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之夜,新月如眉。

    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不能明示他人的隐蔽之事,在阴暗中开始生出枝蔓。

    外城云居寺胡同的深处,幽暗的灯光映在矮房的窗棂纸上。

    佝偻的身影在昏暗中徘徊,将一张张白纸铺在活字刻板上。墨轮滚过,顷刻之间,纸面上便印满了文字。

    堆纸成山。鬓发花白的老者抱起满满一摞印好的纸张,推门而出。他步履蹒跚的走在空寂无人的巷子中,有风而来吹飞了他怀中的纸张,可他却毫不在意。

    他就这样,如鬼魅般在南城的窄巷中踽踽独行。最终,他行至一开阔处的高地。

    怀中的纸张已所剩无多,他迎着风,猝然间将满怀的纸页抛散于空中。

    白幡簌簌,如棺木前散落的白纸钱,如泣如诉。

    夏绫身子一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张大双眼看了好久,才意识到周遭的黑暗是因为天还没有亮。

    她揉了揉脸,迷瞪的想,怎么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哦,还不是又到了去找钟义寒的日子。

    有的人是初见相欢,久处生厌。可还有的人,是初见烦得要死,但相处多了,倒也觉得还凑合。

    虽然这个人在某些方面看起来少根筋,但在答疑解惑上,确实还算是个不错的前辈。钟义寒每三日会排一次在内书房的值,夏绫都会在这之前将她想问的问题整理好,等到见了面一并都问了。

    夏绫动了动睡僵了的脖子,推开房门到外面看了看。距离天亮应该还有段时间,小铃铛趴在门口的狗窝里,打着深长的呼噜。

    她打了个哈欠,躺倒回床上,还能再睡一会。

    同在今夜,熬大夜的不止夏绫一个人。

    钟义寒在自己租来的房子中,将吐尽了墨的毛笔搁置在笔架上。这稿他亲手编写的书,用于基础的倭文启蒙,终于写到了尾声。

    钟义寒将这本书从头到尾又翻阅了一遍,最后在扉页处特别写上了:赠予小乔公公。而后满意的翻身上床,睡觉。

    当太阳又一次照耀在熠熠生辉的琉璃瓦上时,黑暗中潜藏的私语与挣扎,在阳光下都了无生息的退回了地下。

    夏绫与钟义寒在小书房碰面,各自顶着一大坨乌青的黑眼圈。

    夏绫将自己写的东西放在桌案上:“钟大人,又有几个问题想跟您请教。”

    钟义寒忙拱手:“小乔公公您太客气了。”

    这一个多月来,两人之间总是维持着一种暗流涌动的假客气。

    以钟义寒的学识,他在翻译书时很少会需要什么协助。夏绫就坐在他对面,将他已经译过的部分自己再译一遍,然后对照着钟义寒已经写好的东西,一字一句的看自己究竟是差在哪了。

    夏绫虽然面上不表,但心中时常慨叹,靠科举一步一步考到探花的人,确实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有事情做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又到了钟义寒该出宫的时辰,夏绫站起身来要送他到宫门口。

    钟义寒却站起身拱手道:“小乔公公请留步,您公务繁忙,就不劳烦您送下官了。”

    说着,他不慌不忙的从一摞书的最下面抽出一本,递给夏绫:“下官拙笔,还请小乔公公笑纳。”

    夏绫拿过书来一翻,惊喜非常。本来她就没什么成体系的功底,是被宁澈逼着硬上的,这倭文启蒙正是她当下最需要的。

    她拿着书冲钟义寒摇了摇,笑道:“多谢钟大人,那我就收下了,有看不懂的再跟您请教。”

    钟义寒连连摆手:“小乔公公喜欢,下官荣幸之至。”

    夏绫目送着钟义寒离开的背影,心想,这人怎么好像又突然开了窍一样。

    回到乾清宫,夏绫没停脚,直接去了昭仁殿。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操心的命。自谭小澄接了打理昭仁殿藏书的差事后,她就总担心是因为自己说的不够仔细,搞出来的东西达不到宁澈的期待,让谭小澄吃了挂落。所以没事的时候,她就会来昭仁殿跟谭小澄一块盯着。

    昭仁殿的藏书跟行宫书库有很大的不同。行宫中的书杂,有很多记述的都是民间搜罗来的偏门左道。而昭仁殿中的书则是正统帝王的藏书,甚至还有许多传世的孤本,在打理时需要更小心谨慎。

    夏绫到昭仁殿时,谭小澄正带着几个司礼监官阶稍低的写字将一面书架上的书目都誊录下来。她同谭小澄站在一道,抬头看着攀到梯子上正在录顶层一排书的内侍,叹到:“得亏行宫中的书架没那么高,不然把我折腾废了也整理不出来。”

    谭小澄附和着笑了下,但他其实远没有看起来的这样轻松。这是皇上第一个单独指派给他的差事,他太想做好了。有的时候,他其实还挺羡慕小乔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生心大,他身上总有股不争不抢的从容。

    可这样的人却更容易讨人喜欢,也难怪皇上愿意用他。

    谭小澄见夏绫手中抖着一本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书,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把她拉到边上来,低声道:“乔,主子今天脾气不太好,伺候的时候小心点。”

    “怎么的了?”

    谭小澄道:“今天北镇抚司发现有人在外城散布妖书,庄衡大人拿了一张呈给主子看了,那上面是说……是说会有倭贼偷偷潜入京城,主子下了令去严查。”

    “啊?真的假的?”

    夏绫狐疑,倭贼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是有人在故弄玄虚?

    “我哪知道真假,得镇抚司查了才知道。不过自打从先帝那会开始,与倭寇相关的事就是大事,尤其主子最恨通倭之人,所以咱们最近都小心着点,别往钉子上碰。”

    夏绫点点头,心想这事来的好生蹊跷,找个机会问问阿澈去。

    与此同时,承天门外的镇抚司衙门,阴云密布。

    这妖书不知从何而起,不仅现下外城已传满城风风雨,连内城乃至皇城,也隐隐有散布之势。无人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若是谣言也便罢了,但就怕是真的如上所说,有倭寇偷偷潜入了京城,意欲图谋不轨。

    庄衡在此事上丝毫不敢马虎,他将锦衣卫分做了两拨,一拨去追查妖书的出处,另一拨去盘查是否真的有倭寇的踪迹。既然了无头绪,那面就得铺的足够大,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个在镇抚司衙门留守的千户,正在仔细翻看着手中的一份“妖书”,以寻求是否能在字里行间窥得什么天机。这时手下却忽然来报,有人在镇抚司衙门口丢了一封匿名信。

    千户展开匿名信,越读眉头锁的越深。他霍然站起身,对手下吩咐道:“带上人跟我走!”

    这队身着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来势汹汹的涌进了内城城南一条胡同的民房中。叩门未应后,几人破门而入,房中桌椅陈设,规整而简朴。

    锦衣卫可不会在乎是否礼貌,在房间中乱翻一通。浆洗整齐的蓝色官服被随意抛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忽有个百户高声喊到:“找到了!”

    他自书桌的抽屉中翻出一摞稿纸,递到千户面前:“大人,铁证如山!”

    千户垂眸看着稿纸上密布的倭文,面色森然。

    他出门拦住一住在附近的干瘦男人,指着那间民房问到:“住在这里的人去哪了?”

    男人惊恐的面无血色:“大大大人,这个人他,他惯去胭脂胡同!”

    胭脂胡同,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场。不管外头如何波诡云谲,在这温柔乡中永远是一派被脂粉香气包裹的太平。

    钟义寒出宫后,回吏部衙门换了套便服,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胭脂胡同。此时尚未入夜,并未到了莺莺燕燕挥着手帕招揽恩客的时候。他径自走入一家名为吟春楼的楚馆,熟稔的在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给守在门口的龟奴。

    龟奴打量了他两眼,见他也不像能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只对他打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去。

    钟义寒进了后院,在一间花房前站定,抬手轻轻叩了叩门。门内传来些窸窣的声响,有一女声答到:“来了。”

    房门被拉开,一容貌姣好的女子云鬓半绾,显然是还未为夜晚即将而来的“生意”做好打扮。待她看清了面前的人,眼神却一瞬亮了起来:“钟先生,您,回京了?”

    钟义寒浅笑答:“云湘,许久不见。”

    云湘忙将钟义寒让进屋来,笑意吟吟的倒茶给他:“一别五年,先生这些年在外头,一切可都还顺遂?”

    正说着,却自床帐中钻出一四五岁大的小童,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拽了拽云湘的衣摆:“娘,他是谁?”

    云湘笑着在小娃娃头上拍了一下:“书澜,到外面玩会去,娘同这位先生有话说。”

    钟义寒望着小童蹦跳离去的背影,不觉惊到:“都长这么大了?”

    云湘点头:“当初与您道别时,他还在肚子里呢。也多亏了您接济我的那笔银子,我才能平安将他生下来。”

    钟义寒道:“你也帮了我不少忙的,不足挂齿。”

    云湘神色微敛:“先生此次前来,是还要我帮忙打探您那位故人的消息吗?或是先生这些年在外为官,有寻到什么线索?”

    对方却摇了摇头:“寻了这么多年,线索都是断的。或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两人各自黯然了片刻,钟义寒方开口道:“云湘,我今日来寻你,确因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话音未落,却忽听得屋外喧闹起来。紧接着便传来小童哇哇的哭声,云湘连忙起身出了房门,将孩子抱在怀里柔声哄着。

    钟义寒同她一道出去,却见到一队佩刀的锦衣卫涌了进来。

    那群人径直向他而来,先头两人不由分说的从背后扣住了钟义寒的肩膀,用力迫得他不得不弯下身去。

    领头的千户走到钟义寒面前,冷冷问:“吏部文选司,钟大人?”

    钟义寒被压得吃痛,挣扎着抬起头来:“正是。敢问上差,下官是犯了何罪?”

    千户冷哼,只喝到:“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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