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四年,正值深冬,骊都又纷纷扬扬地落了许多场雪,正值盛放的梅树上点缀了些泛着绚丽光色的白,融于宫内错落的亭台水榭里,倒是别有一番冬日的绝色。

    宫女云袖此刻却无心赏这景致。

    由于无人打理,深重潮冷的雪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通往偏殿的小道。

    她正急急忙忙地踏过雪地往里赶,推开吱呀作响的陈旧木门后,寝殿里无人回应。

    云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地上的炭盆看样子烧尽已久,不远处床上隆起的被褥里包裹的人还在熟睡。

    她急忙走到床前推了推一动不动的人,却顾不得扰人清梦了,“公主,已经辰时了,您须得尽快起身,今日是皇后安排的赏雪会,可不能迟了,去晚了只怕是又得被刁难。”

    见床上的人没有动身之意,云袖只好又上手轻推仍在熟睡的裴含雁,却在触到裸露在外的肌肤时被灼热的温度惊住了。

    细看才发现此时熟睡的人芙蓉面上一片酡红,云袖伸出手轻触裴含雁的额头,慌觉愈发的灼热。

    “公主!快醒醒!”

    裴含雁只觉自己正被困在无涯的黑暗中,像是有千钧重的东西压在身上,魇得她难以呼吸,恍惚中又像是有什么轻却急促的声音在叫自己,一声一声地不停,终是逐渐唤醒了沉睡的意识。

    见床上的人缓而慢地睁开了眼睛,云袖焦急的呼唤这才小了几分。

    待眼前画面逐渐清明后,映入裴含雁眼帘的便是半伏在自己身上的贴身宫女云袖,急得快要落下泪来。

    迟缓转动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浑身的沉重不适感是为何,却在开口问询的第一瞬便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云袖听到自家公主孱弱的声音后又急得不知所措,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公主,都是我不好,明明昨晚都已经把剩下的炭全点上了,还是不够,这冰天雪地的,公主本就体弱,哪能不生病啊。”

    “……呜呜,这该如何是好。”

    “我立刻去唤太医,公主体热成这样,赏雪会是去不了了,皇后……皇后想必不会怪罪的。”

    裴含雁的意识在空气里的寒意侵蚀下彻底清明了过来,她在云袖急切的话语里明白了自己当前的处境。

    冻了一夜,她应是得了风寒,不治,也许会危及性命。

    可今日是赏雪会,她若不去,无论原因,必定有够她喝一壶的。

    她用仿若破旧木门一般吱呀作响的大脑权衡利弊了片刻后,伸手拉住了正准备往外跑的云袖。

    “罢了,回来再请太医吧,眼下还是赏雪会要紧,可不能扫了大家的兴,扶我起来梳妆。”

    云袖面上即刻便蒙了一层不解,同方才的急切一道,她连忙追问:“公主,今日是大雪,外面极冷,您现在身子正染着病呢,可受不得冻啊!”

    裴含雁话语间已然拖着沉重的身躯下了床坐到镜前,只是莞尔一笑,回头看着云袖,“我的身体自己有数,不必担心,这一会儿还是撑得住的,多穿些衣服便好。”

    她又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淡然开口,“云袖,过来替我梳妆吧。”

    平日里便眉目如画的人此时在过分白皙的肤色映衬下多了几丝仿若云霭般的静谧,让云袖不由得想起了儿时在庙里见过的神仙,盯着眼前的桃花玉面出了神。

    覃国现下有四位公主,众人都知怀宁公主裴含雁是样貌生得顶好的一位,眉眼别致潋滟,其中却蕴着几丝海棠醉日的张扬,可怀宁公主虽美,却是个摇摇欲坠的病秧子,也最不受待见。

    ——日后就是个远离故土的和亲命数,倒是可惜了这副绝世好皮囊。

    云袖时常会听见其他宫里的嬷嬷这般说道,她在心里燃起些愤怒却不敢作声,只好快步走过,借由迎面而来的风把那些恼人的话语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病秧子……

    公主的吃穿用度时时都在被苛待,就连染了病大多数太医也只是草草了事。

    若不是公主从不自轻自贱,只怕是在这深宫里熬不过及笄之年。

    摇摇头收起纷杂的思绪,云袖拿过挂在一旁的大氅走上前披至裴含雁身上,而后又熟练地执起梳子和簪花打理那一头如瀑的青丝。

    尽管已然上了比平时重许多的粉黛还是难掩病气,她看着自家公主镜子里一眼可见的脆弱的面容,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公主,您可千万别逞能,露个面咱们便找机会离开吧。”

    裴含雁也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面容,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只道,“……走吧。”

    云袖将汤婆子塞进裴含雁手中,二人便迎着漫天大雪出了门。

    幸而菀秀宫离御园不算太远,裴含雁一脚一脚地缓慢前行,也算是赶在赏雪会开始前到了布置得华丽端贵的院心里。

    平日里空旷而敞亮的院心本该被大雪覆盖,此时地上的落雪已被仔仔细细扫到了一旁,于空地中搭起顶棚,下方依次排列着上好的金丝檀木桌椅,各式正泛着香的点心和酒水正源源不断地被送至席中,佐以御花园的冬日盛景,却也是别样的花团锦簇。

    裴含雁同平日一般只着天青色绸衣和乳白裘裳,盛放得不起眼的山茶盘旋而上,发髻也分外素雅,只在碧玉玲珑簪的一旁坠了颗海螺珠,得体而不惹人注目。

    远远地望见皇帝和皇后的座轿已停在一旁,她快步走到主座前方行礼,控制住自己有些飘忽的身体,“怀宁见过父皇母后,愿父皇母后金安。”

    得到落座的准许后裴含雁便起身在云袖的搀扶下自觉走到了长席末端,片刻后席间人陆续到齐,她没有注意皇帝何时准许了宴会开始,众人便开始谈笑赏雪。

    她只觉眼前纷扬落下的雪似乎化作实质,叫她的身体愈发沉重下来,眼前也像是被白茫茫的物蒙住了,叫人看不清周遭景象。

    她竟然感到不合时宜的庆幸,在这样的宴会上她向来是不起眼却不能僭越缺席的陪衬,只需安静本分地待着便好,没人会分神注意到她的异常。

    不远处的坐席里传来阵阵谈笑,不知是哪位皇子和他的生母,孩童奶声奶气地被逗笑,拨浪鼓和摇铃的声音夹杂着寒风传到她耳朵里。

    裴含雁只是静默地听着。

    羡慕对她而言是最无用之物,而今她拼尽全力,只想在这皇城里活下去。

    时光浅默流逝间,好似眼前又复了些清明,她强撑着将要绷断的神经望过去,却注意到对面的席列里多了些陌生面孔。

    是了,早些听云袖讲过,这次赏雪会皇帝特许了些功高德重的世家族裔进宫一同赏雪。

    说是,不忘上天恩情,联结前朝情谊。

    她忽地在那些陌生面孔中捕捉到了一个于她而言有些特别的人。

    喧闹街市里,那人剑眉星目得耀眼,一身暗色玄衣立于马上,厉声喝退了不知从何处而来找她麻烦的歹人,英俊而凌厉的面容下,开口出声是不容置喙的冷冽。

    ——她记得,是徐府的嫡子,叫徐之远。

    被漫天寒风冻得僵直的心口仿佛在此刻回了暖,也许谈不上心动,她知晓这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期冀,盼望着有人能够救她于水火。

    但她也在此刻无比明晰地看清了他们之间相隔得那样的远。

    就连自己如此长久地盯着那人看,由于横亘在中央的宽敞空地,徐之远甚至都未从视线末端发现有人在看着自己。

    裴含雁却是自嘲一笑,收回了眼神,继续安分守己地当一尊不可缺席的塑像,此间由主位上传来的爽朗笑声落进了她的耳朵里,有人立刻便从坐席上走出。

    帝王心悦,便有善于察颜观色之人顺势而出。

    裴含雁隐隐有了猜测,关于那位贵妃要说些什么。

    “前些日子里,静宁同臣妾说她与沈家公子在学堂里聊得投机,臣妾心想二人年纪也正好,沈家公子卓荦不凡,今日这样好的景色,臣妾斗胆请求皇上赐婚,成全了这好姻缘。”

    果不其然。

    主位上的人闻言爽快一笑,裴含雁屏声听着皇帝的话,心下倏然浮起几丝想法。

    “好景配喜事,也好,宫里许久没出过喜事了,既是心悦,今日静宁的婚事就这样定了,待开春便设宴办礼。”

    行礼的人闻言喜出望外道:“谢皇上隆恩。”起身走回坐席的步伐里都带了些止不住的雀跃来。

    垂落于桌下的双手不自觉握紧,裴含雁顿觉浑身的血在片刻间活络了起来。

    日日夜夜的挣扎和左右逢源让她时刻都活得像是于刀尖上行走,周遭人看戏般幸灾乐祸地只盼着她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了才好。

    凭什么。她不甘。

    也许是正在染病发热,烧坏了某些名为谨慎的神经。

    既然如此……

    那就赌一次好了。

    宴席仍在继续,又有爽朗的笑声自主位传来。这次她听清楚了,受雪灾的地区传来了赈灾安置已完成的捷报,天子大悦。

    裴含雁握紧了拳,倏然起身走出。

    立在一旁的云袖以为主子是要借故先离,正准备跟着前去,却被裴含雁止住了脚步,云袖不解地看她向着席前走。

    自裴含雁起身,便有数道目光直直地投射到了她身上,叫人瞧不出一丝善意。

    待她缓步走到席前,方才还熙攘热闹的宴席间已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似都讶异于她的前来,神色各异,其中大多是看笑话的模样。

    深吸了一口气,裴含雁迅速理清其中利害,镇定开口。

    “儿臣恭祝父皇山河安定,社稷昌盛,也祝静宁姐姐得获良缘。各位兄弟姐妹纷纷觅得归宿,儿臣也同父皇一样的喜悦,只是……儿臣已心属一人良久,今日美景如此,不如喜上加喜。”

    “儿臣亦斗胆为自己求一份姻缘,望父皇恩准。“

    话语逋一出口,席间的氛围像是在雪天里僵住了,一时间席上推杯换盏的声响也尽数消失。

    没人想到这位窝囊美人公主,胆敢在这般宴席上为自己求婚配。

    裴含雁保持着低头行礼的姿势,意料之中地在身旁的席间听到了小声的讽刺。

    “她今日莫不是吃错了药,竟然敢为自己求姻缘!”

    一旁的人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议论道:“我看她是真拎不清自己的处境,还在妄想皇上能给她赐婚!”

    “就是!卑贱的身份,任谁看都只配嫁给那些蛮夷外邦人。”

    字字句句都充斥着莫大的恶意,裴含雁只是在心底嗤笑,面上依旧恭顺地等待皇帝的回答。

    她低着头,自然没能注意到主位上天子眼中逐渐氤氲起来的神色,帝王威严之姿,思索良久中好似带着些晦暗不明的悲伤。

    斟酌片刻,裴烜才开口道:“怀宁啊,父皇想知道,你所中意之人是谁?”

    裴含雁置于衣袖间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闻言勉力压下由于行礼而雪上加霜的不适,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明晰可闻。

    “回父皇,是徐府二公子,徐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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