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囚室的铁窗忽而被人蛮横地踢一脚,金属撞击的声音有如惊雷,立时将秋倚鸣自浅眠中惊醒。

    她猛一回头,手腕上的铁锁一挣,叮当作响。

    庄青木手握一支火把,正睥睨着看向她。他神色不善,又蹬那铁窗一脚。

    “放蛇的时候不是很神气么?怎么才这么几天,便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秋倚鸣缓缓抬头,黑冷的眸子里寒光一闪,神情堪称孤傲。

    “如若你是我,被你们弃月楼没日没夜地折磨七天,怕是也要同我一样半死不活……”

    庄青木冷笑一声,看着秋倚鸣。

    “不让你睡觉,这样便算折磨了?”

    “你该庆幸如今是许楼主当家,如若你落到先前那位邝楼主手中,只怕要将你身上的皮肉一点一点地剥下来。”

    秋倚鸣冷笑一声,靠在墙角中闭上双眼。

    “还当你的安首领会来救你么?”

    庄青木缓道。

    秋倚鸣睁开眼睛,垂下的眸子晦暗不明。

    “七日了,你们火余宫可有一人来救你?连你们那位安首领,如今去了云中城,昨夜便坐船走了。”

    “只怕秋姑娘,从此便要任我弃月楼处置了。”

    秋倚鸣终于抬眼,含着冷笑望向他。

    “随意。”她道。

    庄青木惋惜地叹息一声,不住摇头:“只可惜……竟还有人非要保你性命。”

    他端着火把侧身一旁,囚室内走入二人,乃是一红一蓝两个女子。秋倚鸣在昏暗火光中看清来人,不由睁大双眼。

    许少央冷眼看她,率先开口:

    “辛宫主既不顾你我情分也要保此人性命,那带她走就是,就算为宫主补上一份重建火余的贺礼。今后在江湖上遇见,青鸾剑还要同不知春讨教一二了。”

    她说话时,庄青木已将囚室铁窗打开。他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从墙角拽起秋倚鸣,便用钥匙将她腕上锁链解开。

    “滚吧。”他猛地搡秋倚鸣一把。

    秋倚鸣昏昏沉沉,一下未站稳,下一秒便落入女子馨香而柔软的怀抱。辛晚楼将她接在怀里,架着她一条手臂稳住她的身形。

    “许师姐误会了,晚楼并非故意与弃月楼作对,”辛晚楼缓声道,“小秋作了错事、昏了头,可终究只是受人蒙蔽。她无非是个任人摆弄的棋子——”

    “无论谁哄骗她如此,我弃月楼弟子因她之故中毒负伤已成事实,”许少央音色泠泠,轻巧却不容置疑地说道,一字一顿,“辛宫主此番既要以你我情谊保她不死,我许少央从你一次,便不要怪我弃月楼从此与辛宫主断袍割席。”

    辛晚楼抱着秋倚鸣摇晃的身体。

    “那……晚楼今日,便多谢许楼主了。”

    她架着秋倚鸣快步离开,许少央同庄青木举着火烛站在囚室中冷眼目送二人。

    *

    暮色自天边蔓延开来,黄昏的太阳金黄而耀眼,如同熔化的、流淌在云层之间的金子。

    沈羡亭倚着廊柱,在一片柔和而澄黄的温暖中睁开眼睛。偌大的襄王府没了一个辛晚楼便显得无比空荡,他的心很寂寥。

    他叹息一声,浅浅地笑起来。

    一个眼熟的小僮仆端着什么东西横穿庭院,并未看见阶上坐着的沈羡亭。沈羡亭叫住他,说道:

    “有酒吗?”

    僮仆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怀中的物品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鲜少看到殿下从秋水阁里出来,更从未同他说过话。沈羡亭忽然叫他,他不由局促。

    “有……有……”

    他慌忙将落了满地的东西捡起来,狼狈地抱在怀里。

    沈羡亭笑着看着他,待他站直才道:

    “那便给我拿些三万春来。”

    三万春是烈酒。

    僮仆稀里糊涂地从窖中抱出其中所有的三万春,虽说也并无几坛,可他们这位六殿下多病体弱,也不知他究竟喝不喝得了……

    他将酒坛一个个摆在沈羡亭脚边,他依旧坐在阶上。

    “多谢,”他道,“陪我喝一杯吧。”

    僮仆摇摇头,说自己不会喝酒。可六殿下今日却很固执,即便他不喝,也要他陪着自己喝。

    他一拍身侧,示意僮仆坐下。僮仆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战战兢兢地跪坐在他身旁。

    六殿下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望着天边,将整整一坛三万春慢慢喝下。他看着黄昏渐渐退却,留在天上的唯有星星了。

    “喝醉了……还会觉得疼么?”

    沈羡亭脸上已有醉色,他摇晃着,看向自己指尖那一处被火焰燎伤的伤口。

    “殿下?”

    “没什么……”沈羡亭笑着推开他。

    他拽过余下所有酒坛上的红绳,撑着膝头站起身,手中拎着的俱是酒。

    “快走吧,省得紫菱训你……”他笑着说,临走时又冲他耳语一句,“偷偷回去,莫要让其他人知道我喝酒……他们都不许。”

    僮仆点点头,飞速地走出此地。秋水阁外一时间又寂静无人,沈羡亭伶仃地呆立许久。

    天黑透了。

    他缓步走入秋水阁。此间向来不许侍人守着,偌大宫室一时间只剩他一人。炉火未生、烛火未点,阁中黑冷,他忽而有些难过。

    沈羡亭松开手,绕在指尖的红绳竞相脱落,黑暗中接连响起陶片碎裂的声响,酒液泼了满地。

    他点起烛火,将烛台握在手中,缓步走至门边。正欲挂上门闩,却又看见手边断作两半的照流雪,想一下,便用断剑插上门闩。

    烛火摇曳,那般渺小的火苗不能带来许多光芒、抑或温度,只聊胜于无地燃烧着。他注视火光,久到双目酸涩,才终于舍得眨一下眼。

    沈羡亭揉揉眼睛,眨去其中一点水意,看着火光淡然一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溺水之人终于破水而出一般。

    火苗燎上床边的丝纱,转眼间便熊熊燃烧起来。沈羡亭后退一步,秋水阁中霎时明亮又灼热起来。他手握烛台,在阁中盘桓往复,手中火光渐渐染上各处绢绸。

    他伶仃地站在橙红的火光中,手臂垂下,滚烫的蜡泪滴落在满地的烈酒之中。

    火烛跌落,澄澈的酒液便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红色的海。

    沈羡亭还是有些怕疼,他想了想,浓烟应当比烈火好受,便倚着门板靠坐下来。

    他听见门外一声凄厉的惊叫,不久又在毕剥的燃烧声中听到些许嘈杂的呼喊。有人拼死撞上他倚着的木门,震得他身形一晃,门闩中的断剑坚而韧,将门外诸人尽皆隔绝在火海之外。

    他在嘈杂与灼痛中不由想,还是有些疼,不过很暖、很亮,已很好了。

    只是没见到辛晚楼,他已将她哄走了。

    少些伤心,那也很好。

    *

    两人自弃月楼出来之时,夜色已浓黑如墨。山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套着一匹白马。辛晚楼扶秋倚鸣走入车中,方一进入,便扯过一条毯子盖在她肩头。

    “倚鸣,你还好么,可受了委屈?”

    秋倚鸣拢着毯子,昏昏沉沉地抚摸着其上花纹。许久,才轻缓地摇头。

    辛晚楼又不知从何处递过一个羊皮水壶,将其塞入秋倚鸣手中。秋倚鸣小心地尝了一口,才发觉那水壶里盛着的乃是温热的姜汤,掺了一点糖。

    她抬眸望着她。

    “没事就好……许楼主最是心软,即便在气头上也不会伤你太重。”

    辛晚楼浅浅一笑,抬手拂去秋倚鸣脸上一缕碎发,将其别在她的耳后。收手时,在她脸颊上轻轻摸了一下。

    “瘦了。”她道。

    福绵驾车在外,此时驾车,小白拖着马车隆隆地跑起来,那声响在深夜的寂静中显得十分鲜明。

    秋倚鸣裹着毯子,身上已不再冷。她将车帘拉开,久违地看着头顶辽阔的天空。那天上有三三两两的几颗星星,没看到月亮。

    “你在弃月楼吃了这么些天的苦头,安长思怕是要担心死了……”

    身后那人随口说道,秋倚鸣猛地回过头。

    她静静地望着她,缓声问:

    “他为何会担心我……”

    辛晚楼正拿出马车里备着的一瓶参片,塞一枚在她齿间,指腹从她唇上淡淡拂过,转瞬即逝。

    “他不是很喜欢你么?”辛晚楼笑着说,“他同我说,他很疼爱你。”

    “宫主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说……”秋倚鸣木然地盯着她,唇齿间尽是参片奇怪的味道,“要我赶紧走。”

    目光下移,她看向辛晚楼身上绛红色的衣衫,又说:

    “宫主已许久不穿紫衣裳了……”

    辛晚楼正欲开口,马车剧烈一颤,猛然停下,车内二人俱向前扑去。辛晚楼狼狈起身,便听福绵在车厢外同一人说话,惊呼:

    “紫菱姐姐?你怎么——”

    “辛姑娘,辛姑娘呢……”

    “紫菱!”辛晚楼拉开车帘,焦急地探出头去,“怎么了?”

    她的视线转过去,便是一愣。只见紫菱连外裳都未披,头发也散乱。她满脸俱是泪痕,难堪地自马背上栽下来,扑在她面前,紧紧攥住她的手,如坠崖之人攀附一根救命的藤蔓。

    “姑……姑娘——”

    紫菱扯开嗓子凄惨地哭起来。

    “姑娘,秋水阁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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