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晚楼自公主府回来之时已到午后,但雪天的太阳总不太明媚,白惨惨的日光带着愁云惨淡的悲伤气息。

    闻凇难得发了善心,借了一辆马车给她。那两只白鹭被装在铁笼里、由马车拉回来,总算是让她不必掐着白鹭的脖子将它们提回来了。

    常清殿新来了几个小太监,他们不认得她,却也认得紫菱。他们见势上前,辛晚楼道:

    “那两只白鹭,帮我拿到殿里去吧。”

    小太监听后不解,便面面相觑,问:

    “姑娘,这白鹭……是养在水里——”

    “我知晓,”她朝说话的那个小太监挑眉而笑,“请诸位帮我将它们拿去殿里。”

    辛晚楼并未解释,只重复道。她脸上笑容不减,目光却严肃地望着那小太监。小太监一时不敢多话,只哈腰道:

    “好……奴才一会儿便将白鹭送去。”

    她一点头,抬腿便往殿中去。那小太监出言要拦,可她已将门踹开,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

    她道:

    “沈羡亭。”

    自打二人入宫之后,这个名字便无人敢叫了,如今听来只觉恍惚。罗汉床上那人即便点着炭火仍旧裹着外氅,不知神游到哪一处。见她回来,才如坚冰融化般迟钝地转过头。

    他还未开口,那几个小太监已将两只白鹭带着笼子抬进来。沈羡亭稍显惊讶地望着笼中尖叫挣扎的两只大鸟,一时忘记要说什么,只惊讶地看着,问:

    “这是什么……”

    “六殿下同我的新婚礼物。”辛晚楼冷笑道。

    眼前人听闻此话微怔一瞬,便缓缓抬头,轻声问:

    “什么?”

    “六殿下不必装了,您不是早就授意我是你将来的王妃了吗?”辛晚楼一指笼中白鹭,“宫里上下皆知的事——喏,贺礼都送来了。”

    沈羡亭眉头微蹙,眼神一时躲闪起来。他干脆闭上眼睛,轻而缓地答:

    “对。”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良久,久到笼中白鹭渐渐不再挣扎,又恢复往常的挺拔优雅。辛晚楼一直看着那鸟儿,心中烦躁愈盛,登时大步上去,两下打开那铁笼。她动作太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白鹭又受了惊吓。铁笼刚一打开,两只白鹭便嘶鸣一声,扇动翅膀跑了出去。

    白鹭从她身边挣过,纤长锐利的飞羽勾起辛晚楼那身名贵衣物上的蚕丝。

    那衣裳也是尚衣局送来的——给他们未来的襄王妃。

    辛晚楼看着那两只白鹭挣扎出常清殿大门,门外候着的小太监被吓了一跳,他们刚将那鸟儿送入便又见它们飞了出来。于是愣一下,便又一拥而上地抓鸟去。

    辛晚楼一踹那铁笼,栏杆噼里啪啦撞在一处,尖锐刺耳。她这一脚用了全力,连铁杆都齐齐弯折,自花砖地上飞出去,撞在沈羡亭脚下。沈羡亭眉头微蹙,便看着她。

    “你要娶我吗?”她问。

    片刻令人心焦的寂静之后,沈羡亭轻声道:

    “是——”

    “我只愿你想清楚,”辛晚楼出声打断,质问道,“你娶我,究竟是因为你真的爱我……还是因为你要我替你去接近高吟吟?!”

    眼前人沉默不语,神情晦暗不明。而此时的沉默却也是答案。

    辛晚楼点头。

    此时恰好有两个小太监一人一只提着白鹭的脖子将它们捉进来。

    两人冒冒失失地走入,见殿中两人剑拔弩张、而那铁笼也已毁坏,自知来的不巧。前头进来的那个朝后头那个摆手,两人正要不动声色地走出去,脑后忽而飘来一句:

    “六殿下原来早就想清楚了,”辛晚楼说道,“可惜我作不了殿下的王妃……”

    “我的骨头还没那么贱。”

    小太监大惊失色,一时进退两难。辛姑娘却已转身,大步从两人中间挤过。她临走时一手一个,抓过那两只白鹭;手一松,让那一对鸟儿自己飞出去了。

    *

    紫菱心里担心,他们六殿下到了封王那天,到底还有没有命在。

    那位辛姑娘提了白鹭回来的当夜,她便取了刀,从常清殿跑出去了。

    直到这时,紫菱才见识了这位辛姑娘的本事——原来层叠的宫墙根本困不住她,留在此地,也只是被她的心困住。

    当她不愿再被心牵绊,便又回到她的江湖。

    如同被她放走的白鹭。

    六殿下知晓此事后一言不发,似乎早就料想到今日情形。他本就当自己是孑然一身,如今兜兜转转、不过回到原点。他将宫人全都赶出去,独自守一支烛火,在殿中空坐一夜。第二天天亮,常清殿里便再没有辛姑娘的影子。

    他也忘了她。

    一切如常,六殿下依旧在殿中养病。紫菱却觉得,常清殿比以往更寂静,日头也更冷。辛姑娘带来的生气散去,常清殿仿佛也成了第二个饮醴宫了。

    宫外的襄王府已建了大半,想必不久便要搬去、之后便要封王。紫菱不知这是否算是好事,换一座自己的王府能否让六殿下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呢?他白日里不说话,到了夜里却对着烛火讲话。那一个个都是没听过的名字,不知是谁,紫菱听着害怕。

    某天夜里,殿中年纪最小的小太监福宝跑进她房里,说常清殿闹了鬼。福宝坐在她的被子里瑟瑟发抖,紫菱提灯走出去,看见游廊上确实有一道细长的惨白影子,如同游魂。

    福宝刚来几日,连主子都没见过,自然也不认得他。紫菱却认出来,那不过是那个把自己生生活成鬼魂的六殿下,便走过去。

    六殿下身体不好,总沉闷地蜷在殿里,紫菱鲜少见他站起来。直到走近,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竟还是个身量很高挑的人。

    她问:

    “殿下在做什么?”

    六殿下的目光有些飘忽,缓慢地转过来,许久才盯在她脸上。

    “找人。”

    他轻声道。

    “找谁?”紫菱又问,手中提着的灯笼往游廊下一照,只能看见满池死水,“这里没有人。”

    “因为没有,才要找……”

    六殿下忽然俯身,双手撑在栏杆之上,探身下去,去看被她的灯笼照亮的水面。紫菱吓一跳,怕他一时不慎倒栽下去。所幸没有。

    他看着水面,夜里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他忽然醒过来。

    灯笼的火光映在荡漾的波纹之上,随着冬夜的微风破碎又聚拢。连下几日的大雪在今夜止息,夜风却更冷了。游廊的栏杆处结着一层薄冰,在他的手下瓷器开片一般地碎裂开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被薄冰冻得火辣辣地疼,指尖红透了。

    “殿下,又起风了。”紫菱说道。

    “今夜确实太冷,”他点头叹息,又笑道,“唉,她走了,我还找什么呢?”

    *

    长安乃是九州最大繁华之城,而西市则又是长安城内最熙熙攘攘的地方了。五湖四海的商人货品皆聚于此,给人以永世昌平之感。

    世间繁华如流水,而西市却像是能够永远喧闹下去。

    前些日子的雨雪让西市的道路泥泞非常,一个红衣女子沿着那泥泞的道路混迹其中,脚上的羊皮靴子也染上黄泥。她身上银两不多,并无来西市采买之意,她来此,无非也就是思念那热气喧腾的人气,于是一脚踩入红尘的黄泥之中。

    辛晚楼在西市一角买下一张胡麻饼,热腾腾地就着一碗汤饼吃下。皇宫里的菜肴比西市小摊精致不少,可那饭食经了数不清的人试过毒,到她口中时总已变得冰凉寡淡。她与皇宫大内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俗世红尘才是她的去处。

    至于那个人——

    辛晚楼一顿,胡麻饼一时掉下许多碎渣,坠在她的腿面上。她连忙将饼放下,伸手掸去身上饼渣,苦笑着叹息。

    我这样的人,怎样作王妃?

    他们已不是一路人了。

    西市的喧闹喜气实在太过浓烈,以至于离开此地之后忽然让人心里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走出西市,来到长安宽广的街道之上,辛晚楼忽而发觉,雪化之日还是挺冷的。

    街道上的积雪早被足迹与车辙压实,已黑如碳灰了。上哪儿去呢?辛晚楼沿路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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