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孟君正揪着谢迟到傅园的春凤台告状。

    两人拉拉扯扯刚跨进门槛,就看见刚从姜府回来复命的桑桑。

    傅闻璟伏在长长的红木书案前,埋头在桌上的信纸上写着什么,灯火葳蕤,旁边还垒着一沓公文。桑桑回禀完,他也不曾抬起眸子,钢笔不搁,只淡淡回一句:“知道了。”

    谢迟是个没正形的。一只耳朵还攥在梦君手里,嘴上也停歇不了半分。他眼帘一眯,戏虐道:“哟~桑桑妹妹,你也在呐,怕不是…来瞧这个榆木疙瘩的吧?啊?哈哈……”

    说完,玉手一指,正对着书桌旁站着的副官周亦之。 “榆木疙瘩”,说得是便是他。

    周亦之一提军服上的腰带,翻着白眼狠狠瞪去。桑桑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涨红了脸,连忙道:“不不,不是的……”

    孟君一脚踹在谢迟的屁股上,斥道:“你小子!又打趣别个桑桑妹子做什么?成日吊儿郎当,不是在大街上摆摊说书,就是满望春城拉着人看手相,每每人家闺女感觉被轻薄了,你都免不了吃上一顿打!最后,还得让我拉下脸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孟君对谢迟的怨气不是没来由。

    傅闻璟手底下的这支队伍,名皖南军,孟君是军中参议,与周亦之可谓前后脚从北洋武备学堂毕业。

    虽是女儿身,却不爱红妆爱戎装。能力和身手也是一等一的,这些年在军中一直颇受敬重。虽生得容貌姣好,但却因为暴脾气的性子,使许多爱慕者只能敬而远之。

    导致年逾二十又三,还是没嫁出去。

    事情的转机还是在四年前,1912年的冬日。

    那时宣统皇帝刚退位不久,民国初立,战事稍息。

    傅闻璟带着皖南军在陕西境内一处小城暂作休养。孟君本想着战事初平,于是提笔手书一封,向家中报去平安。

    但万万没有想到,不多久,却收到了家中长辈寄回的一纸婚书!另单独附上一张小笺,上有小字一行:“夫谢迟,不日将至,寻妻孟君,回家中侍奉父母,相夫教子。”

    孟君当场傻了眼。

    自己年少离家,何时成的亲?

    果然,不多日,谢迟就顺着信件上的地址寻了过来。他同两名小厮死站在县署外头,漫天飞雪,冻得低眉搭眼,死气沉沉。

    两人相见谁也不认识,谁也看谁不顺眼。

    想必若不是被父母以死相逼,他也是极不情愿的。硬着头皮,打碎牙齿和血吞。

    两家原是娃娃亲,只是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孟君却迟迟在外不归。孟父孟母几番写信催促,要么是有时候寄出的信她压根儿收不到,要么就是还未来得及回信,就又开拔挪了地方。再加上前些年清政府疯了似的抓革命党,孟君就更不敢回来,怕累及家人。

    现在好不容易收到消息,两家长辈便坐在一起商量:“这新娘迟迟不归,一拖再拖,眼看着二人都过了年纪……定下的婚事又该当如何?”

    有人说:“女人嘛,哪怕飞得再高,只要成了家,有了娃,那就铁定都能安分过日子的!”

    两家人一拍即合:“就这么办!”

    所以谢迟千里迢迢,从赣南跑到陕西,不那么情愿的,出现在孟君跟前。

    谢迟虽来了,心里打得算盘,却是同她商量,如何说服双方长辈退婚。

    孟君原本也没有成婚的意思。

    谁知,军中众人皆知她老家的夫君当了望妻石,千辛万苦从老家寻了过来,都要跑来瞧瞧到底是那个不要命的,敢摘下这朵“霸王花”!

    谢迟拿下头上挡雪的斗笠,露出一张清逸俊俏的脸来。

    开口第一句便是:“吾等天命不喜,八字不合,注定情深缘浅,两两相害。若硬作鸳鸯,逆天而行,必双双万劫不复,阴阳相隔。”

    谢迟在老家有个算卦的小摊,这些话信手拈来。

    看热闹的众人嘘声一片。

    这……拒绝的名由,未免也太——牵强了些!

    孟君脸上挂不住。

    原本是想将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但现在,这么多人看着,若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岂不是也太没面子了?

    孟君拳头一紧,当即道:“现在都民国了,你还拿那套封建余毒来唬人,我是一个字也不信。夫君……既来了,那就留在这,咱们夫妻也该好好团圆一番了!”

    轮到谢迟傻眼了。

    如此,孟君打发了两个小厮回去报信,谢迟则在军中以“军属”的身份“住”了下来。

    但若说谢迟是个无可救药的纨绔,也不太合适。

    毕竟他不嫖不赌,除了时常和孟君斗嘴和调戏人家女孩子以外,并没有其他什么不良嗜好。

    硬要说有,那就是拉着别人算卦,回回,还算不准。

    时间一长,谢迟发觉孟君但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凶神恶煞。

    比如,她看到流离失所的小女孩,会温柔的摸摸头,安抚她不要害怕……有时路见不平出手相救,别人冲她道谢,她也会羞得脸红……再比如,偶尔,某个深夜,她也会在众人睡去后,躲在房中偷偷描眉化红。因为手法不熟练,会把眉毛画成张飞,脸蛋画成猴屁股……

    当然,这些外人都是不知道的。

    至于谢迟怎么知道,那是因为,他本想趁夜爬上窗户装鬼吓人。却反倒被孟君涂抹得一脸乱七八糟的颜色吓个不轻,脚下一滑,从窗框上跌落。

    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修养了七八日才好。

    但他最终能一直留在傅闻璟身边的原因,还起源于初见一卦。

    那是孟君带着他去初次拜见傅闻璟。

    他一进屋,先是打量了好一会眼前气宇不凡的男子,而后眯着双狭长的丹凤眼,张口就是:“长官,你近日印堂发黑,晦气缠身呐……”

    孟君差点没惊出一身冷汗。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他那张门上没把风的嘴。“督军,这人是我先生……”孟君笑得尴尬,接着道:“您别听他瞎说!他从前在老家就是摆摊儿的,犯病了这是……”

    谢迟心想:“你才有病!”

    傅闻璟“哦?”了一声,反倒被勾起了兴趣,笑笑问:“那就请先生说说,是什么样的晦气?怎么化解?”

    原是一句打趣的话。

    谢迟接下来说的却让傅闻璟心口一紧。

    “长官……您心中记挂一人。”

    孟君暗暗掐他一把。一个劲儿得朝着他使眼色示意其闭嘴……谢迟吃痛,跳着脚咧出老远。

    傅闻璟勾唇一笑,道“孟君,无妨,让他说。”

    “此人乃是一女子……”

    谢迟闭上眸子,又是掐指,又是口中振振有词……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他双目一明,定睛迎上傅闻璟深沉的眸子,正色道:“此女子怕是已经不在人世。”

    孟君冷汗直流。

    这要是谢迟在哪听了些边边角角的风声,跑来傅闻璟跟前卖弄,揭人伤疤……怕是要踢到铁板上了!

    孟君已经在开始想如何给谢迟收尸了。

    毕竟皖南军中,谁人不知,傅督军年少成亲,参军之前,的确是在老家南州有一名发妻的!

    几年前她还曾随傅闻璟一同回望春探望过。大伙儿本想迫不及待地看一眼,平时不苟言笑的傅长官会娶个什么样的夫人?可没想到……等到他们到了地方,看到的,只有立在道观里孤零零的牌位。

    她从未见他痛苦至此。

    记得那是个秋日。西风萧索,黄叶叠叠。

    玉泉山上,傅闻璟抱着那块冰冷的牌子,泣不成声。随后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三日,不吃不喝,既不说话,也不许人靠近。

    周亦之与孟君皆纳了闷儿:傅督军在外多年,可从无往来家书,也不曾见他提及与这位夫人的过往。所有人都只当,这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毫无感情的一场封建联姻。

    却不曾想,他爱她至此……

    自此,傅闻璟每逢秋日,便心疾缠身,每每发作,犹如刀绞......这位过世的夫人恍若成了军中禁谈。没有一个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起此事,此人。

    谢迟初来乍到,算个例外。

    傅闻璟背身垂眸,孟君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但觉得他的背影分外孤零,空气里的凝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沉默良久,他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怔怔开口:“孟君,带你夫君回去吧。”

    “长官,莫急,莫急呀……”

    谢迟继续语道:“前尘往事如梦,山中有草忘忧。大梦浮生,如露如电。斯人当逝,冥冥浑浑。无相引魂,玄青招魄,青山不改,凭梦黄粱。”

    说完,谢迟扯唇一笑,颔首道:“督军,心中记挂夫人,不妨……再等等。”

    “等什么?”他眉尖一挑。

    “一个机缘。”

    “什么样的机缘?”

    没有人知道。谢迟也不知道。

    只是自后,谢迟便找到了靠山。能对着孟君狐假虎威颐指气使。外加……雷打不动的,逢人便拉着人看相。

    ……

    傅闻璟一纸书信已经写完,交由周亦之再用火漆封上,道: “派人送去北平。”

    抬眼,屋内还杵着拉拉扯扯的二人。

    傅闻璟有些头疼,眉头一皱,无奈道:“你俩又是怎么了?”

    谢迟仍不服气:“这母老虎,追着我到酒楼里打。耳朵都给拧豁口了……督军,您评评理,我堂堂七尺男儿,面子不要的?”

    孟君也不甘下风:“督军,他这人就是在外败坏您的名声!四处散播谣言……我忍不了!”

    周亦之听得笑出了声。眼角挤上几道褶子,一阵见血道:“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不要老是为一点儿小事来让督军心烦,你俩……啊,那个,回去讨论去吧!”

    两人刷得气红了脸,齐声道:“周亦之!”

    ……

    大抵已经习惯两人在自己耳边吵闹了。甚至有时候,连外人也会隐隐发觉,二人的关系似乎越吵越近,越打越亲!

    傅闻璟懒得搭腔,抿下一口凉茶,起身展了展手臂,一解乏困。

    晚风轻袭,不由得引人望向窗外,春凤台外面院子里一株红艳艳的山茶直直映入眼眸。良久,他忽的转头问:“闵书近日是不是要到了?”

    嘻嘻哈哈的氛围突然冷寂下来。

    周亦之道:“曹小姐半月前就从天津的公馆出发了。走水路,到陵水……看日子,应该就这一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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