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破晓,谭小澄便穿戴好衣冠,至司礼监在宫内的值房同何掌印见礼。

    今日是皇后中毒一案人犯移交刑部的日子,他作为协理此案的内官,自然也有至御前回禀之责。

    何敬一向早起,此时已收拾齐整,正坐在堂内喝茶。见谭小澄进来,倒一改往日冷淡的态度,抬手斟了杯茶,邀他一起同饮。

    谭小澄双手将茶杯接过,饮过之后,又将杯子放在一旁,垂手退至一旁,恪守着上下级之间的尊卑。

    何敬难得心情不错,打量了他一眼道:“我已让刘秉笔去取证物以及提人犯了,待稍候回禀了主子,还要劳谭秉笔将人犯押至囚车上。”

    谭小澄恭顺揖了一礼道:“掌印言重了,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没过多会,刘秉笔便端着整理好的物证回来复命,面带不安,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何敬故意问到:“人犯可还安好?”

    刘秉笔附在何敬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何敬脸色越来越阴沉,猝然抬眸看向谭小澄,眼中一片阴翳。

    谭小澄却恭顺如常,从刘秉笔手中接过盛放证物的托盘,同何敬欠身到:“掌印,属下亲自同您将这些证物呈交主子审阅。”

    他将“亲自”二字咬的格外重。

    何敬眼睑颤了颤,不过旋即又换上了那副一贯不达眼底的笑面:“理应如此。谭秉笔,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主子对你的信任。”

    两人行至乾清宫大殿外时,见刑部钟义寒大人已在此处候旨。何敬上前略一寒暄,抬手道:“钟大人,请入殿内听旨吧。”

    钟义寒拱手还礼道:“不敢,掌印先请。”

    几人在御前见过礼后,谭小澄将手中证物呈送至御案上,便于皇上审查。

    宁澈面色不霁,目光简短的从几样证物上掠过后,对何敬道:“你同刑部交接下案情吧。”

    何敬应是,转向钟义寒道:“冬月初五晚,在永宁宫值守的尚宫局女史来报,皇后娘娘反呕出血,随即昏迷不醒,似是有中毒之状。后经查证,娘娘所食的一碗粥经银匙验过后发黑,乃是有毒之物。事发后,司礼监拘禁了自尚膳监至永宁宫所有可能接触过那碗粥的宫人共六人,经审讯后,在尚宫局见习的宫女方苒招认了下毒的罪行。”

    钟义寒听罢,知此事涉及天家安危,自是非同小可。他又向何敬问了几个问题,对方一一解答。

    大致了解了事态全貌后,钟义寒对坐在上首的帝王揖礼道:“若陛下无异议,那臣便将犯人提回刑部审查了。”

    宁澈颔首道:“此事干系重大,审查时必要细致入微,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疑点。朕这里的两份供状,钟卿你也一并带回去,以做考量。”

    说着,他将夏绫和方苒分别写下的两份供述一并放置在盛放证物的托盘上。

    钟义寒正欲应是,却忽听得身边又有人道:“启禀主子,奴婢还有事想要禀奏。”

    抬头,见说话的是跟在何掌印身后那位姓谭的秉笔。因自入殿后他都未曾说话,钟义寒也是此时才注意到他。

    宁澈微挑起一侧眼眉:“讲。”

    谭小澄行至御座之下,躬身禀道:“何掌印方才的话漏了一处细节。方苒虽说确已招供,但却不是在司礼监刑讯拷问时认的罪,而是在带回禁房关押时,毫无缘由的咬下自己下毒的罪行。可奴婢以为,若说是因良心发现而突然悔改,未免太牵强了些。倒不如说她想掩盖些什么,想让事情尽快结束在她这里。”

    何敬抬眸一眼看向谭小澄,仿若在看一个疯子。

    宁澈面色渐沉,冷声问:“你想说什么?”

    谭小澄定了定心神,握紧已满是冷汗的双手,继续道:“主子请看,在托盘右下角所放置的物证,是一只粉色的钱袋子。”

    宁澈垂眸看向那只钱袋,不由微皱了眉。初见这东西,他只觉得略有眼熟,并没有多想。可此时再看,越发觉得不对劲。此物他一定从哪里见过。

    未及他思索出答案,谭小澄便已然开了口:“奴婢斗胆回禀,这件证物,奴婢曾在镇抚司指挥使庄衡大人手中见过。”

    满座皆寂。

    何敬陡然呵斥道:“若知此内情,为何不早说?怎容得你在主子跟前信口胡言,攀咬庄衡大人!”

    “你住口。”宁澈的语气毫无波澜。

    他缓缓拿起那只钱袋子在眼前端详片刻。

    不会错的,这确实是庄衡的东西。彼时在南边,庄衡尚未知道他身份时,两人曾以朋友相称。宁澈那时还用这钱袋子同他开过玩笑,一个大男人,怎么还用这样娇媚的颜色。

    庄衡只是很平淡的答,因此物出自对他很重要的人,所以格外珍惜。

    宁澈凌厉的目光在谭小澄与何敬脸上一一逡巡而过,他几乎是立时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给皇后下了毒,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柄剑会为谁所用,又究竟会斩向哪一方的利益。

    宁澈冷笑,真行啊,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就斗起来了。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得先将庄衡保下来。

    宁澈深沉的眼神落在谭小澄身上:“跪下。”

    谭小澄心中一凛,片刻不敢迟疑,立刻屈膝跪伏于御前。

    宁澈拿起手中的钱袋子质问道:“你说这东西是庄衡的,可有任何证据?”

    谭小澄深知自己已惹了皇上的盛怒,但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靠着一腔孤勇叩头回禀道:“奴婢并无任何物证,但所言句句属实,奴婢敢同庄衡大人对证!”

    嚓!

    谭小澄的话还未说完,宁澈抬手将桌上的一方砚台掼在他面前,当即四裂粉碎。

    “信口雌黄,诬蔑朝廷要员。朕最恨你这种将手伸到外政上的奴才。”

    何敬此时也觉出害怕来,亦跪下道:“主子息怒。”

    “还有你!”宁澈朝他喝到,“你们司礼监就是这样教人当差的么?下梁歪成这样,你这上梁也正不到哪去!”

    何敬跟在宁澈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还未得皇上说过如此重话。他一头重重磕在地上,痛彻心扉道:“奴婢罪该万死!”

    宁澈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一声:“朕今日不罚你,但你手底下这个奴才,朕绝不轻饶。往后的司礼监,你自己掂量着如何整饬,若是再让朕发现胆敢干涉外政,这个掌印你也不必做了。”

    何敬内里的衣衫已湿了一大半,俯身叩首道:“主子教训的是,奴婢定当好好自省,万望主子息怒。”

    宁澈深呼了口气,目光又落在了谭小澄身上。

    “杖四十。打完后也不必回乾清宫来了,发落去做杂役。”

    谭小澄面前的地砖上已落满了冷汗,听了这句话,他的身子仍是不由得一晃。

    半生如履薄冰,汲汲营营走到这个位置上,终是在这一瞬全部化为乌有。

    或许是已恐惧过了头,谭小澄此刻反倒坦然了。

    他抬首望向高高在上的帝王,平静说道:“奴婢叩谢主子恩典。奴婢自知罪无可恕,但却并无一句虚言欺瞒君上。只盼主子英明圣断,使蒙冤之人昭雪,使无辜之人清白。”

    宁澈眼角颤了颤,背在身后的手不由得握成了拳。

    “拖出去。”

    有内侍前来,将谭小澄拖了出去。何敬也一并叩头告退,去准备行刑的事宜。

    御阶下便只剩了站着的钟义寒,与其他早已戚戚跪地的近侍。

    殿内一时沉静如雪。

    宁澈瞥向自己桌案左侧,见不远处跪伏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内侍,是往日里侍奉茶水的,还在不住的瑟瑟发抖。

    “谭小澄是你师傅?”

    小吴听见声音身子泠然一震,抬起头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

    “是。”

    宁澈摁了摁眉心:“你现在马上到永宁宫去找小乔,把方才发生的事告诉她。”

    小吴早已经被吓傻了,愣愣的趴在原处没动地方。

    宁澈咋舌,提高了声音:“快去啊!真想看着你师傅死么?”

    小吴恍然回过神来,磕了个头,立马爬起来往殿外跑去了。

    宁澈双手撑在桌面上,忽然抬掌在桌上狠狠一拍。

    “陛下。”说话的是钟义寒。

    宁澈抬头,笑意有些令人生寒:“又让你见笑了。”

    钟义寒微摇了摇头,只双手交叠于身前道:“陛下好谋算,一石三鸟。”

    宁澈挑眉:“算不得谋算,底下人动了歪心思,临时拆招罢了。”

    钟义寒拱手:“那臣便先祝陛下得偿所愿吧。”

    宁澈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又坐回到御座上:“既如此,今天这犯人便不能让你提走了。但是——”

    他顿了顿:“但是,你去帮朕把庄衡拦下来,免得他听了什么风声沉不住气。如果实在拦不住,就找个理由先将他下在刑部大狱,暂且羁押。”

    钟义寒沉吟片刻:“只是臣若羁押庄衡大人,该用何罪名呢?”

    “嘁,你下过那么多次牢狱,倒用朕来帮你想罪名么?”宁澈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朕只要结果,其他的事,你自己琢磨该怎么办。”

    钟义寒点头应是。

    “另外,”宁澈拄着额角若有所思道,“你让人去查一下宣武门附近的一家寿材铺。问问掌柜的,今年端阳节之时,有没有一位年轻妇人,曾在他店里拿过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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