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走了近20天,停在了距离乾州西面400里不到的仪浚县下的小镇。

    镇子人口相对少,依附于州县,经济独立,生活简单又不至于太过信息闭塞。原本想着养娃娃得精细点,谁知去牙行一打听买房子也挺贵。魏言之的翡翠还有大用处,林忆东挑西拣最终租下了一间遭人遗弃多年而空置的茅屋。

    惦记着过两天就送魏言之去县里的书院上学吃住,便是茅屋只一开间一张床林忆也没觉得尴尬不便,晚上俩人和衣躺在草席上,静静地听着春日的夜晚。

    林忆在路上恢复了魏言之的男儿装束,对外称两人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她叫周翘,魏言之叫周宣泽。家中父母积劳成疾相继病逝,原来的地方太穷苦也没有旁的亲戚可以接济,一路干杂活找出路,看到这里民风淳朴就决定留下来。

    最近的两个邻居婶子都是极热心肠的人,搬家时送来不少生活用品,住对头的王婶还说一见林忆就喜欢,邀请她上自己家一块儿织布赚钱。

    魏言之马上能去上学,自己也一落脚就有了去处,林忆实在很满意,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和妈妈的见面。

    直到听见林忆均匀的呼吸声,魏言之才缓缓坐直身子,借着月光打量她。真神奇,怎么有人睡觉也能带着笑呢?他没发觉自己也跟着弯了嘴角。看到她手掌外翻平稳地落在腰侧,魏言之一边观察着她的眼睫和呼吸,一边谨慎地伸食指在掌心点了点。

    热的,软的,真的。

    “周翘?”

    回应他的只有夜虫的唧唧声。

    他长嘘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覆上去,看着就像亲密地交握在一起。

    长命锁让他失去了母亲,又让他得到了一个姐姐。他眨眨眼,感受着自己胸腔里前所未有的宁静,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林忆赶牛车带魏言之去书院报道,打算安顿好他之后就回来跟王婶子学习织布,谁知根本没有她想的这般美。

    到了书院的魏言之攥着她的褙子不肯松手,面对先生的问话也缄口不言,只肯眼色晦暗地盯着地面,一直僵持着。

    “这孩子...是否还没开蒙?见他也不曾开口说话,难道...?”先生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的,他读过书,也会说话。”林忆反复解释着,试图剥开魏言之的手却见他捏白了手指纹丝不动——这孩子哪来这么大劲儿?

    回程的路上林忆坐在车头赶车,魏言之独自闷在车里。俩人一里一外谁也不吭声。

    “为什么不肯去读书?你看看你这样年纪的孩子有几个不上学的,我们家又不是读不起。不读书以后长大了能干嘛?打算跟着王婶儿子种地吗?”林忆说着一愣,总感觉这些话似曾相识.....原来人终究会活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里头魏言之正委屈着,听到那个家字浑身一震,陡然弯腰拉开了车帘,探出来的脸吓了林忆一跳。

    “怎..怎么了?”

    “你说过的。”

    “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不会丢下我的。”

    ......

    ......

    林忆反应了半晌,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她带着任务来,每一步都自己在心里盘算,让他读书科考这件事已经理所当然地根植在脑海里,功利地认为魏言之就该做这些事,于是他就会尽快走上正轨,于是她就能多多获得奖励。陌生的女人,短暂的相处,如何抹平他6年来曾在魏宅里的无故的羞辱和暴力,如何填补他残破心脏里的不安和恐慌?

    林忆拉停了牛车,牵魏言之下来,弯下腰与他平视。

    “对不起,宣泽。”她的声音因为歉疚而变得软糯。

    “姐姐没有问过你的意思就把你带到陌生的地方、打算放下就走。”

    “我绝没有要丢下你的意思,你去书院读书,姐姐在家里赚钱,等过节了我就赶车来接你回家,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我没有问过你的意愿,是我不对,我和你道歉,好吗?”她弯了眉眼,伸手抚摸魏言之的头顶,充满安抚的意味。

    这样一番话完全在魏言之的意料之外。他生气不假,但他生的是自己的气。

    是不是他不够乖巧?是不是他的长命锁不够值钱?是不是她嫌弃自己是个男孩?是不是他攥的越紧越让人想要推开他?所以熬了这么久还是决定把他扔掉?

    从来没有人和自己道歉。就连从前宅子里的下人故意推倒他,夫人也会掩面笑着让他学会大度。

    于是魏言之明白过来,错的永远会是自己。

    “如果你不喜欢读书,那我们就不读了,我们回家,想一想有什么是宣泽想做的事情,好吗?”

    回家。她又说家。她一定是疯了。

    不,魏言之感觉是自己疯了,不然胸口里的东西怎么会随着她的话语而狂跳?

    “我保证,以后做什么事都先提前跟你商量,等你同意了才去做,好吗?”

    不要再问【好吗】。不,不要再说话了。闭嘴。它不受控制了,他会死的!

    见他迟迟不回应,林忆硬着头皮支起小拇指,“拉钩。”

    噔。

    她的话有如神祇普世的梵音,直抵心灵。于是身体无需大脑的指示,自己就动了起来,向她展示臣服。

    我原谅你了。请原谅我原谅得不够迅捷,好吗?魏言之心道。

    然后两人并排坐在车前,继续踏上回家的路。

    “宣泽,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从魏言之的角度来看,自己莫名其妙被一个不知来路的婢女拐走,对方的名字,年龄,目的,他统统不知道,也绝不好奇。即便是对方阴差阳错地带他逃离了地狱,他又敢赌即将奔赴的就会是人间?

    他摇摇头。

    “周翘。”

    “姐姐。”

    “我想回家。”

    林忆失笑,这孩子真好哄,语气里带了自己也未察觉的宠溺,

    “好好好,回家咯~”

    魏言之不想去书院,又一时半会说不出想干嘛,林忆一合计,行,那就去晒太阳吧。

    她在茅屋后面扫出来一块空地,边铺草席边叮嘱魏言之:“只要有太阳就晒,正面反面都要晒,手背也别落下。”

    春日里太阳不毒,蚊虫也少,趁这个功夫先把小黑娃养成,也省的她还得每天起来给他抹灰。

    魏言之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宽衣后,挺尸般笔直地躺下,闭眼。

    “行了,我就在门头王婶家院子里做工,有什么事喊我一声就能听到,困了就进屋到床上歇,饿了屋里还有馒头。”林忆感到自己有点唠叨,心里叹笑还真是无痛当妈了。

    王婶在镇子算是小富,建的茅屋连瓦房,院子里买了架织机,平日里和她儿媳妇一起织布料理家务。林忆跟王婶学了小半晌,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上手了,甚至动作还很快。就这么吭哧吭哧干了一下午也没觉得累。她内心暗赞阿翘这体格实在顶,当什么山贼啊,不去种地可惜了。

    于是林忆跟王婶约定好每天半日来她这里织布,去县上卖布的事儿由她代劳,赚来的钱分她三成也不白用她的织机,剩下的时间就租一块田来学着种水稻。如今正是播种的好时节,立马种下去说不准能在科考前收获,魏言之还能吃到她种的新稻米。

    呸呸呸。她又自以为地打算了。

    魏言之也忙得不行,一下午专注地晒太阳,还数着时间自己翻面。周翘多次承诺不会抛弃他,那他也该礼尚往来好好听话把自己尽可能晒得又黑又均匀。他心里藏着高兴,巴不得一天就能晒成炭,仿佛只要越黑他就离周翘越近,离从前那个魏言之更远。

    傍晚林忆回屋没看到魏言之,走到后院发现他还直挺挺地躺着不禁吓了一跳。

    “看来我们宣泽最喜欢做的事是晒太阳啊~”

    魏言之心想我喜欢的才不是晒太阳。

    折腾了一天林忆也没精力做饭,两个人就着凉水啃馒头。她从腰间拿出一小块布放到桌上说道:“喏,给你当手帕用,姐姐厉害吧?”

    这是林忆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一块绢不大不小,四边收缝正好一块手帕。

    魏言之微愣,忙搓掉手上的馒头屑,郑重其事地接过来。简简单单的一块白绢布,一角上绣了个”之“字。

    “喜欢吗?”

    魏言之点点头没说话,火速叠好收起来,林忆自然明白他是极高兴的。

    “你若舍不得用,拿来包金豆子倒是正好。”闻言魏言之敛了神色。那金豆子是夫人的东西,若不是阿翘说有用要他留着,他早在客栈的时候都不会带走,又如何能跟这块手帕相提并论?

    一天下来林忆已很是疲惫,灭了油灯躺在床上眼皮直接耷拉下来。魏言之还睡不着,把手帕反复地拿出来把玩,再小心地塞回胸口,他想起刚才林忆说的话开口问道。

    “金豆子留着还要做什么用?”

    “嗯?”林忆已经半梦半醒,下意识地答到,

    “总要给你留点家底,万一以后遭难了...生病了....结婚生子之类的...”

    “不想结婚生子。”

    “嗯?不结也行啊...只要自己开心,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若是不开心,就算是...”林忆把自己当初应付自己妈妈催婚的话含糊糊地吐露出来,还没说完便彻底睡过去了。

    隔了很久,直到听见她比往日更重一些的呼吸声时。

    “也不想一个人。”

    日子就这么过着。

    林忆织布的时候若是晴天,魏言之就自觉地躺起来晒太阳,若是雨天他就坐在屋檐下看着林忆几人忙活。怕他无聊,林忆每日都会换本书搁在桌上,虽然从不见他翻过,她也不说什么,自顾自的收好,第二日又拿一本出来。

    王婶见林忆手巧麻利,她弟弟也安静听话,对两人都很是喜欢。这日正好阴天,魏言之便照例坐在门口看林忆的动静,神情专注,似也是在做一件要紧事。王婶见状,搬了把椅子拍了拍,示意魏言之到她们这边来坐。

    “这小子可真俊吶!”

    看着一脸沉静、慢条斯理走近的魏言之,林忆感到头疼:”是吗?”

    还那么俊啊?晒太阳初见成效,日日呆在一块儿她没注意,经王婶提醒才发觉,黑了的魏言之还是挺漂亮。毕竟是少爷出身,举手投足总是透露着一种节制和修养,哎...这该怎么改呢?

    “噫!可不是呢!”王婶越说越起劲,“说不准啊是哪个神仙身旁的小仙童投胎来了,看着有福气得很呢!”

    福...气吗?魏言之的一生又从脑海一闪而过,林忆讷讷干笑。

    小仙童没听到这些对话,只挪了挪凳子规矩地坐好,继续看起来。

    “王婶啊,你家大儿子回来了吗?”门口缓步走来一个老婆婆喊话。

    “没呢刘婶子,咋啦?”

    “我儿子来信了,我叫孙秀才给我读,他不肯,非要我给钱才肯,这杀千刀的!”

    “还有这种事啊?!他也就赚点黑心钱,活该媳妇都娶不上!”王婶愤愤附和道,“俺家大儿才走三天哩!”

    眼见王婶这里也没办法,刘婆婆拄着拐就要走。

    “给我看看吧。”林忆叫停她。繁体字她多少也能看懂一些,可以试试。

    林忆在王婶又一次惊叹的夸赞下磕磕绊绊地念起来,心道这简直是捧杀啊,于是愈发紧张脸都胀热起来。越是在心里祈祷别遇上不认识的字,那字偏偏就冷不防的出现了。见林忆顿住,王婶还眼巴巴地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叫她难受似油烹。

    “呲,脚滑的意思,他说他摔伤了。”魏言之替林忆作答,在三人惊异的目光里又自若地坐了回去。

    “不得了啊不得了!你们姐弟俩都识字吶?怕不是文曲星座下的金童玉女吧!”王婶越夸越离谱,把听过的好词儿揉在一起乱钦。

    刘婆婆却顾不得这些,听到孩子受伤,拐杖不住地点地,焦急地回去找人商量了。

    到了夜里王婶来敲门,刘婆婆亦跟在身后。

    “阿翘啊,刘婶托我问问你们,白日里见你们认字,不知会不会写字?她急着给她儿子去封信,若是会写字也不白写。”说着她身后的刘婆婆递上一小筐鸡蛋赶忙解释道:“都是今早刚捡的,还新鲜着呢,不叫你白写。”

    认字还勉强,写繁体字她是实在爱莫能助,但是...

    “我弟弟会写。”

    她心中有一个猜想,正好借此验证,便一口替魏言之答应下来。

    她把早前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摆在魏言之面前,罕见地示弱卖乖:“帮婆婆写吧?”

    从没见过林忆这副模样,魏言之登时就红了脸,还好油灯昏暗,谁也不会发现。见他不回话,林忆捏住他的袖口轻轻摇摆,语气更为娇嗔:“好吗?”

    魏  言之最听不得林忆轻轻柔柔问「好吗」,他怕这夜太安静会暴露某处狂躁的鼓点,抢似的接过笔,摆正了坐姿。

    成了。

    她不由轻笑,抬头用眼神示意刘婆婆口述。

    魏言之写字很慢,一笔一划似都得落在自己最满意的位置。油灯飘动的光打在他专注地脸上,照印出一种不可亵渎的虔诚。

    送走两位婶婆后,魏言之极有条理地将纸笔归置好放回原本的柜中,重新躺回床上去。

    “其实,你喜欢读书对不对?”林忆仍坐在桌边瞧他。

    魏言之不应,假寐。

    其实,我读过你的一生。但即便我没看过,只说方才的信,我都能感受到。你喜欢字,你尊重字。那为什么不肯去书院呢?

    一阵夜风刮灭了油灯,恰似替他回答。

    第二天早上醒来,林忆已不在床上,魏言之揉眼探向窗外,又是一个大晴天。他穿好衣服卷起草席下床,看到桌上竟没留着林忆一贯会替他摆好的馒头鸡蛋。他略有疑惑,将草席支在墙边打开门。

    坐在牛车上听到动静的林忆扭过头,笑着伸出手。

    她...要做什么?

    “走了,去书院。”

    书院,又是书院。魏言之捏着拳头“砰”得一声又将门关上,负气地抱着膝盖坐在地上。

    “扣扣”身后的震传递了她的敲门声。

    “别生气,宣泽。”

    “你明白的,我们也拉钩过的。”

    闭嘴。他捂住耳朵。

    他才不要听,这个坏女人。只有想让他做不想做的事的时候,她才会用这种声音蛊惑他。

    “我只是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而已。”

    他是喜欢读书,那又怎么样,那根本不重要!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所以,你要不要看我手里拿了什么?”

    什么。还能是什么。用来赶我走的笔墨纸砚!

    似是能听到他的心声,林忆俏皮地答到:

    “不是笔墨纸砚哦~”

    “也不是书。”

    “是你想不到的东西,你真的不想看看吗?我准备了很久的,很辛苦的。”

    让她辛苦的东西?魏言之联想到她织给自己的手帕,终于降了点火气。他打开一点门缝,阳光越过她的头顶钻进来,她举在最前面的东西逐渐显露模样。

    是一个...包袱。

    魏言之不解,愣在原地任由她继续把门完全推开,于是背光的她也全亮了。

    “宣泽,去书院吧。我和你一起去。”

    「提示:魏言之善终率提升5%,你已获得初阶梦境奖励,奖励为:选择并进入与你有关的人的梦境,持续时间30秒,限制为无法自由行动,奖励立即生效并永久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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