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月楼的三十七任楼主之中,若说邝萤是在任时间最短而杀的人最多的,那许少央就是就任最仓促而过得最狼狈的。历任楼主所居的玄机殿被推倒重建了,她至今还依旧住在门人的居所里。

    玄机殿三年前才重新翻修,其实还不到推倒重建的程度。只是解休一再坚持,他觉得这大殿被邝萤住过便不再吉利,而许少央觉得还好。

    许少央懒得管,玄机殿的重建由解休一手主持。他不仅将屋舍布局全都换掉,甚至要将大殿名字也一同更改。他誓要取一个吉利的、压得过玄机殿戾气的名字——可他暂时还未想出,这几日想得出神,总神游天外。

    今日正忙,两人正一并重算弃月楼今年开支,庄青木忽而走入,说道:

    “楼主,有位姑娘求见。”

    “姑娘?”许少央放下手中的笔。

    “是一位辛姑娘。”青木说道。

    “辛晚楼?”

    解休手中算珠拨个不停,脸上露出不屑神色。他是向来不喜辛晚楼的,众人皆知,他问道:

    “那女骗子真是阴魂不散,她来做什么?”

    许少央不悦地拿笔杆敲他一下,瞪一眼,便又对庄青木道:

    “辛姑娘来了,那便请吧。”

    庄青木领命,转身出去。解休将算盘放下,算珠一时间乱作一团,他不爽道:

    “她这时倒是冒出来了,先前怎么只知道跑?还有啊——她说她同阿亭一起在载雪居不会有事,怎么就又招惹了皇家,让……让阿亭被抓回去当什么殿下?”

    “这事你不清楚,我也不清楚。也就只有问辛姑娘了。”

    许少央道。

    正说着,青木带一人走入许少央眼前一亮。辛晚楼长枪直入,道:

    “我是从宫里跑出来的——”

    *

    一段旧事。

    许少央的木剑用了七八年,前几日终于换了一把真剑。那剑是师尊取北漠玄铁亲手所铸,由她亲自以神鸟之名赐名“青鸾”,乃是世间少有的一把惊世宝剑。

    解休羡慕极了,可惜师尊不让他学剑,他每日只能埋身于满地的草药蝉蜕之间,连衣物上都沾着洗不去的苦涩之气。

    说起来,他亲娘是胡肆里开店的一个瘦小而美丽的南方女子,亲爹却是个赤发绿瞳的波斯商人。解休儿时有钱得不得了,可也不知怎么,他从生下来就总倒霉——一月有十日出门必下雨、十日带伞必放晴,余下十日则被憋不住的鸟儿当头袭击……若非那个算命的秃和尚说他非得上山拜师父才能解他的霉运,他父母只怕要娇养他一辈子。

    他那一半的波斯血统让他长得比同龄孩子都更人高马大,加上他本就大许少央一岁,看上去比他那小师姐高大一倍。

    可惜小少央太过能打,纵使她娇滴滴、笑盈盈,解休也不敢招惹她。他便只能低三下四地求求她、求求她让自己摸摸她的青鸾剑。

    这日许少央终于答应将剑给他玩儿玩儿,师尊却说,剑不是能随便拿去戏耍的东西。不过师尊当天傍晚便被宫中的皇帝叫去给太子看病,一去七日。解休便将青鸾剑彻底要走,耍了个过瘾,连师尊叮嘱他晒干的地龙都忘记了。

    到了第七日,太子的病总算好转。师尊终于回了弃月楼,连带着身边一个没见过的孩子——

    “羡亭,见过师姐师兄。”

    薛华存笑着,将身后那孩子推到他二人面前。那孩子又瘦又小,一张雪白的小脸上只余下一双黑而亮的眼睛。他比许少央看着还小一圈,更别与脉壮如牛的解休比了。

    那个叫“羡亭”的孩子像是个跪惯了的,听“见过师姐师兄”这几个字,当机立断跪倒在地,叩两个响头。

    他一丝迟疑也无,便低头叫道:

    “师姐、师兄。”

    话毕又磕一个头。

    “咚”一声,额头撞在青石板上。他竟没被自己磕晕,也不知他的脑壳怎么那样硬。

    “这家伙是从哪儿来的?”解休不屑问。

    薛华存轻柔地在他额头打一下,笑道:

    “从皇宫出来时在城墙根儿遇见的,捡回来给你们俩当小师弟。”

    “解休,如今你便不是师门辈分最小的了。于你来说可是大喜事呀!”

    薛华存笑眯眯的,杏眼弯成月牙。解休今年个头窜了许多,已跟她一般高了,她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也是……”解休嘟囔道,心里对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少几分敌意。

    沈羡亭跟在薛华存身后当尾巴,跟得那般紧,也不说话。

    许少央见到生人比他还生怯,只咬着下唇站在一旁。几人之间充斥着生疏的尴尬气息,纵使解休如何活泛都不由被这尴尬氛围影响,干脆也闭口不言、默不作声了。

    几人一并坐在桌前。

    与她给外界的印象不同,如今的剑道魁首薛华存乃是个活泼又爽快的女子,不拘小节、吊儿郎当,带新徒弟回弃月楼的第一顿饭非要自己亲手做。

    薛华存的手艺,许少央与解休是知道的……

    怎么说呢?能吃。

    别的不好说。

    “阳春面,”薛华存将碗搁在桌上,“最简单的,总不至于还难吃吧。”

    解休想,的确如此,便壮起胆子尝一口。

    只一口,他便放下筷子。

    “师尊,”他嘟囔道,“哪里有甜的阳春面?”

    “啊?不是说糖能提鲜……”

    许少央很给面子地将那过甜的面条放入口中,一根一根吃得犯难。她静静打量着对面那个新来的小师弟,见他像饿了许久一样,竟低头将那一碗面条全都吃掉了。

    薛华存很是欣慰,便摸摸他,如同揉一只可怜的小狗。

    “还要。”他说。

    “阿亭很是捧场呀,”薛华存喜气洋洋地说道,便连忙将自己那碗推给他——她自己也是觉得难吃的,“你尽管吃,吃饱就行。”

    “瞧瞧你们两个!”她用筷子飞速地敲对面两人的脑袋,如同敲两张皮鼓一般,“挑食、挑食!”

    “那师尊你自己先吃完你的阳春面好了……”解休捂着脑袋说,忽而想起薛华存定能说自己的面已给了小师弟,便将自己的推过去,“您吃我的。”

    “说什么呢?做师父的……怎么能让徒弟饿肚子?”薛华存脸上一热,心虚道。

    “做师父的怎么能让徒弟吃甜味的阳春面……”

    “解休!”

    他招惹完师尊,得意而心虚地抿嘴偷笑。沈羡亭已将薛华存的面吃完,听这一段又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拉过解休的碗。

    “你、你做什么——”

    “你不是不吃了吗?”他又迟疑地将碗推回去几分。

    “不不不……你吃吧,”解休忙道,“想吃几碗吃几碗……不行连她的一起吃了!”

    电光火石间,他将许少央的碗从她手中抢过,也推过去,飞快道:“我们不饿!”

    他就这么连许少央一同解救,许少央壮起胆子,趁薛华存还未开口就点了头。

    “嗯,不饿。”她道。

    沈羡亭疑惑蹙眉,迟疑地点点头。他又坐下,将两碗阳春面都拉至自己面前,一会儿便全都吃掉了。

    “你不会吃坏吗……”许少央怯生生地问。

    那小孩似是觉得自己吃得太多遭人嫌弃,立时便将碗筷放下。

    “没事,你吃吧,”薛华存刚说完又觉得不妥,于是一把将他揽至怀里,“算了,还是别吃了。”

    “师尊带你们下馆子去——”

    *

    废后的儿子。

    “师尊从没说过——她说她是到宫中给太子治病,回来的路上在城墙边上捡到他的。”

    “他被带回来时饿得像没吃过饭一样……身形比同龄的孩子小一圈,八九岁看着像六七岁……我们都当他是城墙下乞丐的孩子……

    “怎么就是个皇子呢?”

    许少央心有不解,忽而便觉得他太过可怜。

    解休听着,攥着桌角的手用力到颤抖,只道:

    “原来他是废后同陛下的儿子……怪不得,怪不得当时……”

    “当时什么?”辛晚楼问。

    “翦水花案,”解休高声道,“师尊当年到宫里去给太子殿下看过几年的病,我同她去几回过,因而见过太子……当年翦水花案事发,我到处找不到斥息,那时便仗着师尊同太子的私交,去东宫求太子帮忙了。怪不得他那时竟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太子?”辛晚楼惊讶道,“当时是他帮忙?我是第一次听说。”

    许少央转过头,右手轻轻地抚在她的手背上,轻柔道:

    “那几年大靖正与色然交战,纪将军同小纪将军丢了半个庆州,庆州那几年一直全城戒严。而斥息草生于色然灵山,不经庆州便送不进来。”

    解休接着道:

    “太子的吕家舅舅在庆州前线,他当年一听此事便立马知会吕国舅,请他务必同色然人求得一支斥息草。接着又修书一封、将他身上自幼戴着的羊脂玉佩给我,助我去庆州城外取药。”

    “只可惜……我路上遇上水鬼,连玉佩都险些被人抢去。那斥息草我取回来,最终还是送的晚了些。”

    说到此事,他一时变得低沉而又沮丧:

    “我同阿亭说好,若我七日内还未取药回来,他便将中毒之人斩杀。我迟迟未归,阿亭到了第七日又心软,便多拖了两日。”

    “到了第九日,翦水花已将中毒之人折磨得皮肉尽烂、不成人样。他以为我取不回药来了,还是迫不得已地杀了那些人。”

    他忽而不忍再往下说了。

    许少央安慰般地按上他的肩膀,便接着他的话说道:

    “也是在第九日,他将斥息草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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