过半百,意气风发了一辈子,如今却在谭府门外嚎啕大哭。爹爹满面愁容,他与纪将军是多年老友,对他此番遭遇深表同情,可就因此舍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么?他定然不肯的。

    谭妙真趴在踏羽背上,抚摸着它坚实的脖颈,指尖在它浓密的马鬃间移动。小纪大人纵马离开相山街的身影还历历在目,白玉麒麟还放在大姐姐桌上作镇纸;而他却在病榻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大姐姐无泪地沉默着。

    造化弄人,她彻头彻尾地懂了。

    爹爹态度坚决,忍痛要将纪将军赶出府去。门口愈发嘈杂,纪将军失态的哭声整个谭府都听得一清二楚。

    木门“嘎吱”地响起,谭妙真的视线里走入一段水蓝色的裙摆。她瞬时心惊,从马背上起身。

    众人都以为是大小姐终于露面,谁成想,从内走出的,却是那位二小姐。

    谭妙真想起豆蔻怀中的那封信,几乎瞬时便洞悉了谭衔霜接下来的举动。她坐在马背上天人交际,开口阻拦,可声音却莫名卡在喉中,只叫了一声:

    “二姐姐……”

    谭衔霜并未转头,缓步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于众人的注视中走至纪将军面前。

    谭大人惊愕地看向她,道:“衔霜?你来做什么——”

    谭衔霜没有理睬。

    她垂下眼,缓缓跪在谭大人脚下,额头重重叩在地面上。她轻声道:

    “爹爹,恕女儿不孝。”

    此间无人不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一时间,鸦雀无声。谭衔霜神色淡然,无悲无喜,她俯身再拜,轻柔却坚定的嗓音搅动凝固的沉默,她道:

    “衔霜愿意……替大姐姐嫁入将军府。”

    *

    庆州城里最近出了一件稀奇事。

    谭家的女儿终于嫁给了纪将军的儿子,只不过嫁进去的不是那位订亲四年的老姑娘谭大小姐,而是那位想考秀才的谭二小姐。

    而这位谭二小姐也是倒霉,替自己亲姐姐嫁给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成亲当日自己一个人拜了堂。

    外边都道谭大人偏心眼,舍不得大女儿便牺牲二女儿,害得谭二小姐刚成亲就守活寡,而不知多久“活寡”就要变成“死寡”。唉,真是可怜!

    这位快被唾沫星子淹死的谭大人真是冤枉,谁让他那个二女儿做事莽撞,在相山街上冲他磕了头、又逼他在众人面前点了头。这丫头第二天就草草嫁进了将军府,一切便都无可挽回了。

    谁又能知道呢?这位小纪将军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自己的二女儿闷声爱慕了他整整四年!如今便是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了。

    乌龙至此,家门不幸。

    谭大人唉声叹气,又叫自己的小女儿去将军府给她二姐姐送东西。谭大人为弥补这冲喜替嫁的女儿,将为大女儿准备的嫁妆尽数给了二女儿,家中珍宝流水一样地给二女儿陪过去,几乎要将家都搬空了。

    若是将军府不愿在纪淮行将就木之时令谭衔霜与他和离,那她便要无儿无女、靠这些嫁妆过一辈子了。

    谭妙真骑着踏羽来到将军府门口,大红的灯笼与绸缎还未摘下,可将军府却一点喜气也无、仿佛刚办的是丧礼,而非婚仪。

    门口小厮认得她,称呼一句“三小姐”,恭敬地将她迎入府中。

    小厮忙前忙后地搬动嫁妆,谭妙真走入二姐姐那所谓的“婚房”。一入房中,满目的红。

    谭衔霜穿着一身简洁的红色便装,头发梳得随意,正垂头看着身旁躺在床榻上的人。她听到动静,回头笑道:

    “阿妙,过来。”

    谭妙真咬住下唇,不情愿地从门口挪进来,谭衔霜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她第一次见到那个两年未见的小将军,如今已瘦弱苍白得与死人无异,连大红的喜被都未曾给他脸上衬出一点血色。

    纪淮像是死了,连呼吸都看不真切,整个人陷在被子里,如同被夺命的鲜血淹没。

    她有点恨他了。

    谭衔霜摸摸他的手,觉得又有一点凉,便攥在手中紧紧捂着。她并未看出谭妙真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而是苦笑着对她说:

    “妙真,还没叫人呢。”

    谭妙真故意响亮道:“二姐姐。”

    谭衔霜蹙眉。

    “二姐夫……”她不情不愿地冲床上那人道,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谭衔霜还算满意,轻微地点点头。她似乎也一夜之间变老了许多,明明她终于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可她却并未觉出一点幸福。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后悔。”她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谭妙真不置可否。

    “可你这样有什么意义?他再也不会醒了,”谭妙真的眼眶渐渐生出一点水意,声音有些颤抖,“你嫁给他又能怎样呢?他甚至不知道嫁给他的是你……他甚至都无法知道与他通了两年信、写下那些相思的诗句的人是你!”

    谭妙真哭起来,心中莫名火气。她感觉自己像是疯了,明明知道这些残酷的真相会让二姐姐心痛,但她却非要将那血淋淋的显示撕开了、揉碎了、再一点一点喂进二姐姐嘴里。

    她哭喊道:“到他受伤昏迷的前一刻,他心里想着的也只会是大姐姐、他爱的也只会是大姐姐——谭衔霜,他一辈子只认得大姐姐一个人的脸,就算到死,那颗心也只属于大姐姐!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

    发泄般的吼叫之后,她捂脸痛哭起来。她那般撕心裂肺的哭嚎也无法引起纪淮一点点的反应——他早就死了,只是这个身体还活着。

    有什么用呢?

    “他……他连你的脸都不认得……二姐姐,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

    谭衔霜叹息一声。

    “阿妙,”她道,“别再哭了。”

    *

    婚仪第二日,新妇回门。

    谭家母亲早逝,谭韫良代领母职。

    长姐如母,谭衔霜头次这般想。

    谭韫良穿一身湖蓝袄子,端坐于爹爹身旁。她神情黯淡、目中无光,如同一夜之间老了、死了。

    谭衔霜有些不敢看她,只跪在她脚下,朝她重重地磕一个头。

    她伏在地上,并未起身。

    谭韫良垂着红肿的双目,瞧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一夜之间,她秀丽的精神灵气如同被抽空一般,活在这世上,也就是一具形容枯槁的行尸走肉了。

    “衔霜。”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你不该如此的。”

    谭衔霜此刻才终于起身。她跪坐于地,仰头望着身前枯瘦的人儿,轻声道:

    “大姐姐……你莫怨我……”

    “我怨你作甚,”谭韫良无奈,扯出一个薄而僵的苦笑,“你不怨我已经很好。我又有何资格怨你……终究是我误了你。”

    “姐姐……”

    “只是——衔霜,你不该如此,”谭韫良终于看向她,眼中泛起一点微末的活气,“莫嫌我心狠——衔霜,纪淮还能活多久,想必你比我清楚……纪将军就更清楚了……冲喜?那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你信这怪力乱神的东西吗?”

    谭衔霜垂下头,沉默不语。

    “你被情爱迷了眼睛……”谭韫良转动手腕上的镯子,长长地叹惋一声,“可说到底……你对纪淮如此情深,想必也是因为我。”

    “若当年一开始便没搞错……你或许不会对阿淮执念如此。我又得说句心狠的话——阿霜,你崴了脚的那短短一个下午,真能让你对他深情至此吗?”

    “你对他究竟是爱意,还是执念呢?”

    谭韫良并不需要谭衔霜的回答,她心知肚明。她只从身后取来一个镶着螺钿的首饰匣子,其中满满当当,装着她几乎全部的珠玉首饰。

    谭韫良身上只留了娘亲过世时留给她的那只花丝金镯,是她从外祖家带来的,说是留给长女、未来充作她的嫁妆。

    她看着那桌子上的珊瑚与白贝苦笑。

    嫁妆么?她怕是一辈子也用不上了。

    谭韫良将那镯子也脱下来,一并装在首饰匣子里。

    “你拿去吧,”她淡淡道,“是我对不住你。”

    *

    “衔霜就是从那时开始学医的——只为照顾纪淮,”谭韫良眼中流露出惋惜而哀怨的神色,“实话说……我替她不值。”

    “她的医书刚看到一半,纪淮便撒手人寰——到头来,她仅仅当了他二十一天的新娘子。”

    “小纪将军受伤后,纪将军被迫替儿子上了战场。可色然的战士实在可怖,纪将军战败,丢了北境。皇帝大怒,治他丢失城池的大罪,纪家全族男丁被斩。”

    “衔霜作为小纪将军的新妇,担心自己连累谭家,连夜离开了庆州。我与爹爹去将军府接她回家时,将军府已人去楼空。从此,我终身不嫁,留在庆州照看全族老小;阿妙和踏羽南下寻找衔霜,一路寻去长安,终于在那里找到了她。”

    说到此处,她仰头看向院中梨花,模样像极活着的妙真,或许也像极了死去的衔霜。

    “后边的事情……你们都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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