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修是来检查姜南课业的。

    大概是没想到沈青青正好在这个时候来,神色间有些诧异。

    这个沈家二妹,一向也是个性子强的。一见面,还总爱粘着自己,姜佩修倒不是烦她,就是觉得小时候光屁股的情谊,放到现下,就不太适用了。

    沈青青倒不见外,踮着脚迎了过去,下颌稍抬,俏皮道:“佩修哥哥,咱们有两年未见了吧?”

    姜佩修止了步,与沈青青拉开些距离。二人立在花园的八角亭下,一向不苟言笑的他此刻显得有些局促,摸着后脑勺,结结巴巴地答道:“是,上次还家,还是送高堂远去……”

    “佩修哥哥,这两年我写了很多信给你,你怎么从来也不回我一封?”

    “这个……嗯,那个……我们驻队常换地方,不一定能收到信件的。”

    其实倒不是没收到信。而是,这信,他没法儿回。

    件件封封,字里行间,只要不是个傻的,都能看出沈青青的心意。姜佩修年岁长她近十岁。而沈青青今年也才不过刚满十七!他当她如妹妹一般无异。况且,战时吉凶祸福难料,尚不知何时就会青山埋骨......

    这些儿女情长,他不敢想,也不曾想过。

    一拖二去,又不好直接伤了沈青青的心,索性,不做任何不回应。

    但愿她能知难而退。

    沈青青不以为然,眨着眸子反问道:“那......你也不主动写一封,或者干脆拍个电报回来?我看报纸上前些时候说,你们阎长官的军队同吴将军的队伍在中原一带交火的厉害,双方都伤亡惨重......我都快担心死了!”

    姜佩修无奈道:“战事繁忙,好在,暂且平息了……”

    不远处,坐在架子下吃得差不多的姜南,两眼一眯,实在看不下去他两继续扭扭捏捏,聊得难受。一抹油嘴,冲着两人喊道:“哎……我说,你们站那么老远做什么?哥——你怎么过啦了?”

    姜佩修如释重负,信步过来。

    又三人围桌,姜南像个多余的。

    几度想要开溜,姜佩修却在桌下将她的手腕捏得死死的,死活不让挪窝!

    直到落日斜斜向西而去,姜南的耳朵都有些麻木了,辛叔匆匆跑来寻姜佩修去处理铺子上一干生意事宜,他这才面红耳赤的脱了身。

    这日,沈青青扭着姜佩修问了许多的话。

    看着他切切的一路小跑远去,姜南暗暗发笑:原来,他的克星,竟然是这个聒噪且跋扈的沈二小姐!哈哈哈......真是一物降一物呀!

    “沈青青,你这可是挂羊头,卖狗肉!”

    沈青青还有些意犹未尽,回头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你这哪是像来探望我的?分明,就是寻了由头——来同我哥说话的!话说回来......你不是喜欢你那表的亲哥,沈大少爷么?”

    那日傅园,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姜南还以为,她是怕自己嫁给沈煜卿会抢了她心爱的人。现在看来嘛,她当时就是单纯的,与自己过不去罢了。

    沈青青双颊一红,凝眉道:“你瞎说什么?!我,我就是好久没看到佩修哥哥,话是多了些......你有意见?”

    姜南调侃:“小的不敢。”

    沈青青又羞又恼,一手提上空空如也的篮子,转身打算回家。走出两步,又不忘回过头来提醒道:“后日六点的晚场,城西清音阁,你可别忘了!”

    姜南揉捻着手中的戏票,讪笑着应下。

    沈青青走后,她独坐在花园里,想起那日在傅园见到的那名英姿俊秀的男子——

    “清音阁,俞先生......”

    算来,与他也是有一面之缘。

    ========

    清音阁庭院中的海棠花已经全部绽放开来了。

    红艳艳的花朵裹挟着淡淡的香气,如美人儿娇滴滴的红唇一般,在幽深静谧的园子里尽情释放着妖娆;阵阵微风袭来,碧波亭四周挂着的白色纱幔便随着和煦的春风开始轻漫漫的上下摆动着。

    隐隐约约间,似见得玉人驻足,一声声宛转悠扬的曲调从那轻纱薄绢遮挡的八角亭中幽幽得传出来——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1】

    俞方庭半眯着眼睛,耷拉着身子靠在碧波亭里的石桌上,一双如红葱修般长的双手,挽成一个好看的兰花指,随着唱曲人嗓音的扬抑在半空中悠悠地挥动。

    突然,他蓦的蹙起眉头,嘴唇微张发出“嘶——”的一声,原本舞动着的手指也骤然停下,猛地站起来冲着方才唱曲的人一本正经地说:“停停停!不对......不对!这上半句‘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唱得还算能凑合听,但这下半句‘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你那唱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能登得了台面么?上了台座儿上的各位爷不得拿菜渣子扔死你?!夜猫子唱歌瞎叫唤,破锣嗓子唱山歌难入耳!这腔调得先扬后抑,你应当要唱出那杜丽娘触景生情的无病呻吟,情深缘浅的无奈,还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懂么?”

    七七被俞方庭这么一骂,立马羞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埋着脑袋眼眶里的泪花直打转儿,手指不安地揉搓着身上的青衣白袖,手脚无处安放地杵在原地。

    俞方庭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来了火气。一双勾了花旦脸谱的眼睛睁怒目圆睁,直直地盯着怯生生的七七骂道:“这幅死样子做什么!委屈就能把戏唱好了?”

    七七是俞方庭的关门弟子,知道他的脾气。

    更不敢任由自己哭出声,只低低啜泣着,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又哽咽着清了清嗓子,继续唱起刚才未唱完的那一折。

    但反反复复地,总是差些味道。

    俞方庭没了耐心,正欲开口打断。

    不等张嘴,远远,就听到一声含着浓痰般沙哑的嗓音从亭子外传进来:“哎呀,俞老板......今日怎的火气这样大啊?罢了罢了!七七也才学了七八年戏,哪能用您的标准去要求他呀!”

    看到是戏园子的财办过来,俞方庭的态度软和下来,站起身恭敬的给曹世全行礼。

    清音阁是望春最大的戏楼子。

    表面上,俞方庭是当家的头牌花旦,独挑卖座儿的大梁。但实际幕后出钱管理的老板还是这个年近半百、不懂戏只认钱的半老头子,曹世全!

    卖身契捏在他手里,纵使俞方庭名动四方,身姿骄傲,也不得不在他跟前低头。

    曹世全穿着一身赭石色的丝绸长衫,嘴里叼着烟斗,阔首挺胸地迈着大步过来。

    七七同他说不上话,十分识趣地退下了。

    俞方庭斟满一杯热茶缓缓递到他手中,淡淡地说:“曹老板,玉不琢不成器,这小子,根儿是个好苗子,我这是着急......”那握着茶杯的手送出,指节分明,勘比女儿家的还要纤细修长。

    曹世全撩起袖子伸手去接,碰到那有些冰凉的指节......突然——他猛地一把攥住,捂进自己宽大的袍子里......

    满是肥油的嘴唇咧开,露出满口烟渍,獐头鼠目地审视起眼前涂红描眉地玉人儿,手上,也开始上下其所的不安分起来。

    俞方庭握在手上的青瓷茶杯赫然抖落在地,摔裂出清脆的响声。

    热茶汤溅到他烟青色的戏服上,他却顾不得烫。只感觉耳根子一红,下意识皱起眉毛,露出厌恶之色,用力地将手抽出来,连退着好几步,胸前盘口上的翡翠压襟也开始随着呼吸剧烈得起伏着。

    曹世全被驳了面子,脸色立马沉了下去,气急败坏地指着俞方庭的鼻子讽刺道:“还真他妈当自己是个角儿了!从前你怎同意让老子碰?都是下九流,你说你一男人立什么贞洁牌坊?老子告诉你,就算你红便全中国,那也是清音阁的人!死,也得埋在这儿!”

    良久,俞方庭微微扬起脖颈,淡漠盯着曹世全,薄唇轻抿,道:“曹老板,我没忘我的卖身契还在你手里攥着,这些年我也算给你赚了不少钱,还劳烦不要逼得狗急跳墙,免得到时候——鸡飞蛋打!”

    一字一句,不卑不亢。勾了眼线的一对凤眼里,满是倔强与不屈。

    曹世全被堵得话无可说,但到底,也不敢真和这尊财神爷翻脸。只好愤然地一甩袖子,闷哼一声,扬长而去。

    这样的骚扰,从小到大,他,其实已经习惯了。

    只是每次,还是让人无比!呕心!作呕!

    俞方庭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将他打发走,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几年......可现在,即使一天,也无法忍受!

    他垂首,怔怔地看着自己被茶水浸湿了戏袍,不急不缓地坐下来,重新倒下一杯热茶,冲着亭外院子里的一尊偌大的寿山石喊道:“出来吧,别躲着了。”

    藏在寿山石后面的,是七七。

    他听到俞方庭的叫他的声音,半晌,才从假山后面缓缓挪着步子出来。

    像做错了事情般,来到他身边,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脸上红得能掐出血。

    从前,只是听会馆里的人说三道四,他是从来不信的。在小七七眼中,俞方庭就是那个无所不能,刀子嘴豆腐心的师父,是如同父亲般存在的人。

    可现在......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该敬而远之。

    “怎么了?”俞方庭释然一笑,温柔地举起手,捏了捏七七稚嫩的脸颊,轻声道:“今日不论看见什么,都权当不知道。我,是你师傅,这一点不论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今后都得还得跟着我学戏,且不容偷半分懒。”

    他的语气从容不迫,毋庸置疑。

    七七眼底已经溢满了泪花。一咬牙,一提裙摆,毕恭毕敬的跪下,毅然点着头说:“师傅,是您把我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当七七一日师傅,就是七七一辈子的师傅!”接着又“砰砰砰”磕下三个响头。

    俞方庭露出欣慰之色。又道:“这世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迫不得已,你自小被家人当做牛马售卖,这是你的身世身不由己,我......总之亦有我的坎坷。命是命,运是运,咱们改不了命,也能搏一搏运不是?”

    七七有力地点了点头。

    俞方庭将他扶起来,眼神怔怔地向戏院外头看去,心绪似乎飘忽到很远的地方。

    但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面前只有青黛绿瓦的高墙。

    明日登台,大概......他也会来的吧!

    “去准备准备明天我要用的服饰吧......”

    “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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