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间的钥匙你可要收好。”

    秋倚鸣刚抬脚迈过衍秀堂的门槛,皮靴还未落地,便听屏风后那个背身过去的人冲她说道。

    “朱雀台比武在即,还需那笔钱财为火余宫作诸多打点。如今火余宫最重要的东西便是那把钥匙,我却放在了你那儿。”

    安长思方沐浴完毕,肩头披一件单衣,正散着潮湿的头发细细梳去其中断发。他看着梳下的发丝叹一口气,秋倚鸣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他随即惋惜道:“我这白发倒是愈发多了……”

    秋倚鸣不作声,只在他背后跪坐下来,从他手中接过那柄牙梳,缓慢地挽过他的发尾。

    安长思得意浅笑,说道:“还是倚鸣最得我心。”

    他在铜镜里微一偏头,久久地望着身后低眉顺目的秋倚鸣。她今年长大了不少,已如芙蓉花一般渐渐亭亭玉立。孩子的圆润稚气不知何时已全然褪去,余下的乃是柔情包裹下的英气俊秀,又如一柄藏锋的剑。

    可倚鸣学的不是剑,而是刀。

    “你知晓我为何要你学刀么?”

    秋倚鸣终于稍作回应,她抬起头,从镜中望着他。

    “因为辛宫主学的就是刀。”

    听了她的回答,安长思哑然失笑,说道:“你倒是敏锐,也如她一般。”

    秋倚鸣并无一丝因自己“料事如神”而带来的得意喜悦,也并未因自己同另一人的相似才得到安长思的喜爱而感到失望。她淡淡地一耸肩膀,便低下头,接着梳去他发间的纠葛。

    “说来,你比晚楼还小上几岁。我待你这般好,便是将你当做亲女儿。”

    秋倚鸣此时一顿,轻说:

    “我爹爹比你大十岁不止。”

    安长思又笑起来。

    “那怎么办呢?”他回过头,玩味地看向秋倚鸣;秋倚鸣乃是一惊,他的发丝从她手中牙梳中穿过,“不愿意作我女儿,还能作什么呢?”

    “嗯?”安长思问。

    他发间的水汽用了许久才彻底散去,重新变作轻盈柔软之时已是月上中天。秋倚鸣不在乎自己获得的是谁的爱,更不在乎她获得的爱本该属于谁。她目光流转,忽而看见月色照耀之中,一处银光在暗处一闪。

    “你屋里藏了一把刀。”

    安长思的发丝从她指尖穿过,冰凉一片。他回过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处银光。

    “那是老宫主的斩命刀,”他意味深长道,“这把刀,可比你那把云水间的钥匙重要——”

    “千金不换。”

    *

    废后头七过后,前夜的冷雨终究是侵袭了沈羡亭本不牢靠的身子。连日的低烧让他终日恹恹的,愈发沉默寡言,再不似前些日子般异样地蓬勃。辛晚楼怜惜他,可心里却也暗暗松一口气。

    她掐指一算,解休的假死药炼好怕也就在这几天了。他们谁都未曾同沈羡亭说过,只怕他不愿,便只打算临了那日再告诉他。

    走了也好。她暗自想。

    闻淙不顾诸大臣反对,庆州战事未平便将靖帝死讯广而告之,匆忙之下办了登基礼。他如今已是大靖名正言顺的陛下,这个没什么情分的弟弟已不是什么威胁,何况他病殃殃的、不知何时就会自己病死,便也未曾追究他祭奠沈夫人一事。

    如今的襄王府冷清如荒宅,便也只有闻凇来看过几次,平日里出入的俱是宫里的大夫。

    沈羡亭倒乐得清静。

    他近日接连低烧,虽不算难受,但总觉得疲累。每日里除了服药饮食便是昏睡,偶尔醒来,便坐在阶上看辛晚楼练一会儿刀。

    他还是想将破光七式的最后一式给她,照流雪虽已断了,所幸还有不知春。

    他再三提过之后,辛晚楼终于在某个午后松了口。他以袖掩口,低低地咳几声,便站起身,拿过她手中的不知春。

    照流雪并没有这么重,不知春对辛晚楼这般身量的女子还是重得出奇了些。沈羡亭刚将它接在手里便顿了下,忽而想起这刀原是哥舒拏云的旧物。

    他有些感慨,无奈苦笑。

    “最后一式,就名‘破光’。”沈羡亭右手握住不知春,平指向眼前虚空。辛晚楼不知他要劈什么,忽而便见他双目一凛,刀锋微闪,便已飞身出去。

    沈羡亭此式恰有凌波之感,只见他转瞬已至辛晚楼身前,动作快如虚晃,随即反手一刀劈出。

    她不由双目圆睁,飞身躲过。那刀刃却丝毫不止去势,径直往她身后袭去。不及辛晚楼看清,那一式破光已劈在院中一株百年古木之上。

    辛晚楼乃是一惊,只见刀刃不曾入木,不知春在他手中一扬,那古木之上便显出一道极深的豁口。二人在树前静默半晌,“咔哒”一声,古木缓慢自豁口处弯折,应声而断。

    “嘭——”

    满树碧绿橙黄的果实尽皆摇落,古木坠地震起满地灰土。辛晚楼呛咳几声,在烟尘中看见沈羡亭轻转手腕,将不知春收起。他捡起地上一枚果实,便递给她。

    “长安的橘子吃不得的。”辛晚楼皱眉说道。

    “真的?”沈羡亭偏不信邪,便将那枚橘子剥开,放入口中,果真酸苦。

    他瞬时蹙眉,便将不知春塞给辛晚楼,转头回秋水阁四处找茶水喝。辛晚楼抱着刀意味深长地倚墙而立,笑道:

    “‘橘生淮北则为枳’,看来,六殿下没学过啊。”

    沈羡亭饮一口冷茶,握着瓷杯走出来,又在阶上坐下。他斜靠在廊柱之上,垂眸看着她。

    “学过的,”他浅浅一笑,“只是忘了。”

    两人正在此间说话,福绵匆匆自外走来。他先看一眼沈羡亭,最后却冲辛晚楼说:

    “辛姑娘,弃月楼来信。”

    “弃月楼?”她讶异道,“你同我说?”

    福绵点头,便道:

    “弃月楼拿了火余宫的一个女修士,说是前些日子放那九步蛇的。”

    “姓秋。”

    “秋倚鸣?”辛晚楼难以置信地说道,随即回头看向阶上的沈羡亭。

    “是你让许少央抓她的吧?那日你叫许少央单独进了秋水阁,便是同她说这件事。”

    沈羡亭浅浅一笑,并未否认:

    “她已被弃月楼拿了七天,安长思还未去救她。想必安首领是要将她交给师姐随意处置了。”

    “你不如趁早救她去。”

    辛晚楼眉头紧锁,问道:“为何抓她,就为了让我救她?”

    沈羡亭依靠在廊柱之上,缓慢而安静地喘息着,垂下眼睫望着她。

    “不是你说,要娶我作你辛宫主的主君?再送你一个火余宫作陪嫁?”

    辛晚楼被他此番话说得满脸害臊,霎时红透半张脸。她懊悔说道:

    “那是说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沈羡亭笑着说:

    “辛宫主开了金口,我自然当真。”

    “你……你这人惯会自作主张!”

    辛晚楼急匆匆地将不知春塞入鞘中,两颊俱已热起来。她将不知春背回背上,小声呢喃:“真是最让人讨厌……”

    “好好好,你讨厌我,”沈羡亭朝她垂眸而笑,姿态有些懒散,“宫主还是赶紧先去弃月楼救你那小秋,回来再讨厌我吧。”

    辛晚楼满面羞赧,嗔怪地看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不理他。她背上不知春匆匆离去,一句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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