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监禁的永宁宫,仿若一潭死水。

    尚宫局和尚仪局负责轮流把守永宁宫各门,但这显然不是个好差事。

    经此大悲,纪瑶似乎是完全换了一个人,性情大变。她不许除徐婉外的任何人靠近她,一旦见到有尚宫局或尚仪局的宫人来送东西,立刻将她们赶出去,宫里能砸的东西都被她砸了个遍。

    前日,她假作在庭中摆弄花草,却突然出手用浇花的壶砸伤了守门的女史,从永宁门闯了出去。纪瑶一身素服,一直跑到了西长街才被拦了下来。

    事情传到乾清宫,皇上虽未做什么表态,可两局的尚宫尚仪到底是挨了司礼监的申饬。

    但两局上下谁能不委屈,那位毕竟是主子,不能推也不能拦,要是万一伤了皇后,到头来还是底下人的罪过,怎样都是受累不讨好的。

    为了图一丝安慰,不知是从谁起的头,女史之间都流传着,皇后娘娘疯了,跟个疯女人计较些什么。

    稍微精明些的女史,自是不愿意但这种差事的,尽推给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去做。如方苒这种在尚宫局中的末流,看守的活自是都落在了她身上。

    方入冬月,风中都裹着股雪味。方苒站在永宁宫正殿门口的台阶上,随时提防着里面会有人出来。

    做看守确实是个苦差事,乏味且疲累,而且会占用上她大块的时间。可方苒满心还想着来年开春的女官考试,于是将她需要温习的书都裁成一条条的,塞进自己的袖子里,在无事时就抽出来低头看看。

    身后的格栅门一声微响,方苒急忙将字条塞回袖中,回头见皇后已站在了门前。

    永宁宫不过才封了三五日,可纪瑶已然憔悴了一大圈。她又日日穿着白衣服,瞳仁深的吓人,单薄的好似一只可飘然无息的鬼魅。

    “娘娘。”方苒忙对她欠身问安。虽说这女子已孱弱的手无寸铁,但对于她皇后的身份,方苒仍是心存敬畏。

    纪瑶漠然的瞅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径自跨过门槛朝外走来。

    方苒见状,连忙拦到她面前:“娘娘想要什么,奴婢帮您去取,不劳烦娘娘出来。”

    纪瑶脸色沉了下来:“我什么时候连这殿门都出不得了?”

    方苒沉吟片刻。因上次闯宫门的事,尚宫局上下都挨了斥责,没有人再敢松懈半分。交代方苒来此值守的女史特别嘱咐到,最好让皇后连大殿都不要出,否则出了纰漏,大家得一起吃挂落。

    方苒在心中衡量了片刻,还是觉得不连累尚宫局更重要些。所以她开口劝到:“外面冷,娘娘还是……”

    谁知话还没说完,纪瑶扬起手一掌掴在了她脸上。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奴才来做我的主了?”

    方苒脸上一阵闷痛,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自那个让她做小伏低的家散了之后,入宫后方苒还从没挨过耳光。姑娘家谁不要面子啊。

    纪瑶的性子一贯内敛,即便发起怒来也不会暴跳如雷,但整个人周身仍透着股凌厉。她拨开方苒,冲着永宁门外值守的宫人喝道:“去把你们管事的喊来,我倒想问问,什么时候我连这天日都不得见了?”

    崔尚宫匆匆忙忙的赶到,一见了方苒便不由分说的斥道:“苒丫头,你还不赶紧跪下给娘娘赔罪!”

    方苒心中委屈,她虽觉得自己并未做错些什么,但也不敢顶撞上司,只得跪下同纪瑶磕头赔罪道:“娘娘恕罪。”

    崔尚宫赔笑说:“娘娘请息怒,这丫头是新来的,性子直率了些,奴婢带回去定会好好训斥。”

    “带回去?”纪瑶蔑笑道,“你们都是蛇鼠一窝,谁知带回去之后会不会上下包庇了?无非就是欺负我出不去这宫门罢了。”

    崔尚宫被她斥的面皮通红,欺负主子这顶帽子,她可不想扣在自己头上。

    “那……依娘娘的意思,要怎么处置?”

    “要罚就在这里罚。”纪瑶瞥了方苒一眼,衣袖下的双手却暗扣成了拳,“让她自己掌嘴。”

    崔尚宫无奈,在方苒肩上打了一下:“苒丫头,照娘娘说的做。”

    见方苒不动,纪瑶皱起了眉:“怎么,你是不会么?”

    方苒咬了咬嘴唇,带着哭腔低声道:“娘娘,奴婢也是读过书的,没有掌过自己的嘴。”

    纪瑶垂眸看着面前这个被她欺压到无力还手的弱者,忽而转身回了殿内,扔了一把鸡毛掸子出来。

    “崔尚宫,你自己看着办。但是日后,你们的人要守门,都退到门外去,我不想在我的宫里,看见任何一个你们的人。”

    说完,纪瑶甩下满脸的厌恶,关上门径自回了里间。

    殿内,轻袅的白烟自供桌的香案上幽幽盘旋着飘起。纪瑶坐回日夜跪守的蒲团上,抬头看向面前纪文征的灵位,听到鸡毛掸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突然,她抬手狠狠给了自己脸上一巴掌。

    “姑娘!”徐婉惊呼,连忙过来抱住她,看她有没有伤到自己。

    “婉娘,我是真的很讨厌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讨厌。”

    徐婉哽咽:“奴婢知道。可咱们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我再最后为自己争一次。”纪瑶嘴角浮起一丝惨笑,“如果这次还不成,那我也就,认命了。”

    *

    夏绫进不去永宁宫,但是她又没办法真的把纪瑶这件事从脑子里忘掉,为了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些永宁宫里的消息,她只能去找方苒。

    方苒此时并没有在住处。夏绫在门外等了一会,直到看见方苒扶着墙慢慢走回来,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苒苒,”夏绫忙上前去扶住她,“你怎么了?”

    方苒眼睛仍红着,声音还有些发闷:“绫儿,你轻点,疼。”

    夏绫将方苒扶进了屋,听她简单讲过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样不用问也知道了,纪瑶在里面肯定不是很好,没有一个人是过得好的。

    夏绫扶着方苒坐到床上,帮着她将外衣脱了,又去找来了药酒。方苒的后背上遍布着交错纵横的淤伤,看起来至少被抽打了几十下。

    夏绫皱了皱眉,用棉布沾了药酒,轻轻往方苒的伤口上擦。

    “苒苒,你不要动,我怕弄疼了你。”

    可方苒仍是在不住的颤抖。夏绫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是哭了。

    “苒苒……”夏绫坐到方苒对面,拉住她的手,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才好。

    方苒抽了抽鼻子,哑声说:“绫儿,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公平。我认真念书,好好做事,每天都克己复礼,活的谨小慎微。可一到了主子面前,人家还是想打便打,想骂就骂,我就算努力再多,也不过就是个奴才,不配有自尊的。”

    夏绫垂眸道:“在宫里生活呢,就不能太钻这个牛角尖。只要不是坐到皇上那个位置上,谁都有屈居人下的时候,即便是官场上的那些大人,也都还会受窝囊气的。”

    方苒撇撇嘴:“说得倒轻松,你又没挨过打。”

    “那倒也不是,我是没少挨过打。”夏绫淡淡笑了一下,“但尊严这个事,我觉得是自己给的,如果奢求别人,那活的就太累了。”

    方苒看向夏绫,觉得自己有些失言,毕竟她并不知夏绫的过去是何种样子。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赌气一般道:“算了,我同个疯子计较什么。”

    夏绫怔了一下:“苒苒,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虽然许多人都在这样传,但夏绫仍不希望纪瑶被如此污蔑,尤其是从她亲近的人口中说出。可方苒也是受了委屈的那个,只要是人,心中就不可能没有怨念。

    “我知道我不该那样说主子。”方苒低头道,“但咱们私下里说,我还是觉得,娘娘这样做太易招人口实。在这宫中,无父无母的宫人多了去了,谁不是夜深人静时忍着眼泪在熬日子。到底是在闺中娇养的小姐,同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共不了情,可当我们想起自己父母至亲时,又能找谁去撒泼呢。”

    “嗯,你说的在理。”夏绫想了片刻,又说,“但是也不能说因为这世上还有更悲惨的人,就没有悲伤的权力。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一样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明白,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这个话题,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谁也说服不了谁。

    夏绫起身,去绞了湿帕子递给方苒擦脸:“苒苒,那你今日就不用再去上值了吧?”

    方苒点了下头:“嗯,过会就该换尚仪局的人去看守了。不过待到明天这个时候,我大概还是要去的。尚宫局的人大都精明,这种事能躲则躲,反正我连打都挨了,也不能比这更差了吧。”

    夏绫摇摇头笑了下。她这样的性子也挺好,骂过了就忘,倒是不记仇。

    两三天后,北风乍起,在某日的后半夜,零零星星飘起了雪霰子来。

    虽说已入了冬,但还未冷得能积下雪来,待到天亮,更是连雪都不成型了,雨点子细细密密的打落下来,成了冻雨。这样的天气,最是阴寒。

    自纪瑶前日里闹过那一场之后,尚宫局和尚仪局无人再敢靠近永宁宫的主殿,转而都退到外门把守。但在这种天气里,无人愿为一个失了势的癫疯皇后尽什么心力,于是暂进了宫院两侧的配殿避雨,从窗格里远观着主殿的动静。

    在殿内,纪瑶却已穿上了一身内侍的圆领袍。

    这衣服,是她同夏绫一起淋过雨后,夏绫换下来放在这里的。纪瑶本是说,等洗好之后再送还给夏绫,但夏绫一直没想起来要,她也就一直搁置着没有送。但到如今,却刚好派上了用场。

    徐婉将一只乌木牌和一把钥匙放在纪瑶手中,让她收好:“姑娘,奴婢给干杂役的那小子的吃食里下了药,他一时半会先醒不过来,您拿好这个,从小门那里出去吧。”

    永宁宫的各处宫门虽都被封禁,但北墙上还有一道小门,是洒扫内侍运送秽物的出口。那道小门平日里都是锁着的,只有当值的内侍手中有钥匙,两局的人便只分了一名女史在此处看守。

    但逢到今日这样的天气,只会有人远远盯着,能见到的也只是有内侍靠近那扇门,并无人会仔细盘查样貌。如此,是从永宁宫这铁桶中潜出去的天赐良机。

    纪瑶紧紧握住手中的牌子与钥匙,临别时更觉难舍:“婉娘,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你留在这宫中又当如何自处呢?”

    “姑娘,这法子是咱们一起想出来的,奴婢会留在这里,尽量帮您多拖延些时间。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要往前看,莫要犹豫半分了。”

    她捋了捋纪瑶额前的碎发,爱惜说道:“姑娘,奴婢也曾盼望过您能同皇上好好过日子,总觉得,日子久了总归都会认头的。但这么多年过去,奴婢看到的只有您越来越多的不开心,所以即便是这样的荒唐事,奴婢也愿意陪您拼一回,只盼您下半辈子能顺自己的心意。”

    岁岁年年,徐婉是眼见着纪瑶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这般样子,虽说是主仆,但在她心里,早已将纪瑶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

    纪瑶泪水盈睫,紧紧抱住了徐婉。徐婉也在她背上轻拍了拍,忍着难过推她一把:“姑娘,快走吧。”

    徐婉帮着纪瑶从后窗中翻了出去,待到她的脚在殿外落了地,终是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姑娘!”

    两人隔了一道菱花窗,却好似之间隔了一条楚河汉界。

    徐婉嘴角牵起一丝浅笑,用力挥了挥手道:“若是这回真能成事,就再也,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章节目录

宫墙之内有恶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沙州醉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沙州醉客并收藏宫墙之内有恶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