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静默了片刻的宴席上又开始骚动。

    徐之远本是缄默着观看这出“变故”,未曾想到却意外地在他素不相识之人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竟是求取姻缘,惊得一口热茶直直呛在了喉管里。

    转过头看向正襟危坐的父亲,徐明延眉头蹙起,也转过来看他,眼神里是质询的意味。

    徐之远连忙摇摇头,低声同父亲说自己和怀宁公主素不相识,不知为何便成了公主的意中人。

    那方皇帝还未再次回答,徐明延急忙扯着徐之远起身,也走到了席前行礼。

    他道:“犬子年少,此前从未同怀宁公主相识,想必是公主认错了人,还请皇上和公主恕罪。”

    裴含雁剧烈跳动的心幽然沉了下去,徐明延话语含蓄,但她能听懂,是利落的拒绝。

    她连忙为自己辩驳,“回父皇,儿臣并未认错,徐家公子确实同儿臣素不相识,数日前他曾在集市中为儿臣解围,那时儿臣便装出行,他自然未认出我。只是儿臣芳心暗许,又听闻徐家公子未曾定亲,这才斗胆为自己求取姻缘,望父皇恩准。“

    语毕又行了一个礼,她深深地鞠躬,尽力展现出诚挚而恭顺的模样,期望能得到天子愉悦之余的垂怜。

    裴烜此时自然是注意到了裴含雁脸上异样的惨白,他脸色轻动,还是没有开口询问,转而道:“徐之远,朕知晓你近年来帮着徐爱卿打理宗族事物有成,将来亦有大展宏图之景。”

    “既然怀宁已表她的爱慕之心,朕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忍伤了女儿的心,朕就问你一句,你可愿娶怀宁为妻?”

    裴含雁的心跳如擂鼓,她努力地辨析着对话里蕴藏的含义。

    徐府属世家之一,她自是知晓他们对于嫡子的婚事要求颇高,第一句的意思是提醒徐之远,他有大好的前途,而自己虽有公主之名,实则无依无靠,这个驸马值不值当,让徐之远自己权衡利弊。

    而后一句则是说自己虽比不得其他出生显赫的公主,却也依旧贵为公主,可以得到皇帝的庇护,徐之远若是同意了这门婚事,也不算吃亏。

    她心下转圜着,身子微转,让身侧的徐之远刚好能够看到自己的脸,而后抬头,水波潋滟地看向思索的人。

    徐之远自然没有错过裴含雁的小动作,他暗自想,不得不承认,怀宁公主确实是生了一副绝世的容貌,足可倾倒大把的纨绔子弟。

    可他莫名的生了些烦躁来。

    他本就对受利益支配的婚事颇有微词,这才多年未定亲,拒绝了所有上门的媒人。

    现下情景,徐之远自然不会看不出自己这是被利用了,恍然觉得那倾世容颜也不过尔尔,都不过是这深宫里的别有所图罢了。

    他暗下了决定,“回皇上,微臣自觉愚笨,对公主绝无异心,公主的爱慕之情难以承受,望公主另觅良人。”

    徐明延则在徐之远语毕后微微松了一口气,立即便补充,“犬子执拗,还望皇上和公主恕罪。”

    二人寥寥数言便将话说死,裴含雁本就孱白的脸色愈发血色全无。

    “也罢,怀宁想必是被一时情感冲昏了头,算不得数,既然徐家公子无心,我看也就算了。”端坐另一边的皇后陡然开口,裴含雁敏锐地听出了些许刻薄的味道。

    裴烜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也道:“既然如此,这婚事便再议吧,徐之远,你再仔细思量,朕允你反悔的机会。”

    “是。”

    徐之远颔首应答,而后徐家二人退回席中。

    恍惚间,裴含雁好似再也听不清耳边的话音,只余寒风的触感,眼前复而开始模糊,她撑着强弩之末的身体行过礼之后起身走回宴席末端。

    路上应是又有许多刺耳的话语砸向她,不过还好她已无暇听清。裴含雁只觉得脚步愈发沉重,一步一步,像是踩进了旋转的雪里。

    真是生病热坏了脑子,今日何苦出这一场丑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太心急了。

    下一秒只觉得身旁看向自己的人都幻化成了可怖的怪物,张着獠牙向她扑来。

    她终是失去了意识,直直地栽在了雪地里。

    意识仿佛历经千劫,滚动混乱,却模糊不清。

    裴含雁骤然感觉自己闯入了一个记忆深处的地方。

    春风和煦的房间里到处可见充满巧思的布置。

    孩童的手努力往上抓握,想要触碰面前正拿着拨浪鼓笑魇如花的女人,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孩童也随着温馨的气氛咯咯地笑开了。

    女人轻柔地抚过她的脸,传来令人眷恋的暖意。

    “公主,醒醒,到时间该喝药了。”

    “公主,醒醒……”

    那个怎么也看不清楚的面庞却没有发出熟悉的声音,裴含雁恍然从梦里惊醒过来。

    云袖也被忽然坐起的人吓了一跳,见人醒了过来,连忙将放置一旁的药碗端起,递到裴含雁面前。

    裴含雁盯了乌黑的药水几秒,还是心一横,拿过瓷碗灌进了喉咙。

    不行,不能就这样窝囊地死在宫里,不能如了那些人的意。

    苦涩的药水冲击着脆弱的喉管,她止不住被呛得剧烈咳嗽,整个人又笼上了一层脆弱神色。

    云袖见状连忙扶住裴含雁给她顺气,“公主你这一病便是数月,你在赏雪会上晕倒那会可把我吓死了,不过还好皇上立刻便宣了太医为您尽心医治,现下开春了,气温适宜也更适合将养身子。”

    这丫头,几乎每隔几日便要念叨一遍。

    裴含雁摆摆手,示意云袖自己缓过来了,她偏过头看向窗外,一片绿意钻进了房中。

    “是啊,开春了,挺好的,不用再担心没有煤炭可用了。”

    “公主不必担心,你晕倒那日皇上大怒,还斥责了宫中管事的嬷嬷,想必今后您的用度不会被苛待了。”

    裴含雁第一次听云袖提起这一茬,“哦?还有此事?”

    云袖倒是掩不住欢喜,“千真万确,之前只顾着操心公主的身子,我给忙忘了,就没提起。”

    裴含雁笑了起来。

    看来,赌一场,也不是没有好处。

    二人调笑着,没有注意来人,王公公踏进偏殿的门发现无人相迎,轻咳了一口,二人才反应过来。

    “我前来呢,是传皇上的口谕。”见裴含雁要从床上起身行礼,王公公急忙制止。

    “皇上说了,公主身子弱,不必行礼。”

    “月底要启程南巡,今年去的是江南,物产丰饶水土养人,想必公主还没去过,皇上专程吩咐了这次皇嗣里只带怀宁公主一同前去,让奴才前来通传。”

    “皇上还说,希望公主养好身子,才能玩得尽兴。”

    送走了王公公后,云袖首先止不住地惊喜出声,“同皇上南巡可是何等的荣耀!公主,咱们的好日子来了!”

    裴含雁也难掩惊喜的神色,一时呆坐在床上不知该作何反应,却又转念一想,压下了雀跃的思绪,做思考状问道:“云袖,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南巡皇后定会一同前去,往常南巡的名单是由皇后拟定,父皇只需点头不会细看,可这次,怎会忽然特许我一同前去呢?”

    “哎呀,公主您就是想太多了,要我说啊,大抵是皇上也觉得这些年亏欠您太多,借南巡之由给您补偿呢!”云袖倒是全然没觉得裴含雁的忧虑会成真。

    “您贵为公主,一同去南巡怎么看都是和规矩的,别担心,皇上不也嘱咐了,您只需要养好身子,开开心心地出发便好。“

    裴含雁没有再提出其他的困扰,只是自我安慰地压下了异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春意渐深,在路上便能偶尔听到翠鸟的啼鸣,四处拂来的风也夹杂着隐约的不知名花香,万物被生机浸染,使得裴含雁的病在愉悦中迅速好了起来。

    转眼便是要出发南巡的日子了,一大早云袖便迫不及待地打包好了用物,将沉甸甸的包裹交给了专职运送的随行宫人,雀跃地为裴含雁梳妆。

    细心将养下,裴含雁的面色不再是一眼夺目的惨白,现下带了些红润来,愈发衬得本就如花似月的相貌更加明艳动人。

    云袖快速地为她梳好了简洁的发髻,正想往上点缀饰物,却被裴含雁止住,她自妆奁中拿过一个素净的珍珠发簪递过去,“用这个吧,低调些总不至于引人厌烦。”

    “哦。”云袖有些遗憾,不过还是听从自家公主的话将发簪插进了发髻中。

    准备完毕后,二人便仔细关好那仍旧吱呀作响的门走出了菀秀宫,见浩荡的队伍已然准备就绪,裴含雁自觉地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随着众人离开了宫门。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概是久住深宫,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坐于马车里,裴含雁只觉空气倒也是沁人心脾的爽快。

    一同坐在马车里的云袖便没有裴含雁那般镇定了,掀开帘子朝外看,时而雀跃地告诉裴含雁她看到了何飞鸟走兽,时而惊讶地陶醉于河湖山川的隽丽风光。

    几日后便到了落脚的第一个江南大镇邑城。

    邑城的街道宽阔,无数小巷错落于其中,集市上时时弥漫着一股属于糕点的甜香。

    一落脚云袖便拉着裴含雁跑出了门,“我听说这邑城有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吃,闻名江南,咱们一定得去尝尝!”

    裴含雁也被她说得来了兴趣,二人拿了钱袋便急不可耐地走到街市上闲逛。

    云袖的目光不断被不同的小摊吸引,不一会就拿了许多不同样式的东西回来,欢快地给裴含雁介绍道:“公主你看,这是团糕,摊贩说是用糯米做的,里头包了许多不一样的馅儿,我多买了几个,都尝尝;还有这个!这是油煎的包子,我从未吃过这样的!”

    “还有这个……”

    裴含雁听着云袖的话,目光不断在街市上梭巡,却在一栋看上去装修华丽的酒楼门口看到了意外的人。

    徐之远沉默地站在酒楼前等人,眼神不禁百无聊赖地也往街市上瞟。

    就这么陌生而又意外地,在这个往来熙攘的地方,两道眼神恰好相接。

    云袖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家公主眼神的方向站着的人,面上欣喜陡然褪下,似是又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她拉着裴含雁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裴含雁也由着女孩,转弯的时候便侧过了眼神。

    徐之远片刻后也收回眼神,四下思量,他知晓皇上南巡至此,徐家于江南有许多生意,他时常往来打理,恰好碰上了南巡队伍他并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怀宁公主也跟着一同前来了。

    数月前那个倒在雪地里的身影还不时于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把自己这种异常行为归咎于没能及时发现公主身体不适的愧疚,并未多想。

    意外间的视线相撞,徐之远还是不由得被裴含雁在片刻中占据了视线。

    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明显的孱弱,纵然衣着素雅,还是掩不住那一眼可知的夺目。

    最不同的是什么呢?徐之远回想。

    对了,怀宁公主眼里平静如波,若不是记忆明晰地告诉他数月前宴席上裴含雁亲口所说的“意中人”,他都会默认这样的眼神只像是在看陌生人。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恼羞成怒地嗤笑了一声。

    果然没有实意,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思绪间,徐淮月从楼里蹦跳着跑了出来,手上拎着刚用油纸包好的蟹粉酥,女孩雀跃地跑到徐之远身边,声音清脆地开口:“这家酒楼的蟹粉酥最是有名,哥,回去你也尝尝!”

    裴含雁在转身的一刹那便瞧见了朝徐之远跑过去的陌生女子,二人于车水马龙的酒楼门口前愉快谈笑着,在人声鼎沸中听不清具体内容。

    这次是实打实地冷笑了一声。

    难怪那么果断地拒绝成为驸马。

    有缘无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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