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绫同小汤一口气从永宁宫跑到了乾清宫。

    到了月华门,夏绫丝毫没收着脚步,却被守门的内侍堪堪拦下。

    她不由得生了几分薄怒:“你们拦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两个内侍上下打量了她几遍,方犹疑道:“小,小乔公公?”

    夏绫低头一看,因事发突然,她根本没想得起还要换衣服,穿着一身裙装就这样跑了回来。

    真是越忙越乱。但这个节骨眼上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将小汤留在外面,拨开守门的内侍就往墀台上奔去。

    急促的脚步一瞬间踏破了大殿中的宁静深长。夏绫径直往宁澈此时常待的暖阁走去,正遇到谭小澄端着换药的漆盘退出来,当是刚服侍皇上处理完伤口。

    两人目光一对,谭小澄先是吃了一惊。虽早已知道她是女儿身,但初次见到夏绫已这种打扮出现在乾清宫,还是不免得瞠目结舌。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凝重下来,朝夏绫微微摇了摇头。往日的默契在此时又一拍即合,夏绫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含义,心中跟着一寒,事态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的多。

    她快步走进暖阁,果然看到宁澈坐在榻上,伤处刚刚才被包扎过。

    “阿澈,我想求你帮个忙。”她开门见山的说道,“司礼监拘了个宫女,是在永宁宫当过值的。她素日里与我交好,断不是那等心思歹毒的人,我担心审讯时会上刑,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她的境况?”

    见到夏绫这副打扮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宁澈不免也怔愣了一下。但旋即他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她早先就说过想做回夏绫,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快。

    “你说的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

    “方苒。阿澈我……”

    宁澈却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继而,他从小几上拿起一页写满了字的纸,不动声色的递给夏绫。

    夏绫接过纸来迅速览过,上面的字句令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这竟然是方苒的认罪状书。

    状书中详尽写明了方苒因遭皇后责打而心生怨恨,又因皇后偷出宫门连累尚宫局而心存不满,于是便将私存药耗子的砒霜下在皇后的吃食里,本意是想让皇后消停几天,能让她们歇一歇,却不想这药性竟如此剧烈,以至于酿成大祸。

    时间,地点,动机,方式,一样不少,任谁读来,这份供状都挑不出一句言不达意的话,很难让人不信这是事实。

    夏绫的手在不住发抖:“这,这不可能啊。阿澈,一定有什么误会在里面,你让我见见她,我一定可以问出真话来的!”

    可宁澈只是安静的看着她,不出一言。

    “阿澈?”

    “乔乔,你救不了所有人。”宁澈异常冷静的说道,“可这就是我看到的事实。若你说的是真的,这份供状是怎么来的,我又该相信谁?此事我会移交刑部去审理,孰是孰非,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包庇一个坏人。”

    他怎么就不信呢。夏绫急急解释道:“阿澈,我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你是有利的,你也希望事情就这样了结掉,可是……”

    “乔乔,等等。”宁澈打断了她,脸色也沉肃下来,“什么叫对我有利?皇后现在昏迷不醒,后宫一片乌烟瘴气,到底对我有利在哪了?你看谁家皇帝当成我这样的,跟前朝扯皮扯不完,还得给后宫擦屁-股?”

    夏绫眨了眨眼,意识到情急之下自己说错了话,完全没有顾及宁澈的感受。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绫语气略缓,“只是阿澈,你有没有想过,娘娘也有可能是……”

    “自戕是吧,我想过。”宁澈接了她的话,“可是乔乔,证据呢?要是让你写案卷,你现在就能白纸黑字的下定了结论吗?”

    夏绫摇了摇头。

    宁澈站起身来:“乔乔,我必须要先知道事情的真相,再想这件事该如何判决。或许是那丫头下的毒,或许是皇后自己下的毒,或许是那丫头先下了一遍皇后自己又下了一遍,这都有可能。就算你不相信我,你也该相信刑部,一切以审理后的定案为准。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应当写下来一并放在案卷中移交刑部,作为其中一条案证,而不是直接同我下一个结论。”

    夏绫难过道:“可是皇上,严刑之下多冤案啊。”

    “乔乔,刑讯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并非所有人都有你这样一位能通门路的朋友,难道刑部审的案子全都是冤假错案么?”

    夏绫无法再争辩些什么。她取来纸笔,将对方苒的了解,与纪瑶的相处,以及对整件事情的所知,一一写下,只言事实,不言结论与感情。

    宁澈将夏绫写的文书接下:“如无其他枝节横生,明日一早,刑部会来提人。届时你写的这份状词,我也会一并转交。”

    他顿了顿,又说:“但为了避嫌,在案子审理过程中,你不得探视她。不过,我也答应你,无论审成什么样,在定案之前,会让你同她去见一面。”

    “阿澈,拜托你了。”夏绫微一点头,道了告辞。

    出了暖阁,她见谭小澄仍在外间没有离开。夏绫同他打了个眼神,两人走到殿外便于说话的地方。

    “小谭哥,苒苒的事,我已尽力了。可方才你也听到了,我似乎,也只能做到现在这一步了。”

    这还是时隔这么久以来,两人第一回在私下里说话。

    “乔,你不要自责。为了我们这种人,你能去同主子争论,我已是不尽感激了。”

    他仍愿意以从前的称呼待夏绫,倒让她心里感到片刻的宽慰。

    “你说的这是哪里话,你们同我的照顾与情谊,我始终都铭记在心。”

    谭小澄略笑了一笑:“回去吧,更深露重。”

    夏绫沉静的点了下头:“小谭哥,你多保重。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来知会我,只要是我能做的事,一定不遗余力。”

    在走下石阶时,她却又听谭小澄在背后喊了一声:“乔。”

    夏绫回头,见谭小澄仍站在最上一级台阶上,初冬的夜风将他绀青色的内侍圆领袍吹得纷乱翻飞,让他不甚健壮的身形显得有些飘摇。

    “你对我与小汤的关照,我们也始终都记着。方姑娘的事,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

    谭小澄下值后,片刻未及歇息,立即往马房赶去。

    白日审讯时,方苒明明咬死了自己的清白,不论怎么拷打都未曾松口。他就离开了这么一小段时间,方苒认罪的供状在这个空当里竟就被递进了乾清宫。谭小澄无法形容看到那张供状时的震惊,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猫腻。

    囚室之中,方苒蜷缩在角落里,心字成灰。可就在这时,门锁竟然又起了响动,她惊惶的睁开眼,以为是何敬又回来了。

    “方姑娘。”一声熟悉的音色在昏暗中响起。

    谭小澄提着一盏暗灯,蹲到方苒面前急急问道:“方姑娘,明明不是你做的事为什么要认?他们究竟拿什么逼你了?”

    “谭少监,”方苒缓慢的支起身子,略见了礼,哑声道:“我认了,就是我做的。”

    “可这样你会死的!”谭小澄低斥道,“你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同我说,我,还有小乔,我们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方苒固执的摇了摇头,只是不敢直视谭小澄的目光。

    “我求您了,不要再问了,就让事情结束在我这里吧。”

    谭小澄气极,一无所获的离开囚室,可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方苒的为人他清楚,她绝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想了想,他提步往存放证物的库房走去。库房此时已上了锁,只等明日一早将物证呈送御前,但他是协理审查此案的秉笔,此时仍旧有查阅物证的权力。

    谭小澄的目光一一在从方苒房中搜出的物件上掠过。几件女孩家的衣服,发带,脂粉,笔墨纸砚,半包未用完的耗子药,以及……一只粉色的钱袋子。

    他在那包耗子药上注目良久。是这个东西,让方苒辩无可辩,才不得不认罪的么?可是宫人中存有耗子药以避鼠害之事并不新鲜,若方苒因为这就担下这可处极刑的大罪,是绝对说不通的。

    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谭小澄已准备放弃之时,回忆里某个细微之处,遽然一现。他猛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个钱袋子上。

    这个东西,他一定是见过的。谭小澄将钱袋子拿在眼前审视良久,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清晰。

    那是在……去年秋天,他同小乔一同在元武门外的一家早点摊上,当时一起的人还有——

    庄衡大人。

    谭小澄的呼吸霎时急促。不会有错,就是这只粉色的钱袋子,当时抓在庄衡大人的手里。

    与内廷女眷私相授受,若是被人拿来做文章弹劾,也是灭顶的大罪。

    方苒想要维护的那个人,竟然是他。

    谭小澄立即出了库房,找到在马房外等着他的小吴和小金,郑重叮嘱道:“去找两个可靠的人,在方姑娘的囚室外守着,万不可让何掌印的人有可乘之机。”

    说完,他自己匆匆忙忙的向永宁宫跑去。

    谭小澄一路奔到永宁门前,就在他要请守门的人去通报小乔时,却忽又犹豫住了。

    他敏锐的察觉到,在这件事背后,有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是内府同北镇抚司之间的权力争执,是皇上对内廷外廷平衡的维系。

    这样的事,让小乔一个姑娘家掺和进来,真的好吗?

    虽说已刻意的在疏远她,但谭小澄心中明白,那姑娘并不能算得上一位真正的主子。说到底,她一无家世,二无钱财,一介孤女而已,能让她在宫中安稳度日的,无非就是同皇上年少时的情谊。

    这份情谊贵就贵在它的纯粹,一旦跟朝堂利益连上瓜葛,便会浑浊如指尖之沙,迅速耗尽。

    这些暗流涌动之事,小乔她一个女孩家或许看不明白,但自己已然看清,就更不能将她拉进来。

    既然庄衡大人的事是他谭小澄发现的,那就当由他自己的嘴说出来。且一旦借了小乔的口,就相当于是擅自利用了皇上的人,自己只会死得更快罢了。

    如果两边都是死,他宁可死的更堂堂正正一些。

    谭小澄深吸了一口气,退入暗影中,没有惊动永宁门前的看守。

    这终归会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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