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全族男丁被斩,几乎无人收尸,被丢在某个乱葬岗胡乱埋过。纪淮二十岁便早早死去,如今已有十一年,可他的坟墓却是纪家祖坟最新的一座。

    铁锹插入泥土,他腐朽的棺材渐渐露了出来。

    遗骨拣好,细致地裹在红布里,再重新放入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小棺材。

    纪淮的遗骨被迁至谭氏祖坟,同谭衔霜的埋在一起。

    “我家阿霜,还是要留在谭家最好,”谭大人看着专人抬起墓碑,将墓碑半截埋入土中,忽而便如此道,“她离家多年,总不能让她再留在外头。”

    纪家被抄,全族无后而终……虽未和离,可他怎能让女儿留在纪家,让她到了地下仍无香火可用?

    谭大人心想,纪将军为了亲子自私了一次,误了他家阿霜终生……这一次,他便也要为了自己亲女做那自私之人了。

    将来到了地下重见纪将军,哪怕他要咒他下阿鼻地狱,他也顾不得了。

    纪淮的骨头与阿霜一同埋在谭家祖坟,从此便是谭家赘婿,比起他族中尸骨未寒的老小已是幸运。谭大人稍显怨恨地想,至少他从此能飨谭家一份香火,与阿霜成亲那二十一日已是值得了。

    墓碑立起,谭韫良跪坐一旁,缓缓烧着厚厚一摞纸钱。

    火舌舔上那些圆形的黄纸,一瞬间便让其灰飞烟灭。她想着,衔霜这么快便收到了吗?这些纸钱能否送到她手中?她在地下会不会冷……

    阿霜死时是个冬天,冬天么……她死在长安,长安的冬天会不会下雪?她是否要为她烧几件貂裘?

    于是她缓声朝身侧人问:

    “白姑娘,长安的冬天冷吗?”

    那个姓白的姑娘愣了一下,又轻声道:

    “冷,可没有庆州冷。”

    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

    雪满长安道。

    词中这样既写,长安的冬天应当也会下雪吧。

    “我没有去过长安,”谭韫良又拈起几张纸钱,缓慢地投进火中,“长安的冬天会下雪么?”

    “长安,是个少雪的地方……可到了冬季仍是会下,”她身旁那个姓沈的公子忽然开了口,纸钱的火光映在他眼中,“貂裘不用,可棉衣还是要烧给她一件……”

    他如何知道自己心事?

    谭韫良望他一眼。

    “好。”

    她道。

    *

    春日已至,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世上一切生灵都重现了生机,寻香山庄的日子也一天天忙碌起来。

    谭韫良今日到庆南去谈生意,庄内无人看管,辛晚楼便替了上去。

    她在庆州落脚月余,白吃白喝总是不好,于是便留在寻香山庄做事。跟着豆蔻学习许久,她早熟悉了庄内事务,做起事来也渐渐得心应手。

    日子太过和顺。

    平静得让她心慌。

    她每日都忙里偷闲,至庆州城内各处搜寻哥舒的消息。可一切徒劳,哥舒似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无人见过、也无人记得。

    她几乎怀疑安长思又骗了她,那人向来谎话连篇。她还是不该轻信。

    店内沈羡亭的声音又逐渐高了起来,想是又在跟谁吵。她急忙走入店中,见他又与一酒楼的采购争了起来。

    那人面红耳赤、吹胡瞪眼,道:“一两,就一两!你现在点头,我立马取货——”

    “一两?你想得美!光里面的黄花梨就值二两——你怎么不来抢?”沈羡亭紧紧攥住装着香料的纸包,分毫不让,“必须五两。”

    “原先就是一两卖——”

    “哪个原先?何时的原先?”沈羡亭嬉皮笑脸道,“真是不巧,小爷我这月才到,可没见过你说的‘原先’……”

    “你——”

    “搞什么?!”辛晚楼高声呵斥,把两人俱唬得呆若木鸡。沈羡亭双手一抖,他那“八两的梨花木”便抖到了地上。

    他蹲下身子去捡,那人趁机又道:

    “你这香料粘了土已经脏了,更应便宜卖了——就一两!”

    “怎么?原来你家酒楼煮酒炖肉之时从不将香料过水清洗?这还有何人敢吃?”

    “你这厮——”

    “你骂谁!”

    ……

    眼看两人又吵起来,辛晚楼箭步上前,当机立断将二人推开,立时将沈羡亭手中香料抢过,蛮横塞至买家手里;随即又从他手中抢过碎银,拿至秤上一称。

    “刚好三两,”她道,“各退一步,就这么卖。”

    她那动作太过凶狠,身后长刀又相当碍眼。那买家气的面红耳赤,却只吃个哑巴亏。也算少花二两,他愤愤而出。

    “你做什么?”沈羡亭难以置信地问。

    辛晚楼白他一眼。

    门外来一男子,身上也是寻香山庄庄内人的衣物。他赶一辆小小的驴车,其上装满货物,风尘仆仆地停在门前。

    “谭老板从庆南订的货……咳咳……赶紧拿进去。”

    “来了。”辛晚楼道。

    她快步上前,帮那人将货物卸下。那人已不年轻了,发丝花白,眉目柔和。

    “多谢多谢,咳咳咳……姑娘是新来的?”

    “是,才来不久。”辛晚楼答道。

    那人正弯腰拿货,双手忽然停在半空,又问:“姑娘从哪儿来?”

    “长安。”她又道。

    她心里有些嫌这人问的太多,下定决心这人再多嘴她便一句不回了。沈羡亭也从柜台后走出,帮他二人将货物搬下。

    “我来,”他道,“你去找豆蔻,咱们可不知这些东西应该收到哪里。”

    他接过辛晚楼手中的沉香木,又搡她进屋去。

    辛晚楼莫名其妙被他推走,又莫名其妙地找豆蔻去了。

    豆蔻是正当年跟谭衔霜一同长大的小丫鬟,也是当年唯一一个知晓她心系纪淮之人。

    时至今日,午夜梦回之时,她也总是愧疚。

    将军府被抄后,谭衔霜独走长安。她将爹爹与姐姐赠与她的嫁妆尽数归还,只拿走那个金丝镯子,其余物品皆托豆蔻带了回去。

    谭衔霜将身契归还,予她自由身。可天大地大,除她身边豆蔻也无处可去。之后,豆蔻便一直留在寻香山庄做事,如今已成寻香山庄的大管事了。

    “豆蔻,沉香木到了,”辛晚楼冲屋内打着算盘的女子道,“我和阿沈不知道那东西应放在哪儿。”

    “这么快便到了吗?”豆蔻惊讶道,随即放下手中算盘。

    “我还想着今日下午才能到呢。”

    豆蔻正要往屋外去,却被辛晚楼一把拽住。她悄声问道:

    “姐姐,我托你找的人可有消息?”

    豆蔻摇头,宽慰地拍拍她的手背:“阿白,你确定那人在庆州吗?若如你说的那般……他、他那个样子……不可能没人见过他的。”

    “我确——”她踯躅一下。

    “确定……”

    豆蔻蹙眉:

    “好妹妹,别太心急。我也只是担心你听了什么就捕风捉影,弄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匆匆往屋外去,沈羡亭和那中年人已将驴车上的沉香木尽数卸下。辛晚楼僵立原地,遥望几人,心里忽而生出难言的忧愁。

    师父。

    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愿菩萨保佑。

    *

    不知春随风斩出一刀,刀气凛冽,而却尽数从一整列的烛火上划过。火光只微弱一闪,却一根未熄。辛晚楼双眼一亮,蜡烛后那张薄宣应声而裂。

    可恶。

    她不悦地大步上前,几下扯下那宣纸。

    “又破了……”

    沈羡亭一手向后撑在阶上,扭头看着纸后瓷瓶:“可这回烛火未熄,瓷瓶已略有裂纹——比之先前,已很是不错了。”

    辛晚楼又换上一张宣纸,站回原地,摆出劈砍的动作。又是一刀过去,这次何止是宣纸破了,连烛火也灭了两支。

    “你太心急,”沈羡亭懒散道,“这才是破光剑法的第三式。要知道习武也需顿悟,你一个劲埋头苦练只是白受累。”

    说着,他站起身,捡起身旁一支竹竿,嬉皮笑脸将辛晚楼推走。

    “刀总是比剑要狠厉,这我清楚——可你动手未免太狠、用力太过,还是要更重精巧而非力量。”

    “看着……”他道。

    他执那竹竿随意一劈,几乎只动手肘,可动作却干净利落、杀意腾腾。

    竹竿划过之处几乎无风,烛火未摇而宣纸微动。只听“噼啪”一声脆响,纸后瓷瓶应声而碎。

    他绕至纸后捡起瓷片,看着那碎瓷不规整的边缘,脸上露出可惜的神情。怎么就碎成这么多片了?应当只有一道裂口才是。

    “唉。”

    他又懒散地坐回阶上,喃喃道:

    “竹竿还是不及剑好用……”

    只是竹竿。

    辛晚楼看他大咧咧坐在阶上,一下一下用那竹竿无聊地点地,心中忽而便生出一点惋惜。

    “何时把你的剑再用回来吧。”她道。

    “嗯,”他敷衍道,竹竿将地面敲地更响,“等我哪天心不慌了、手不抖了,我就把剑拿回来……”

    说着说着,他忽然被自己逗笑了。

    辛晚楼这才看出他又在嬉皮笑脸,心生一点嗔怒。

    “诶,你说,”他像想到什么笑话一般,乐道,“我要是再重新用上剑,邝萤得疯成什么样?那小孩凶得很,想着还怪有趣的——”

    “你舍得弃了照流雪?”

    辛晚楼压过他的声音,忽而问道。

    沈羡亭愣住,竹竿脱手坠在地上,发出通透一声轻响。

    “要我弃了不知春,我一定舍不得,”她轻声说,指尖淡淡地摸过刀柄,“刀剑有灵,我向来这么觉得。”

    “可惜了……我不信这怪力乱神。”

    沈羡亭从齿间迸出一声轻笑,缓缓地矮下身子,又将竹竿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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