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莞府绿意盎然。

    太湖石叠起的碧水潭边,娇梨吐蕊,海棠微醺。潭中鸳戏锦鲤,一池凌波春水漾至轩窗明净的晴雨阁,雕楠嵌碧的垂花帘后,莞家的女眷们正品茗听戏,或聚精或散漫,皆浸在这暖阳春草的柔情蜜意里。

    台上,闺门旦的婉转水磨一唱三叠。阁中,莞骅却在首座上支颐出神,时不时有家仆扶帘而入,附耳轻语又悄声退去。

    莞骅年过十七,生得大气明艳,是掌家独女。莞家百年盐商,如今虽不再经营,靠着往日累积尚能支持。莞母难产早逝,莞父染上鸦片后身体每况愈下,姨娘产子均为死胎或早夭,故大房只余莞骅一人,将莞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今日,前厅后宅各有席面,她看似松散,心思却系在各处。

    几日前,莞父与新驻宛川的谭都督结下梁子,莞骅在前厅为父设宴赔礼,请族中耆老和政商名流同来说和。除此外,二房表妹莞娴与都督府姜参谋的婚事,也将在席上定下。

    阳光透过轩窗,顺着光,莞骅看向莞娴。她眼角的红肿消散不少,泪痕也被脂粉盖上。莞娴比她小两岁,是宛川的闺阁典范,可怜生母早亡,自小受姨娘们冷眼。二叔莞崇平经不住枕边风,一直想借莞娴的婚事为自家攀个靠山。

    都督府的姜参谋,便是他找到的金龟婿。

    姜聿承如今是都督府的红人,鳏居三年,与前妻育有两子。莞娴得知后,如五雷轰顶,但她不敢公然反抗父亲,只能向莞骅哭诉。

    戏至中场,莞骅起身轻拍莞娴,示意她去庭院走走。姐妹俩挽手慢行,穿廊绕水,踱到假山后的无人处。

    “娴儿,我考虑过了,你若实在不愿,就不要嫁了。”莞骅摸摸表妹的头,握住她的手,心疼道。

    莞娴眼角洇湿,“表姐别哄我,如今哪里还有别的出路?”

    “有,但我有一问,你需坦诚回答。”

    “表姐请讲。”莞娴眼角含泪,眼中闪出点点希望。

    “若嫁给彦先生,却要远走他乡,也没有家庭支持,你可愿意?”

    彦平是莞家私塾的教书先生,曾是旧朝进士,为人谦和有礼,很得莞家小辈们的喜欢。初逢莞娴,两人便互生情愫。多年来,莞骅看在眼里,却从未点破。

    莞娴半惊半羞,她看莞骅神色,仿若早知此事,吞吐道:“我与平郎早就约好……在一起后,远走他乡,找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他教书养家,我们过平凡日子,不再和家人往来。但如今,父亲和姨娘不会放我走的。”

    “你们有想好去哪里吗?”

    “去津平或观岛,那里谁都不认识我们,不会受人辖制,他教书我做针线,虽然可能清贫,但我们有彼此,”莞娴脸上有了些光彩,又生出些绝望,“如今,父亲一心让我嫁与姜参谋,平郎就算提亲,只会被赶出家门。”

    “但你还未见过姜参谋,怎知他不好呢?”

    “表姐,他或许好,但不是我想要的;你们或许觉得平郎不够好,但他是我想要的那个。”

    莞骅见她心意已决,叹了口气,再次环顾四周,道:

    “娴儿,我存了一笔钱,加上首饰,足够你们头几年的花销了,呆会让春桃拿给你。你们若走,不要从码头和铁道走,都有都督的人。先去城北山中,找个不起眼的农户躲好,十天半月后,等大家松懈后,再绕道宜水县雇一艘渔船,直上津平。外面的事让彦先生打点,但行李只能你自己收拾,不要让其他人经手。”

    “表姐,这……可以吗?我有点害怕。”

    莞骅正色道:“此法可行,但没有回头路。我虽觉得彦先生好,但婚姻不是儿戏,你还是……多想想。先带上钱,若定了主意,就让彦先生安排,有定不了的事来找我;若不走,下次见面还我便是。”

    莞娴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表姐大恩,娴妹终生谨记。此事不管成与不成,表姐都是我的恩人。”

    莞骅扶起莞娴,为她轻抆泪痕,也湿了眼眶。

    “彦先生温柔细致,想必不会委屈你……娴儿,我只盼你开心、幸福。”

    姐妹俩又温声细语片刻,莞骅才让春桃带莞娴更衣添妆。

    石后背阴,说话间出了些薄汗,莞娴觉得身上寒凉,她绕出假山,找了一块被阳光炙得温热的大青石,蹬上去躺下,眯眼晒太阳。碧水潭的粼粼波光跃上她的眼眸,莞骅拿出绢帕,轻覆在脸上。

    戏声隐约,仿佛唱到 “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一时游鱼出听,暖香浮动,困醒各半间,莞骅跟着轻哼起来。

    她刚哼两句,有人跟着她哼起。

    莞骅一惊,蓦然坐起,才发现回廊上竟倚着一个年轻人。他穿着用料考究的淡色缎褂,却是西式的发型,身上佩挂齐全,面皮白净,修长瘦削,不知看了她多久。

    见莞骅看他,他信步走出廊下,笑吟吟道:

    “今来贵府,点了出《汉宫秋》,没想听了曲《西厢记》,真是大开眼界。”

    莞骅听他调侃,知他听去了不少,而这举手投足的矜贵散漫,却不似行伍出身,应不是都督府的人,她试探一问:

    “惭愧。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莞府待客不周,竟让先生迷路到后院,我这就叫人为先生引路。”

    “嗨,不急。”那年轻人对着莞骅一揖,“莞骅小姐乃女中豪杰,雷三今日长见识了,没想到巾帼队伍里还有关二爷般的人物,在下佩服。”

    竟是雷桢。

    模糊的记忆浮现,也是在朝晖亭,十年前的晚风吹落梨花,一个调皮倔强的雷家小子,陪她摸鱼捉虫,爬山下水,却难与眼前的矜贵公子联系在一起。

    莞雷两家祖上是世交。后来,雷家在红顶商人雷启平手上发扬光大,医馆和银号遍布全国,莞家却渐败落。十年前,雷家搬到海港,两家来往便少了。

    雷桢是雷启平六十岁才得的小儿子,留学多年,去年考入了剑桥,雷老爷子高兴,召他回国松快几日。

    “原来是你,个子这么高了,我都没认出来。”

    莞骅不动声色,转身望向潭水,坐了回去。春风挟着寒潭的水气迎面吹来,她清醒些许,很快便有了应对。

    “这点小儿女的事,没必要横生枝节了。三少,您说呢?”

    雷桢见她转身,走上前,道:“自然自然。我就是在此偷闲躲酒,边屋睡了一阵,什么也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莞骅侧首,上下打量他一番,起身凑近:“三少,小时候还常来朝晖亭,与我一处玩呢。好些年不见,我都认不出你了。忙什么呢?”

    雷桢被那暖阳晒得舒服,眯眼仰头,道:“你没认出我,我可一眼就认出了你。我家搬到海港不久,我就去不列颠读书了,好不容易休假回来,父亲还让我陪着大哥到处见客。昨日大哥说要来朝晖亭,我想着好久没来,还挺好奇……”

    雷桢自顾自说着,忽然察觉到什么,睁眼低头,见莞骅凑到他身旁。她的皮肤细白,灵动的黑眸透出泠泠水光,大眼忽闪,眉目弯弯,看得雷桢微微怔住。而她,趁机拽住他腰间的玉佩,用力一顿,便扯了下来。

    “?”

    雷桢不解,莞骅笑了笑。

    “三少会游泳吗?”

    他疑惑点头,却被莞骅骤然一推,踉跄半步,扑通一声跌进了潭里。潭中,戏水鱼鸳被惊散开,打破了朦胧。

    天暖水寒,他落进去就冻得一激灵,喝了口冷水,怒道:

    “莞骅,你疯了吗!?”

    十年不见,莞骅的风格简直一点没变。

    莞骅等他浮稳,悠然道:“雷桢,这玉我拿着,敢说出去一个字,人是你拐跑的,玉佩是你撩人时落下的。到时候,都督府和莞家都找你要人,我看你往哪儿找!”

    雷桢哭笑不得,心想这简直是无妄之灾,“莞骅!妈的,有本事别走,等小爷上岸治你!”

    莞骅冷笑,三并两步就消失在锦绣花丛中。等他哆嗦着爬上岸,人早没影了。

    雷桢低头看了眼湿漉漉的衣袍,气极反笑,又向腰间一摸,才发觉莞骅拿走的竟是祖母留给他的传家玉佩。那块玉他戴了多年,意义非凡,她随手一牵,倒真拿走了他最珍视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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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莞骅正在写字,春桃耳语,说大老爷和二老爷在庆熙堂,请她过去。

    莞骅屏息凝神,走笔不停,将那“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酣畅淋漓地写完,才嗯了一声。

    “裱起来,将暖阁的门楹换成这幅。”

    院中春光明媚,莺歌鸟啼不绝。天气好,莞娴他们估计能走得顺利。

    她慢悠悠地走到庆熙堂,看见歪在椅上的父亲和一脸愁容的二叔,二叔对面坐着一位身着戎装的年轻人,精瘦干练,棱角分明。他坐在柔软的缎椅上,背却挺得笔直,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莞骅进来后,莞崇之眼前一亮,起身道:“人齐了,我来介绍下,姜参谋,这是我长女莞骅,如今府中事务都是莞骅在打理。骅儿,这位是都督府的姜参谋。今日他们来,是因你娴妹……”他犹豫了下,又道,“详细情况,听你二叔和姜参谋讲罢。咳咳……妥善处理,不要伤了大家的和气和脸面……咳咳咳!”

    莞崇之咳得满面潮红,莞骅知道父亲的烟瘾又犯了,便让人送回房中,又打发走堂内仆役,目光才投向来客。

    姜聿承一直默不作声地打量,直到莞骅看过来,才收敛目光,微笑行礼。莞崇平率先开口:“莞骅啊,你娴妹前几日来时,和你说过什么吗?”

    莞骅一脸茫然,道:“没有啊。”

    “那你和她说过什么吗?”

    莞骅摇头,她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捏住茶盖细磨着碗口,道:“还真没什么,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女儿家话。几个姐妹们一起聊天,不觉得娴妹有什么异样。”

    莞崇平深深叹气:“但是你娴妹……唉!家里人找不到她了!你们俩最亲近,她当真什么也没和你说过?要是连你都没说,那旁人更无从查起了。简直是反了天!”

    莞骅手中的茶杯一松,“啪”地摔在地上。春桃从堂下探头,莞骅摆摆手,示意她无事,心却微微一动。莞娴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她的戏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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