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澈在文华殿附近辟了一个小房间出来,作为书籍译制的场所。

    因这件事不想做的太过声张,宁澈同杨阁老商议后,让那人以协理内书堂的名义,每逢入宫的时日会多在宫中留上一会,也不会引人注意。

    夏绫虽说不用万事自己上了,可那人毕竟只是个五品小官,是没资格到御前奏对的。她需要把那文官译出来的东西原封不动的跟宁澈讲明白,所以那文官译制时,她也少不了要从旁边看着。

    但夏绫十分乐意。钻研了这段时间的倭文,她倒是咂摸出些门道来了。她想尽可能的多学一些,毕竟本事这东西,学到手了才是自己的,多多益善。

    时辰尚早,夏绫便带着书来到这间小书房中。房间中有两张相对而设的书案,显然是给夏绫和那个文官用的。

    夏绫将笔墨纸砚在书案上都摆好,等着那人过来。可时间越近,夏绫却觉得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那人会不会是个老学究?会不会不好相处?可他如果愿意教自己,那她就会有人生中第一位夫子了。对知识的渴求,让她对这个传道受业解惑的角色,充满了期待。

    所以一会,该怎样称呼那人呢?是叫大人显得更尊重,还是叫先生显得更亲切?

    夏绫在心里翻来覆去倒算了许久,却觉得怎么样都不完美。以至于门口有声音响起时,夏绫还没有想好第一句话说什么更合适。

    她赶忙起身迎出去,可当看清楚那穿蓝色官服的文官时,方才所有的期待却瞬间被炸成了炮灰。

    “钟大人?”

    “呃,小乔公公?”

    钟义寒也没有意料到他与这内侍竟然还能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一阵凉风从两人中间吹过,分外萧索。

    夏绫悻悻让开一条通路:“您请进来吧。”

    她心想,这就是杨阁老举荐过来的人?拄个拐杖装瘸子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这人能靠谱吗?

    钟义寒心中其实也在衡量。杨怀简是他的老师,在交代他这件事时语重心长,极言陛下对此事之重视,叮嘱他万要把握好此次机会。可这内侍不是个养狗的么?圣上让个养狗的人来提督这件事,究竟是重视还是不重视?

    况且……钟义寒端量着夏绫的模样,一个长相这样秀气的小内侍能得圣心,或许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在面子上,两人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有表露出对对方的不信任。

    夏绫将书放在钟义寒的桌案上,同他讲了需要做什么,以及怎么做。前面有几页是她已经写好的,夏绫好意同他讲:“钟大人,前面这几页你可以参考着打个样,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您随时言声。”

    钟义寒草草在那几页纸上扫了一眼,并未引起什么重视:“多谢小乔公公,下官先翻看一下这几本书。”

    夏绫坐到钟义寒对面,手指漫无目的的在砚台里画着圈圈,无聊的很。她其实很希望钟义寒能问她两句什么,显得她有点用处,而不是只是一个单纯的监工。

    可对面那人却好像她在这间屋子里完全不存在一样,垂着眼敛着眉,手指捻着书页翻得飞快,一会一整本书都被他翻完了。也不知道他是真都能看得懂,还是因为全都看不懂所以才直接略过。

    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钟义寒才终于开口道:“小乔公公,能请您帮下官个忙吗?”

    夏绫立刻打起了精神:“钟大人您讲。”

    “唔,下官有些口渴,能不能麻烦您带下官去找杯水喝?”他不敢直接使唤夏绫,甚至客气的站起了身,“下官初来乍到哪里都不认识,怕走错了地方,劳您带个路就行。”

    “行行行,快坐着吧你。”夏绫烦的要命,“不敢耽误大人您的功夫,我给您倒——去——”

    夏绫到茶房去倒水,可越倒越觉得郁闷。她很少会通过主观臆断来判别一个人的好坏,可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见到钟义寒时,她对这个人就喜欢不起来。

    夏绫也说不清这种反感究竟来源于何处,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种让人看不透的东西。看似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直愣子,可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某些神色却让夏绫觉得,这人绝不像是他外表看起来的这样纯良。

    回到小书房时,钟义寒已经开始提笔写些什么了,纸铺了满桌。夏绫将茶杯放在桌上,往他手边的几张稿纸上瞟了一眼。不看不要紧,可这一看,夏绫立时炸毛了。

    她辛辛苦苦写好的那几页纸啊!此时却被钟义寒给画了个七零八落,又有叉又有线,墨点子飞的像是雨打沙滩。

    “这,这……”夏绫指着那几页纸心疼的说不出话来,她还没拿给阿澈看呢!

    “噢,这个啊。”钟义寒丝毫没有意识到夏绫的崩溃,客气的解释道,“下官是看到这书里还夹了几页废纸,所以便拿来润润笔。一会下官告退时,自会自行处理掉的,不给小乔公公添麻烦,哈哈。”

    他竟然说自己写的东西是废纸!夏绫强忍着想骂人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不劳烦钟大人了,我写的东西,我自己处理。”

    啊?

    他真不是故意的。这几页纸上的字,虽说看着像是书里的内容,但错处颇多,且行文上完全不像一个受过正统科举教育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所以他想,反正自己也要重写,废就废了。

    钟义寒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稿纸,却忽而看向夏绫:“你能看懂倭文?”

    夏绫皮笑肉不笑:“看不懂。要是能看懂,也不至于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废纸。”

    她翻了钟义寒一眼,回自己座位上去。因为被气得七荤八素,夏绫也没往后看,想着凳子的位置,抬屁-股就往下坐去。

    可身子越往下,却越没着落,终于哎呦一声,她一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啊!小乔公公!”钟义寒惊呼,忙站起身来,“您怎么坐地下了?”

    夏绫气急败坏的回头看了看:“我还想问你呢!我凳子呢?”

    钟义寒万分尴尬的笑了下:“那个,我看纸有点多,桌上有点放不开,就借了一下您的凳子……”

    “你真是……”夏绫忍无可忍,“气死我了!”

    这场“合作”的后半程,夏绫基本上都是在门口生闷气,她完全无法与这个人共处一室。钟义寒压根不敢惹她,待到要出宫的时辰,将他所写的东西规矩的在桌上摆好,朝夏绫作了个揖,默默告辞了。

    夏绫抱着这堆书稿回到乾清宫时,宁澈正同庄衡在侧殿中议事。但他们说的应该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宁澈抱臂倚在桌边上,显得很随意。

    夏绫黑着脸将他要的东西全放在御案上,懒得多说一句话。宁澈见她脸色不对,问到:“怎么了?”

    夏绫从鼻孔哼了一声。

    宁澈奇怪:“去的时候不是挺期待的吗?你不说还有好多疑惑想跟人家请教的么,这是怎么了?”

    “我哪知道是他啊?”夏绫埋怨,“你要是嫌我命长可以直说,不至于安排这么个克星来克我。”

    宁澈被她给逗乐了,一脸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看向庄衡道:“把你查到的都说说吧。”

    “是。”庄衡颔首道:“钟义寒,南直隶苏州府人,宣明二十六年进士,一甲第三名。杨阁老为那年恩科的主考官,对此人格外赏识,故而他与杨阁老间的师生之谊颇深。”

    南直隶苏州府?夏绫心想,自己也是南直隶人,苏州府与扬州府离得不远,倒能算得上是半个同乡。

    庄衡继续说:“以此人这样的名次,原是可以入翰林的。可他却自请要外放做官,先是在福建做知县,而后又调任过湖广,山东,陕西几个行省,直至今年受杨阁老保举,才回京在吏部文选司任郎中。”

    宁澈摸了摸下巴:“一个探花,又有杨怀简做后台,混了这些年,就捞了个五品?”

    “陛下英明。据臣所知,钟义寒在地方任职的这些年,同上峰的关系处的都一塌糊涂,京察时屡遭诟病,可在百姓当中,此人的口碑倒是极好。不过,这人还有个癖好,惯爱眠花宿柳,为风尘女子填词作曲,故而多为文官所不齿。”

    听到此处夏绫不禁叫到:“皇上,你用的这都什么人啊!”

    宁澈的眉头也锁了起来。杨怀简倾力保举的人,有点个性他能理解,但按理说不该有这不良嗜好啊?

    他随手拿起钟义寒所写的书稿翻了一翻,可看了几页下去,眉头却又渐渐舒展开来。

    “乔乔,他写的这些东西你看过没?”

    夏绫摇摇头:“还没来得及。”

    “那我觉得你可以看一下。”宁澈将书稿放在一旁,“此人虽说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但他肚子里确实还是有些文墨在的。你不是自己说想学的么?贩夫走卒身上尚有你我不会的东西,你能学到知识就好了,何必在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绫咕叽:“我嫌他烦。”

    宁澈看向庄衡,笑着摇摇头:“刚见面就能把朕身边的人惹成这样,看来此人升不上去,实属活该。”

    “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夏绫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她在心里倒是认同宁澈的话,但是对于他安排自己去跟这么个刺头相处的行为,还是报以白眼。

    宁澈说:“我们接下来还有事要说,你要再听会吗?”

    夏绫知道他这意思是在赶自己走了:“算了,我出去透会气去。”

    一想到未来自己还要跟钟义寒相处很多很多次,夏绫就心气郁结。这口郁气不吐不快,她得找个人宣泄一下去。

    仁寿宫的夹道里,汤圆坐在凳子上,谭小澄在背后捏着她的肩膀。小汤用心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不时提醒到:“小澄哥,刚才那样挺舒服的,但现在劲有点大,会觉得疼。”

    谭小澄点点头,仔细将位置和力道记在小本子上。

    夏绫就是在这时溜达过来的:“小谭哥,你们干嘛呢?”

    “乔,我正想去找你呢。”他将笔夹在本子中间,对夏绫解释道,“主子的肩膀一直不太舒服,前两天疼得厉害,让我给他按按。我就自己去学了点推拿的手法,让小汤帮我试力道呢。要不你也坐这,帮我试一试。”

    汤圆见到夏绫很欢喜,连忙站起来把凳子让给她:“小乔哥你快试试吧,我都快被小澄哥给揉散架了。”

    那夏绫可就不客气了。

    谭小澄的手法还真不赖,夏绫被他整治的十分舒坦。她眯起双眼,晕乎乎的问到:“小谭哥,你刚才说要找我是什么事情?”

    “噢,是这样。”谭小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主子说昭仁殿中的书想要全都整理一遍,说是要弄个啥,小木牌?这事由我来主责。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弄,让我来跟你请教下。”

    夏绫猝然睁开双眼。

    “啥玩意?”

    阿澈这一蜂窝煤的心眼子!他这是看准了谭小澄跟她走得近,料定这忙自己不会不帮,说是让谭小澄主责,但这东西只有她知道该怎么弄,到头来不还是得她操心?

    夏绫心说,我就拿一个人的俸禄,结果现在又得养狗又得理书,还得跟钟义寒那个讨厌的家伙打照面,这白嫖的也忒明目张胆了吧!

    夏绫跳起来,火道:“那你就答应了?”

    谭小澄莫名其妙的盯着她:“不是,主子让我做什么事,我还能说不行吗?”

    夏绫一跺脚。

    哎,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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