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澈怔了一下,好像并没有听懂何敬的话。

    乾清宫内的滴漏声在夜阑人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宁澈忽感到颅内一阵刺痛,下意识摁住了太阳穴。

    “怎么回事?”

    何敬答到:“今年辽东雪下得特别早,出了山海关,纪大人便病倒了。虽是也请当地的医官救治过,但终究是……没能保住命。”

    宁澈抬手,使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头皮拽的生疼,借此让自己的思绪能清楚些。

    “那人呢?现在是怎么处理的?”

    何敬低头回禀:“依照律法,流放的犯人死在途中,当通知其亲眷处理后事。但纪氏夫人同他已然和离,纪家小公子也不过黄口之龄,拿不了主意。故现在遗骨还在辽东,尚未收殓。”

    宁澈张了张嘴,一股怒意勃然而起:“纪文征贪的那些银子,那女人和她儿子敢说一分没用过吗?一封和离书撇清关系,是纪文征不想拉她下水,她还真当自己有多清高了!你叫人去告诉她,就说是朕的意思,让那小子给他爹戴够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孝!”

    他说得太急,一股病气直冲上喉咙,迫得他不得不弯着身子咳了起来。

    何敬一惊,连忙扶宁澈坐下,又去倒水来给他润喉。

    “主子,”何敬半跪在御座边,慢慢说道,“南京纪家那边也给了态度,说是戴罪之人,不让葬进祖坟。纪大人这身后事……还是需让至亲来拿个主意啊。”

    说到底,这件事是不可能绕过纪瑶的。

    宁澈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喉咙,哑着嗓子问:“皇后那边得到消息了么?”

    何敬摇头道:“奴婢也是才刚得的信儿,娘娘那边,应该还不知情。”

    他见宁澈用指节抵着额头良久未语,试探着问:“主子,要不奴婢先去永宁宫,给娘娘透个口风?”

    “算了。”宁澈抬起头来,口中发苦,“明天。等明天一早,朕自己去同她说。让朕好好想想吧……该怎么开这个口。”

    *

    或许是前夜喝了酒的原因,夏绫这一夜睡得极沉,翌日醒来时,外面的阳光已密的似乎能将窗帘涨开。

    她揉着眼睛起了床,见小铃铛趴在屏风外,架子脚上又被它多啃出了几个牙印。

    简单洗漱后,她同往常一样,到宫道里去遛狗。

    狗子今日改了路线,甩着尾巴溜溜达达走到了西长街一侧。夏绫遛狗一向很随意,狗想去哪,她就跟着去哪。

    忽见着有群人打东边过来。夏绫拽着狗避让到一边,认出那是尚宫局和尚仪局的人。打头的是崔尚宫和杜尚仪,两人皆面色沉肃,步履匆匆。

    看样子,这是往永宁宫的方向去的。

    夏绫一眼就看到了跟在队伍最末的方苒。方苒如今还并无任何品级,若是连她都跟着,怕是整个尚宫局的人都调动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夏绫心中忽有了种很不好的感觉。她在小铃铛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下,让狗先回去,自己却跟上了女史的队伍。

    尚宫尚仪两局的人果然去了永宁宫,众人低头站在夹道中,等候着安排。夏绫踮脚向前望去,见门口守着尽是些内侍,都是乾清宫的人。

    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宁澈按理说是不会到永宁宫来的。

    夏绫轻手轻脚的摸到方苒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袖:“苒苒,出什么事了?”

    “绫儿?”

    方苒见是她,在袖子下握住夏绫的手,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娘娘将皇上刺伤了。陛下下了旨,要封禁永宁宫,禁足娘娘。尚宫局和尚仪局负责监禁,是来锁宫的。”

    “不可能。”夏绫觉得这也太荒唐了。纪瑶如此恬静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出手去伤宁澈?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瞎讲。”方苒细眉微锁,“听说,皇后娘娘的父亲,死在辽东了。”

    夏绫周身如坠冰窟。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兀自越过人群,走到永宁宫门前。守在那里的内侍认得她是皇上的身边人,没有阻拦,放了夏绫进去。

    宫院内的花草幽寂依旧,夏绫尚未踏上台阶,便听到纪瑶近乎破音的话语透过窗格传来:“你走!我不想看到你,你快走!”

    殿内,宁澈左手掌心之中被割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淋漓漓的顺着指缝淌下,将衣襟也染上了数点血迹。

    纪瑶跌坐在地上,鬓发散乱,目眦欲裂。她紧攥着徐婉双肩上的衣襟,歇斯底里的摇晃她道:“婉娘,你让他走,让他赶紧走啊!”

    纪瑶初得了纪文征的死讯,像失了魂一样就想往外跑。宁澈想要拦住她,她却骤然如发了狂一般,拔下头上的发簪,冲着宁澈身上狠狠刺了过去。宁澈抬手要去夺她手中的簪子,被簪尾锋利的尖刺割破了手掌。

    徐婉早已被吓得没有了血色,她将纪瑶护在自己身后,俯下身不住求情到:“皇上,娘娘是悲痛过度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要罚就罚奴婢,不要同娘娘计较……”

    方才纪瑶那个动作,在场那么多双眼睛看得明明白白。她是要弑君啊。

    宁澈托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叫退了挡在他身前的何敬,仍是凑近纪瑶,弯身蹲在了她面前。

    “纪瑶,你听我说。”

    在他同这女子相处的漫长且乏味的岁月里,他先是叫她太子妃,后又叫她皇后,这是第一次,宁澈称呼她为她自己的名字。

    “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但是你不要妄图用这种方式求死,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你父亲的身后事,我会让人去料理,将他安葬回故土,一定不会薄待了他。也请你,节哀。”

    纪瑶没有看他,也并不说话,只是胸膛在喘息间一起一伏。但宁澈知道,她不可能没听到他方才的话。

    “你可以悲伤一段时日,我也允许你在永宁宫中戴孝。但你不要总想着去做超出你我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所以这段时日,我会暂时封禁永宁宫,如果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随时让人来找我。”

    说完这些,宁澈的话也尽了。他站起身,走出殿阁时,却正看到站在庭院间的夏绫。

    夏绫的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伤手上。她走近他,从自己怀中抽出一方手帕,覆在宁澈的伤处,内心一阵阵的疼。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宁澈苦笑了声:“我不该说自己要做孤家寡人的。一语成谶。”

    虽然,自始至终,他都是茕茕孑立,只不过没有今日这般分崩离析。

    夏绫眉心动了动:“我进去看看她。”

    “乔乔。”宁澈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了夏绫的手臂。

    “仅此一次。今日之后,你不许再踏入这个地方。”

    “阿澈?”

    “我不想拿这件事情来考验人性。”宁澈说得和缓却不留余地,“她想做的事,你若不帮她,你该如何待她,可你若帮了她,我又该如何待你。”

    夏绫微点了下头,她知道,宁澈是不想让她置身到两难的境地里。

    两人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一个往门里,一个往门外。

    已有尚仪局的女史送了孝衣过来,看着那些苍白的绫缎,夏绫的双眼有些刺痛。傅薇过世的时候,西五所都没有挂过白,对待纪瑶,宁澈已是宽厚到极致了。

    永宁宫能依旧是一片狼藉,地上还残留有尚未拭去的血迹。

    纪瑶失魂落魄的抱膝坐在地上,如一只笼中困兽。她身上虽没有伤口,可夏绫看她时,却觉得她已千疮百孔。

    “瑶瑶。”夏绫轻轻跪在她身边,生怕惊扰了她。

    纪瑶缓缓抬起头来,待看清了夏绫的脸,她猝然伸出双手攥紧了夏绫的衣袖。

    “绫儿,我要回南京,你帮我,帮我好不好?”

    夏绫被她拉扯的生疼。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宁澈说的两难,究竟是何意。

    一股莫大的无力感压制过来。她无法将任何一个人带离这宫城,从前不可以,现在也不可以,死人不可以,活人还是不可以。

    回想当日在宣武门下,夏绫曾毫不犹豫的答应纪瑶,愿意帮她逃离。而如今时过境迁,置身于这宫墙之内,她已失去了承诺任何人的勇气。

    “瑶瑶,你……请节哀。”

    大滴的泪水从纪瑶眼中漫出来。

    “我没有想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是想去我爹的坟前,磕个头,上柱香,都不行吗?那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我就想去送他最后一程,都不行吗?”

    是啊,不行。

    一入宫门深似海,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旦踏入这宫墙,与亲人都似是天地两隔。更何况,纪瑶是皇后,而纪文征是罪人。

    一国的皇后,怎么可能到罪官的坟前上香跪拜,这世上容不得这样的事。

    纪瑶的目光一寸一寸在夏绫脸上掠过,终化为一丝讥笑。

    “我早该明白,这世上除了自己,靠不得任何人。”

    纪瑶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借此来汲取一丝安全感:“我没有那么大公无私。我知道,你们厌弃他,痛恶他,说他是罪人。可对于我来说,他永远都是父亲,他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她落下一声凄凉的喟叹。

    “绫儿,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你同皇上才是一家人,说到底,你也不可能为了我而去伤他的心。可我爹也是我的家人,该为他做的事,我终究会自己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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