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萧沅莹出了月子之后,盛夏便只余了残喘。

    而后又下了几场暴雨,天睛之后,人们蓦地发觉,京城竟有了早秋的意味。

    萧沅莹和凌唯州之间陷入了僵局。

    凌唯州没再来过飞山宫,萧沅莹也没给他递过话。

    就这么不长不短,不明不白地拖着,谁也不肯先低头。

    可在外间人看来,便是太子宠上了宋良娣,太子妃风光不再了。

    但两人虽不照面,却默契尚存。

    并不刻意回应外间的传言,东宫和飞山宫的庶务杂事也一如从前。

    连去宫里探望小阿岩,两个人都自觉分好了日子。

    逢一三五七九是凌唯州去。

    逢二四六八十是萧沅莹去。

    反正就是避免碰面。

    凌霜初时还劝劝,后来也不管了,看热闹似的说,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最后如何破局,到底谁先低头。

    转眼间又是初秋时节,天高云淡。

    八月初八这日是小阿岩的百日,皇帝在宫里办了百日宴,宴请宗室与百官。

    萧沅莹没去凑热闹,只带了几件自己做的小衣裳,悄悄进宫。

    却在宫门遇到了凌霜。

    凌霜本是出宫回府的,看到萧沅莹,又改了主意,说道:“今日只顾着和那些王妃命妇们说话了,还没去看小阿岩,走,我与你同去。”

    两人携手穿过甬道,刚转个弯,便见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疾步走来,差点撞上。

    两人急忙后退,凌霜已斥道:“你这道士,走路怎么不长眼睛!”

    那道士一甩拂尘行礼,口中道:“失礼失礼,贫道见过公主。”

    一双眼睛却飘向萧沅莹,打了个转儿后垂下来。

    萧沅莹却不知宫里何时多了个道士,见这人发髻高挽,头发已有些花白,约摸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八卦道袍,手持拂尘,个子挺高,却瘦得竹竿似的,脸上颧骨都突了出来,眼眶深陷,左眉至右颊一道长疤,十分可怖。

    萧沅莹从来不认识什么道士,但这人总觉得仿佛在哪见过。

    萧沅莹拉着凌霜走出去老远,方疑惑道:“这人是谁,看着怪吓人的,这样的人也能进宫?”

    凌霜一哂道:“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隔天便进宫一次的,连这蓝道士都没听说?”

    “蓝道士?”

    “对,叫什么蓝道恒,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凌霜摇摇头,有些不屑,“父皇身边新晋的宠臣,据说能上通神仙,下治百病,还能炼出长生不老的丹药。要我说,父皇是老糊涂了,古往今来,追求长生不老的帝王何其多也,连活过七十的都少见。那蓝道恒就是个骗子,装得神神秘秘的,整日守着那烟雾缭绕的丹炉,炼出的那些东西,有谁敢吃?”

    萧沅莹听了点头赞同,但这是凌文山的事,要劝也是凌霜和凌唯州去,自己是管不着的,只在心时微微感慨,看来谁做了皇帝都免不了奢求长生不老,谁不想永生永世享受这权力与富贵呢。

    八月是一年当中殊为热闹的一个月。

    有桂花盛放,有明月当空,更有亲人团聚,美酒佳宴。

    但这些跟萧沅莹似乎关系不大。

    八月十五这日,她带着小阿宁去探望了舅舅,回到飞山宫后再未出门。

    晌午歇了午觉,起来后陪着小阿宁玩了会儿,便又取出一副针线打发时间。

    不知不觉又到了傍晚,绿芜进来禀报说,伊宗云来了。

    伊宗云这段时日留在京城,虽不耐烦学那些文章诗词,但到底是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间文雅了许多。

    今日却有些慌慌张张的,见了萧沅莹,不及行礼便急急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宫里的中秋宴就要开始了。”

    萧沅莹被问得一愣,疑惑道:“开始又有何妨,我也没打算进宫。”

    “唉,你不知道,出事了!”伊宗云说得极快,连珠炮似的,“方才我在汀月楼喝酒,有两个人喝多了,为一个歌伎打了起来,其中一人打不过,只得认栽,临走时放了句狠话,说今夜过后,必让京城血流成河。别人都当他是醉话,我却多了个心,因听你家太子说过,京城这几个月间,多有身份可疑之人潜入。我跟在那人身后,到了僻静处,将他打了一顿,逼问出一件大事!”

    “何事?”萧沅莹的心也提了起来,盯着伊宗云问道。

    “是有人要造反,里应外合攻城,为首的便是皇帝身边那个道士!”

    “什么?”萧沅莹噌地起身,“这怎么可能,他一个道士,你可告诉太子了?”

    “我正要进宫寻他,想着你儿子也在宫内,先来问问你要不要去。”

    “我去。”萧沅莹强自冷静下来,脑袋嗡嗡直响,“若有变故,我得守在我孩儿身边。”

    萧沅莹留绿芜等人守着小阿宁,独自同伊宗云进了宫。

    伊宗云去了宫宴寻凌唯州,萧沅莹则匆匆往云福殿赶。

    此时已近戌时一刻,天色刚暗下来。

    宫里的飞檐斗拱,树木石栏,影影绰绰,迷离恍惚。

    萧沅莹未叫人跟随,也没打灯笼,忽觉这种将暗未暗的时候更令人心神不定,唯有加快了脚步,闷着头往前走。

    不料经过一座假山时,猛然间一只手臂伸出来,扣住了她的手腕,一个用力便将她拽进了洞中。

    萧沅莹惊呼一声,一颗心差点从胸腔里蹦出来,正要挣扎时,一股熟悉的好闻的清冽气息钻进鼻腔。

    是凌唯州。

    萧沅莹由惊转怒,举起拳头冲着凌唯州一阵猛捶,却被攥了双手。

    “几月不见,阿沅力气不见长啊。”

    萧沅莹眼圈一红,扭身便走,却又被凌唯州从身后抱住,贴在她耳边道:“别动,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这几个月来运筹帷幄,殚精竭力,今夜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了。我请你看一出大戏可好?”

    萧沅莹怒道:“谁玩闹了,你躲在这里没把人吓死!”

    凌唯州拉了她的手从假山洞中出来,笑道:“小施惩戒而已,不然让我白受气不成?”

    萧沅莹哼了一声,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被天青色和鹅黄的袖口遮了一半,忽觉得有些热,手心都沁出汗来。

    两人来到云福殿,小阿岩已睡着了。

    凌唯州吩咐乳母用薄被将孩子裹了,伸手接过抱在怀里,又道:“一会儿若有人来,让你抱着小皇孙出去,你便包个枕头跟着,别让他们看出来,明白?”

    乳母哪里明白,却不敢问,只得应个“是”字。

    凌唯州左手抱着孩子,右手牵了萧沅莹,出云福殿,左拐来到一座三层的殿宇,径直进门上了楼梯。

    萧沅莹知道这处殿宇,名散雨楼,三层顶上还有一处阁楼,是宫里最高的一处了,可看到宫中大部分院落。

    “你是要我在这里看戏?”

    “对。”此时已上到阁楼,凌唯州把孩子交给萧沅莹。

    “你安心待在这里,静待大戏开锣,这可不是戏园子里能看到的,可别眨眼。”

    说完转身下楼。

    萧沅莹不知会发生什么,心里一紧,脱口而出道:“你小心!”

    凌唯州一笑,又转回来在萧沅莹唇上一吻,不再耽误,大步离开。

    萧沅莹看这阁楼,空间甚小,只容一桌一椅,窗户倒是开得大,视野极佳。

    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低头看了看儿子,见他睡得安稳,不由亲了亲小脸,又向外望去。

    却见外面已然黑透,殿宇重檐间依次亮起宫灯,而举办宫宴的御花园更是焕然一新,流光溢彩。

    萧沅莹看到凌唯州入了座位,端起了酒杯,宗室嫔妃,还有一些重臣也都举杯,遥敬坐在正首的皇帝凌文山。

    一时间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萧沅莹见凌唯州身边的三个位子空着,正纳闷贺兰良娣和宋良娣怎么没来,就见有两个盛装女子缓缓走近。

    那前面的女子着印金刺绣大袖袍,十二宝钿,戴花钗冠,疏眉秀盼,姿容明艳,不是自己是谁?

    萧沅莹揉了揉眼睛,复又望去,看着那女子,就像在照镜子。

    难道是商喜?

    阁楼中的萧沅莹惊讶,宴席上的众人也觉出乎意料。

    没想到从不露面的太子妃突然出现。

    样貌倒是极出色的,只是怎么看着一副小翼翼,胆战心惊的样子。

    其实这人正是商喜,她心里怕到了极处,手里的匕首如长了倒刺一般,险些握它不住。拖着长长的裙摆,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更觉走得艰难。

    正心慌之时,身后传来贺兰良娣的低语。

    “你最好走得稳些,一刀毙命,否则你丈夫那里……”

    商喜一颤,一个步子迈过去,便到了皇帝凌文山的案前。

    此时已容不得她犹豫,低头拜下去,右手紧了紧,正要发力时,却听一声朗笑,右手臂已被抓住。

    “太子妃出月子不久,还是不要拜了,身体要紧,来,坐孤身边。”

    商喜不知凌唯州使了什么,只觉右半身无法动弹,身不由己随他坐下,再回神时,手里的匕首已没了。

    凌唯州笑得十分和煦,给商喜夹了菜,又冲尚自发怔的贺兰敏道:“贺兰,来,你也坐下。”

    功败垂成,贺兰敏十分不甘,慢慢走过去坐了,抬眼看向坐在皇帝右下首的蓝道恒。

    蓝道恒哈哈一笑,起身向凌文山行礼道:“今日月圆,贫道有新炼的丹药两颗,献给陛下。”

    凌文山眼睛一亮,高兴道:“有何功效?”

    蓝道恒一挥手,从小道童手里接过一个托盘,递给凌文山身边的内侍。

    “陛下今日服了它,可延五十年寿命。”

    凌文山捻起那两颗药丸,见如拇指盖大小,颜色黑红,圆滑软绵,不由看向凌霜和凌唯州。

    不想那两人却一个低头,一个看月,根本不理会。

    蓝道恒见状又催促道:“陛下,这是历经数月炼制而成,趁此圆月之夜服下,功效必然加倍。”

    凌文山听说,不再犹豫,将两粒丹药送入口中,就水喝下,只觉腹内一阵暖意,倒并无其他不同。

    “恭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蓝道恒大喜,跪在地上时忍不住偷眼看向凌文山,却见他脸色毫无变化,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慢慢起身回了座位,抬眼时正碰上凌唯州揶揄的目光,不由心头火起,大声道:“陛下,今日中秋,贫道还准备了烟花,请陛下一观。”

    “好,真人有心了。”

    烟火腾空,花焰齐开,落在宫殿各处,耀得众人赞叹不已。

    不一会儿,烟花放完,四周重新静下来,只余了些淡淡的烟熏味。

    凌唯州看向蓝道恒,见他满眼的不可置信,冷汗都冒了出来,不由笑道:“不用再等了,你缠在树上,置于宫内各角落的易燃物品早被换走,祖少杰,你又输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祖少杰?恒德的祖少杰?

    当初灭恒德时,唯有这祖少杰生未见人,死不见尸,没想到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应只二十多岁吧,如今看着竟四十岁也不止。

    原来祖少杰当时逃脱,凌唯州的人追得紧,无处可去,便躲进了深山,立誓报仇。后来纠结了一些恒德的旧部,乔装改扮,混进京城,又重金贿赂了廖以章,继而到了凌文山身边。

    他一直怀疑萧沅莹有替身,进京后又勾结了不甘人后,忌恨萧沅莹的贺兰敏,费了好一番力气,找到了商喜,囚禁了曲宁,逼商喜刺杀凌文山。

    “原来你早知道了。”前两个谋划全部失败,祖少杰十分沮丧,但他哪肯罢休,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道:“你高兴地太早了,我在宫外埋伏了两千精兵,今夜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们所有姓凌的!来人,把那个小儿抱上来!”

    话音刚落,几个道士推搡着满面惊慌的乳母走来,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凌文山惊得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连个小儿也不放过?”

    “你们杀我全家的时候,放过小儿了吗?!”祖少杰呲牙裂齿,“给我杀!”

    “嘭”地一声响,祖少杰踢翻桌子,刚来得及抽出腰中软剑,下一刻已被几个一拥而上的侍卫摁倒在地。

    众官员眼前一花,四面八方涌上来几百个侍卫,只几个回合,所有的道士全被捆了手脚,丢在地上。

    连“太子妃”和贺兰良娣也被刀剑抵住了脖子。

    “凭什么,凭什么都是你!”祖少杰被压制的全身动弹不得,奋力嘶喊道:“从小到大,旁人便拿你来比我,我哪不如你,要不是何太后那个老太婆出尔反尔,将宝菱公主配给了你,做帝王的运气本该是我祖家的!”

    祖少杰哑了嗓子,呼呼直喘。

    凌唯州缓缓走过去,轻笑一声道:“孤来告诉你为何,因为你见识浅陋,蠢笨无比,还敢肖想宝菱公主,你也配!你只配一次次体味失败,一次次让孤踩在脚下,对了,你那两千精兵,早被孤拿下了,安心去吧!”

    “你……你这个……”祖少杰张口要骂,早被塞住了嘴,只余了嗬嗬地挣扎。

    萧沅莹抱着孩子赶到时,御花园内已清理完毕。

    人犯被押走,官员散去。

    皇帝受了惊吓,胸闷头疼,被凌霜扶走了。

    凌唯州负手立于阶前,当空一轮明月洒下清辉,映得他长身玉立,俊朗出尘。

    萧沅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一时竟有些不忍打扰。

    凌唯州却似有感应一般,转过身来,看到萧沅莹和孩子,眉头立时一松,眼睛慢慢绽出璀璨来,恰如春风融了寒冰。

    忙走近了将她和孩子抱在怀里,笑道:“走,请太子妃摆驾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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