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噩梦。

    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铺面而来。钟义寒被铁链锁了双手,踉跄着被推入了一把专用于刑讯犯人的椅子。

    咔嗒两声脆响,他的手脚便都已被锁在了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

    肩胛处传来的钝痛让钟义寒万分煎熬,可他仍一派轻松的同坐在上首的千户道:“大人,没有哪条律法说下官不可以找红颜知己吧?下官究竟犯了何错,还请您明示。”

    这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更让千户心生厌恶:“钟大人,镇抚司诏狱不是你那吏部衙门,我劝您还是收敛些。若您不想多挨些皮肉之苦,通倭的行径就老实交代。”

    通倭?

    钟义寒懒散答到:“大人,这话可不敢乱说。通倭是多大的罪名?我一小小文官可不敢顶这个锅。”

    “哼,嘴还真硬。”千户说着将一摞稿纸甩在他面前,“你私藏与倭寇往来的书信。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钟义寒看着那散了满地的稿纸,好生心疼。什么书信啊?看不懂倭国字就别瞎说!那是他熬夜默出来的倭国民谣,本想汇编成册送给小乔公公的,就这么被糟蹋了。

    他在刑椅中笑的前仰后合:“大人,都是误会。哎,您把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喊来,我认识他,请他开个后门,就放了下官吧。”

    他这态度让千户更加窝火。庄大人是何等正直之人,怎能容他如此攀咬?

    “钟大人,既然您是这种态度,就休要怪我无礼了。”

    他向站在两旁的缇骑使了个眼色,一人扬起手中沾了盐水的长鞭,狠狠抽在了钟义寒的胸口上。

    啪!

    一阵剧痛轰然开裂,钟义寒觉得自己的胸膛痛的要炸开了。他猛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愈发稀薄的空气让他难以喘息。

    “钟大人,还不交代么?这只是开胃菜,诏狱的刑罚,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玩。”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在钟义寒眼中闪过,他嘴角却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瞬而逝。

    钟义寒大口喘着粗气,似是朝千户服了软:“大人,让我见见庄衡大人。庄大人来了,我就什么都说。”

    庄衡一听说钟义寒因通倭的罪名被抓了,立刻就意识到定是有手下将事情给弄岔劈了。他风风火火的赶到诏狱时,见那人半死不活的歪在刑椅里,显然是已经吃过苦头的了。

    钟义寒缓缓抬头,苦笑道:“庄大人您要是再不来,下官可真要冤死在这诏狱里了。”

    庄衡上下打量着那人。他与钟义寒算不得有什么深交,对方身上那股常有的散漫与滑稽,也并不为他所欣赏。但不知为什么,庄衡隐隐有种感觉,在某些方面,他二人会是同道中人。

    “死不了。进了诏狱,生死不由天,由我。”庄衡的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他弯下身,亲手将钟义寒手脚上的铁锁打开,“能站起来么?”

    钟义寒摇了摇头,虚弱道:“扶我一下。”

    庄衡叫人备了辆马车,将钟义寒送回家。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城南驶去,待到了百姓聚居的坊巷,胡同狭窄而弯曲,车子行不进去,人只得下车来再往里走一段。

    庄衡先下了车,再回身将在诏狱里给揉搓蔫吧的钟义寒扶下来。此时几近日暮,许多人家已经开始生火做起晚饭来,油烟飘得满巷口都是,有孩童在巷子里来回跑着,尖叫着打闹玩耍。

    钟义寒弯下身咳嗽了两声,衣料摩擦在他被鞭子抽开的伤口上,让他的脸色不禁又白了几分。庄衡无奈的看着这虚弱的读书人,搀起他的手臂,扶着钟义寒往胡同深处走去。

    “庄某可是付了钟大人自己一整个月的俸禄,只够您租住在这种地方么?”

    钟义寒笑了下:“惭愧。庄大人给在下的钱,若是租住在好一些的地方能抵半年的房租,但若是在这里,可抵得上一整年的。”

    庄衡挑眉:“钟大人很缺钱?”

    “钟某的钱就这么多,别的地方用的多些,吃住上自然就要简朴些了。”

    庄衡揶揄道:“钟大人有销金的好去处,只是箪食瓢饮只为换得春宵一夜,庄某倒是觉得这样过日子并不是很划算。”

    钟义寒不以为意:“各人有个人的活法,在下的快乐,庄大人体会不到。”

    两人在胡同尽头拐了个弯,往前第三间房,便是钟义寒的住处。

    庄衡停下脚步,忽问到:“你今日为何要这么做?”

    钟义寒摊了摊手:“大人,下官是今天被抓的人。为什么会出这事情,大人难道不该去问您的手下?”

    庄衡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又问:“为什么要在你的吏部同僚前露出马脚,诱使他们来举报你通倭?”

    “庄大人觉得我很欠么?”钟义寒歪着身子倚在墙上,“钟某故意让锦衣卫把我抓进诏狱里打一顿?倒不如说钟某思念庄大人,想特地去诏狱见您一面更合理些。”

    庄衡干笑了两声:“钟大人对自己是被同僚举报的事,倒是丝毫不意外。”

    钟义寒的目光冷了下来。果然,锦衣卫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酒囊饭袋。

    他改了口,懒懒道:“钟某并不是个人缘多好的人,得罪人也是稀松平常。只能怪钟某自己不小心,让人发现我在偷偷看倭文的东西罢了。但这是皇差,我又不能多解释,所以只能吃这哑巴亏咯。”

    “让我猜猜,你是在验证,吏部是不是已经有人盯上你了?”庄衡居高临下的在向他施压,“你究竟想做什么?又动了谁的利益?”

    钟义寒与庄衡冷峻的目光对视了片刻,嗤的一笑:“庄大人,我就一五品官,还能在您眼皮子底下搅出什么风浪来么?就算您对北镇抚司没自信,至少也得信得过皇上吧。”

    庄衡审视着面前这弱不禁风的江南文人。不过只是一介书生而已,凭他一己之力,又能翻出什么浪来?或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吧。

    庄衡扫净了自己面上的阴鸷,转而问他:“妖书的事,钟大人有听说么?”

    钟义寒点头:“略闻一二。我隔壁的刘婶说那个引柴火很好用。”

    庄衡对他这不着四六的样子真的很无语。他从袖中摸出一封妖书递给他:“凭钟大人对倭寇的了解,这妖书上所言究竟是无稽之谈,还是真的有倭贼打算潜入京城?”

    钟义寒接过那张薄纸看了片刻,却又塞回给庄衡:“真相究竟如何,这是庄大人您的职责。不过若真到了需要下官给什么协助的时候,庄大人再来找我也不迟。”

    他拨开庄衡,甩着袖子往巷子深处走去,仰头见一弯新月如眉,落拓的大笑了两声。

    庄衡在巷口站了片晌,转身想要回去。可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嚎叫:“啊——”

    庄衡的手下意识扶上了腰间的绣春刀,疾步向钟义寒家走去。

    只见钟义寒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房中被锦衣卫翻找打砸的一片狼藉,嘴角不住的抽搐。

    “庄大人!”钟义寒痛心疾首,“您手下初次来我家,这样也太不礼貌了吧!”

    今天到底是冤枉了人家。庄衡耐着性子问:“那钟大人想要如何?”

    “赔钱。”钟义寒说的很直白,“您看我这一屋子被砸烂的家具,要您五两银子,不算碰瓷吧?”

    庄衡叹为观止,即便办过那么多奇葩的案子,这人脸皮厚的程度在他认识的人里也能排得上是头名。他懒得再花时间鬼扯,从钱袋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抛给钟义寒:“拿去!”

    *

    夏绫是从宁澈嘴里听见的钟义寒被锦衣卫抓了且被揍了一顿的事。

    她张着嘴惊讶了半天,然后一拍桌子,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但莫名觉得有点爽。

    宁澈见她这乐不可支的样子,笑骂道:“人家好歹也教了你不少东西,你老师被揍了你就这么开心?”

    “嘁,谁认他当老师了?况且你信不信,他在背后肯定也没少骂我呢。”

    “啧啧,小白眼狼。”

    夏绫很不服气:“我看你背后也没少骂杨阁老。怎么,你们这师生关系就很和睦友善了?”

    宁澈插起手臂仔细想了想:“嗯,倒还真不是。相看两厌的时候必然有,但肯定也不至于像你对钟义寒这样幸灾乐祸。”

    他忽然想起一事来,自己先乐了:“我跟你讲啊,我还是皇太子那阵,有一回我把杨先生给惹急了,他从背后骂我来着,结果被我给听着了。”

    夏绫奇怪:“你被骂了怎么还那么高兴?”

    “嗨,那说明我真把他气着了呗。”宁澈想起来那儒雅渊博的大学士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依旧很兴奋,“而且,杨先生是四川人,气得他连方言都出来了。”

    他拉长声调模仿到:“瓜——娃子!”

    夏绫直接笑喷了出来。

    宁澈歪在龙椅上笑,一口气没顺上来,捂着嘴不住的咳嗽。

    夏绫忙给他端杯水:“怎么了?我感觉你脸色不太好。”

    宁澈紧了紧身上的燕居服:“不知道呢,就感觉有点冷。”

    他脑子是有点昏。因为妖书的事,昨天一夜都没太睡好,今天起来就觉得身上没劲。他以为就是累的,也没当回事。

    这都已经四月份了,内侍全都换了罗衣,就连夏绫这种畏寒的人,不时都会觉得热,怎么突然就说冷了?

    “阿澈,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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