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水村虽然靠海,却从来不是一个富裕的村落,或者说,岛上的许家侵占了村子近九成的收入。

    每日来海边垂钓的人有许多,可惜捕获上岸的海物并不被允许带回家,村民们必须把收获上交给把守的岛管,作为回报,他们会得到一些钱作为报酬,之后却要花费不止一半的价格去市场上买回自己钓上来的东西。

    小岛偏远隐匿,设施落后,甚至没有网络。因有海兽吃人被强制隔离。

    许冲受派管辖此地后便封锁了出岛的唯一路径,明面上说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因那道上常有山贼出没劫财,背地里却毫无缘由地拦截了所有信件,其用心不言而喻。

    许家的霸权持续了二十多年,逐步垄断了岛上所有商贸行业,失去了经商自由与出岛自由的村民们反抗无果,彻底沦为小岛的苦力。

    但近几个月稍有变化。

    海产数目急剧上升,一兜一箩筐,村民们终于被允许将钓到的所有东西免费带回家。这样的好事可不是每天都能碰上的,许冲这人的个性阴晴不定,说不准明日就出尔反尔。人们顾不上揣测他的用意,只要能填饱肚子便觉得万事大吉。

    可不久之后村子就染上了怪病。许多人高烧不退,脖子肿胀粗大,眼球向外凸出,竟与蟾蜍越发相似。

    为了替家人治病,家家户户几乎掏光积蓄去药房抓药,沈泠鸢也为了买药替外婆治病当掉了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

    说是连续服用七天便会好转,可半个月过去了,症状反而越来越严重。她猜测一定是许冲搞的鬼,先是暗度陈仓大发善心,再以疾掩迟。

    沈泠鸢满腔的怒火无处诉说,虽然知道喝药无济于事,却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是好。

    在药房工作的阿莫与她有些交情,是岛上为数不多愿意与她交好的人。这天她来找他,阿莫告诉沈泠鸢药只能缓解疼痛,根本无法根治,唯有南海的鹿褐草能治。

    但南部海域风高浪急,伴有多处黑洞漩涡,听闻是吃人海兽的栖居之地,已有好几人前去寻药失踪。

    外婆与她相依为命,是她唯一的亲人,阿莫知道告诉了沈泠鸢她就一定会去。他不愿意她冒险,可眼看朋友为此整日寝食难安,明知有解药却不告诉她?阿莫做不到。

    沈泠鸢当然愿意为了外婆做任何事,她不怕危险,她只怕万一她回不来了外婆孤身一人要如何生活,况且她现在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外婆又要怎么照顾自己?

    阿莫知道她的顾虑,主动说可以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照顾老人家。沈泠鸢感激不尽,决定明天就启程。

    “别担心,”阿莫鼓励她,“你的身体里流着一半的海兽血,而且你水性好,你一定会成功的!”

    沈泠鸢确实是半人半兽,小时候腿上还长满了鳞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多了人类的食物,长大后竟都没了。

    她现在看起来就跟平常的人类没有区别,不过水性及佳,别人靠网捞鱼,她能带着网潜入深部海域抓一些大家抓不到的东西,因此得到的报酬也相对多一些,惹来许多红眼病。

    本就因为出生受尽冷嘲热讽,这下更没有人愿意与她交往了。

    阿莫是个例外,他从小就体弱多病,是男孩子但身材纤细,因此常被同龄人取笑捉弄。也许是同病相怜,又或许是他们没得选,报团取暖总比形影单只要好一些,相处久了都发现对方是真诚善良的人,便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半人半兽的怪胎,人和海兽都接受不了,说不定遇上海兽就给你一口吃了!”

    不知是哪个中年男人冲她喊了一嘴,人群里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嘲笑。

    阿莫气不过,挽起袖子一副要和对方干架的架势,被沈泠鸢拦下了:“你现在在药房工作,他们不敢惹你,你好好过日子就好了,不要为了我和他们起冲突。”

    若换做是小时候,她早就哭着跑回家去了,可沈泠鸢在揶揄中度过了十九年这样的生活,早就习惯了。况且阿莫干瘦羸弱,他们人多势众,若真的起了冲突,两人只有吃苦头的份。

    阿莫替她感到委屈,不愿意他们老是拿她的出生说事,就算如何也是她父母亲的问题,就因为两人都不在了,这些嘲讽就全让她一人背了,凭什么?

    “难不成我还要去怪罪两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吗?”沈泠鸢低下头,“况且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算要怪,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双亲的抛弃与这些嘲笑,那感觉就像是对空气发了一顿脾气,除了我自己被气到浑身战栗之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改变。与其这样,不如就随他们去吧!”

    她越这样,阿莫越是心疼她。

    他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袋吃的塞到她怀里:“我这里有一些吃的,你记得带上。南海凶险,你一去便要好几天,没体力的话根本游不了多远。”

    沈泠鸢不想与村民计较,但这不代表他们愿意放过她:“带什么吃的?饿了直接吃生鱼不就好了?就像她爸那样。”

    沈泠鸢的父亲是海兽,母亲是人类。岛屿上的生活多年来一成不变,讨论一兽一人相爱的故事始终是村民们茶余饭后的消遣活动。

    每当人们肆无忌惮地笑话她的身世,沈泠鸢就会记恨父亲,恨他为何不在海里好好待着,非要来招惹人类。同时,她也埋怨母亲,埋怨他们将她带到这个世上又无情地抛下她,让她一个人为他们的过错承担后果又无处寻求安慰。

    倒是这一次,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她头一次庆幸自己是海兽的后代,因此能够在水里长时间活动。游到南海对她来说应该不难,若真的遇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海兽,兴许还能利用自己那一半的血统讨个活路。

    当晚,沈泠鸢带着阿莫回到家中。

    她与外婆居住的海草屋在村子最角落的地段,当时村民们知道她是海兽的后代,害怕她会吃人,便将她们二人驱赶到无人居住的西角。地段虽然偏远了些,没有其他人的打扰,她们的生活过得倒也安闲自得。

    阿莫毕竟是需要去工作的人,没办法整天陪着老人家。外婆现在吃不下多少东西,只要保证她每天有两次进食就好了。

    她嘱咐阿莫每天早晚来一次,煮些东西喂老人吃下,若天气好,白日里可以将她安置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沈泠鸢用存下的钱买了一辆轮椅,一点点推动把手,倒也能自由行动,只不过速度慢了一点。

    药房离她们家有些距离,而且营业的时间也长,阿莫若是再替她照顾外婆,恐怕要起早贪黑好几天了。沈泠鸢有些过意不去,却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当晚,她煎了药喂外婆喝下,虽然无法治疗怪病,能缓解疼痛也是好的。她把自己要离开几天的事情告诉了外婆,但隐瞒了一部分实情。可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她说了什么谎,老人家一看便知。

    外婆断定这一趟定是危险重重,内心不愿意她为了自己冒险,可沈泠鸢是重感情的孩子,她深知即便自己苦劝也是无果。

    “你想要做什么我绝不阻拦,可是小鸢你要记得,外婆就在这里,在这里等着你回来,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沈泠鸢知道她肯定是猜到了,抱着她痛哭不止,其实她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外婆这一生相当艰苦。前半生辛苦劳作照顾那不成气的丈夫,后来外公先她一步过世了,孩子也长大了,本该是享福的时候,女儿却与海兽私定终身,生下孩子后撒手人寰。据说那海兽在妻子离世后登高一跃而下,一头撞死在黑岩之上。

    外婆得到通知,抱着未足月的外孙女前来认尸,可惜什么都没有找到,根本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是无人在意一只怪物的存亡,他一直没有再出现,人们只当他的尸首是被海水冲走了,毕竟有村民亲眼见证他跳了崖。

    她独自一人将孩子抚养长大,因为大家知道她的外孙女是海兽的后代,故意将最脏最累的活都分给了她。外婆对他们的捉弄毫无怨言,只要有一口吃的,辛苦一些又何如?

    她一生与人无争,几次的例外都是因为他们拿沈泠鸢腿上的鳞片开玩笑。那些鳞片在日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片流光溢彩的景象,是十分美丽的,却是不能被接受的。

    直到沈泠鸢长大了些,腿上的鳞片不知为何一片片消失不见,外婆觉得有些可惜,却也庆幸外孙女终于可以免受骚扰。

    可她还是低估了人性的丑陋。

    一日放学后,沈泠鸢迟迟未归,她一番寻找终于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找到了外孙女。

    几个男同学将沈泠鸢绑在了椅子上,撬开她的嘴,想确认她的后牙是否像海兽的那般锋利尖锐,更过分的是,他们又拿活鱼塞进她嘴里,逼她吞下。

    瘦弱的沈泠鸢被几人捆着无法反抗,腥臭的活鱼在口中苦苦挣扎,他们的命运在这一刻是如此相似,奋力抵抗却束手无策。

    她祈祷自己可以在这一刻死去。

    但是外婆来救她了。

    那是沈泠鸢第一次看见外婆发如此大的脾气,瘦弱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抡起手里的扫把将几个少年打得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哀嚎不断。

    也是从那次之后,没有人再敢对她动手。

    比起人性的复杂,也许海兽反而要单纯得多。为了让她不再受到伤害,外婆甚至动了让她回海寻亲的念头,但被沈泠鸢拒绝了。

    回想起这些年,外婆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开,如果她再不在了,那外婆该会多么孤独地过完这一生?

    于是她不再顾影自怜,一边念书一边承担养家的责任,她知道了什么才是自己需要去守护的,因此别人口中的污言秽语再也伤害不到她。

    沈泠鸢下定决心,即便是断了腿缺了胳膊,也要留着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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