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就寝时分,寝阁中没有留任何宫人服侍,一应内侍全都退至殿外值守。

    王平坐在殿前的石阶上,举头仰望着点点星河。身后菱花门忽有吱呀一声轻动,王平回头,见是夏绫也退了出来。

    “王监丞。”夏绫提了裙子,同王平一道坐到台阶上,就如同往日二人在书库中那般。

    “绫丫头,你怎么也出来了?”

    “留他们兄弟好好说会话吧。”夏绫回身望了望身后高耸的殿阁,“监丞,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小王爷说,你将他照顾的很好。”

    “嗐,这有什么辛苦的。”王平淡然笑了一下,“且不说伺候主子原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就这样一个孩子,谁见了心里头能不疼得慌呢。”

    夏绫侧目瞧他:“监丞,明日就要出发了,您怎么不去收拾下东西?”

    王平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我一个内侍,身无长物,本就没什么可收拾的。只要这双手还在,到哪去都能过得了日子。”

    宁潇亲口点了王平,想要他跟着一起去杭州。

    自年少时因为丢了牌子,被贬来这行宫,王平本已做好了准备,守着这座鲜有人至的宫殿,平静的过完自己寡淡的一生。可不曾想,他此生竟还能有机会离开宫廷,去见见外面的天地。

    人生啊。谁能说得准,下一个路口会遇到些什么呢。

    *

    寝阁内,宁澈脱了靴子,侧着身同宁潇一道躺在床上。

    宁潇躺在靠里的位置,蜷在衾被之间,单薄的好似没有重量。

    “哥,你好久都没陪我一起睡过了。”

    宁澈轻轻拍着他,佯装笑话了一句:“真羞,哪有那么大还要人陪着睡的?”

    宁潇很不服气的问:“那你是几岁就开始一个人睡的?”

    宁澈想了想说:“十岁。”

    “呜。”宁潇哼唧了一声,撇嘴道,“那你还不如我呢。”

    “这回的确是你赢了。”宁澈轻笑道,“不过那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有钱,家里只有一张床铺,所以三个人只能睡在一块。”

    宁潇眨了眨眼:“这么多人一起睡,那会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宁澈认真回忆了一番。

    “嗯,因为床铺很宽,所以也不会觉得挤。床有些硬,但被褥都很干净,会有淡淡的皂角香。枕头里装的是麦麸子,翻身的时候有唦唦的响声。我娘就躺在我身边,打着蒲扇哄我睡觉,有她在旁边,我就能睡得很好。”

    “娘?”宁潇好奇的问,“哥,你还记得你的娘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宁澈答的很肯定,“她……很好看,香香的。”

    “唔,可是我都不知道我娘长什么样子。”

    宁潇垂下眼,在说这句话时,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难过,毕竟作为一个从出生起就没有娘的孩子,他也并未体会过失去的痛楚。但他只是十分好奇,有娘在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哥,我跟你讲个秘密。”宁潇亮着眼睛,小声说道,“我偷偷去过一次我娘从前住过时宫殿,那里有个老嬷嬷,给我看了我娘从前用过的东西。我闻了她的衣服,也是香香的,娘都是香的。”

    宁澈无声苦笑了一下,在宁潇脸颊上摸了摸。

    那位秦娘娘,宁澈是有印象的。她人长得很清秀,不怎么爱说话,往哪里一站都不会太引人注意,很懂得规矩。只不过在没人看她时,她会轻轻摸着肚子现出一丝浅笑,那是她流露出的为数不多的情绪。

    “三哥儿,你娘亲她……很喜欢你的。”宁澈想,自己的娘大概从没有过那样的动作。

    “我也会很喜欢她的。”宁潇认真道,“如果我能见到她,我一定会用力抱一抱她,跟她说我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宁澈觉得,有一口灼烫的气涌到他的喉咙中。这样的志向,他同样也给自己树立过,只可惜,他并没有做到。

    听兄长久久未语,宁潇从被子下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摆,低低道:“哥,谢谢你。”

    处在黑暗中,也就省去了许多要刻意掩盖住情绪的麻烦。以至于在对至亲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时,比光天白日下就会更容易些。

    “三哥儿,为什么这么说?”

    宁潇说:“我心里明白,自己只是个庶出子,也不怎么得父皇喜欢。你其实就算不管我,把我丢在皇宫里自生自灭,或是打发我到封地去,也没有人会说你什么。可你没有,父皇是怎么对你的,你也就怎么对我,让我觉得父皇不在了也没什么的。”

    对宣明帝的印象,宁潇其实已经非常模糊了。

    大多数的时间,他同父亲见面的场合,都会有兄长在场。他只是记得,父亲会同兄长坐的更近些,他们似乎总是有很多话说,而对自己,只是会敷衍的摸摸他的头,然后让他坐到一旁去。

    不知是否是从母亲那里承袭的性子,宁潇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似乎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在强者环伺的夹缝中生存下来。

    所以他将自己修炼出了一副甜心秀口,就做个讨人喜欢的废物,见着买他好的人,再软软的过去卖两句乖,逗得对方笑上两声。

    宁潇从未觉得,兄长对他的好就该是理所当然的,但他确实也仗着宁澈对他的包容,放肆的享受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这一次,宁潇是真的害怕了。虽然宁澈在笃定的同他解释,灾星之说是无稽之谈。可是,万一呢?或者日后真的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宁澈又可以无条件的护他多久?

    宁潇没胆子去试探自己同兄长之间的情谊究竟有多深厚。

    但隔着一层肚皮,宁澈却不是这么想的。

    在宁潇刚刚出生时,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异母弟弟,并没有什么感觉。毕竟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他也很难对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奶娃子生出什么慈爱之心。

    可到后来,母亲不在了,父亲身子不好了,国和家的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小奶娃子刚好也学会说话了。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小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不安分的爬进他的床里,抱着他奶声奶气的说一句,哥哥我好喜欢你哦。

    他这一套,还真就把宁澈死死的给拿捏住了。

    宁澈看着躺在自己身边呼呼大睡的小团子,那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情感,忽然就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去同前朝无数难啃的事情周旋。

    久而久之,离不开宁潇的,反而是他。

    他想要保护的,不只是宁潇,更是在同样的年岁,惶恐不安的他自己。

    “三哥儿,我也跟你说个秘密吧。”宁澈顿了顿,方开口道,“其实……父皇对我的偏爱,是有条件的。”

    宁潇没太听懂:“哥,为什么?”

    宁澈深深吸了口气,以平复心中翻起的一丝紧张。

    这件事藏在他心底很多年,不敢想,不敢碰。即便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可这仍旧是一块不敢正视的痼疾。

    “嗯……父皇在弥留之际,对着我,喊了皇长兄的名字。”

    *

    “宁泽。”

    宣明帝倚在床头,浑浑噩噩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喊出了这样两个字。

    宁澈一瞬间怔愣在了原地。

    此时已到了宣明帝最后的时光,顾命大臣方得了传位谕旨,退到殿外守候,寝阁中便只剩了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宁澈紧张的屏住了呼吸,他知道,父亲是将自己认作了另外的人,那个他未曾谋面的皇长兄。

    他有种冲动,想让父亲看清楚自己,告诉他认错了人,可又怕将父亲这个迷离的梦打碎。

    宁澈并不知道父亲和皇兄从前是如何相处的,他僵着脊背,试探着喊了一声:“父皇。”

    “不,不,不要喊我父皇……”宣明帝的气息却陡然急促,他抬起枯槁的手,捧住宁澈的脸颊,眼中莹莹有泪光,“孩子,喊为父一声爹吧,好吗?”

    宁澈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这个他喊过无数遍,让他早已据为己有的称呼,在这一刻却变得陌生与疏离。

    宁澈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父亲这些年对他的纵容与偏爱,竟是源于,将他当做了另一个儿子的替身。

    他心里乱的一塌糊涂,颤了颤喉咙,终是依言唤了宣明帝一声:“爹。”

    “哎,哎。”宣明帝声音渐低,泪水从他不再清亮的双眼中纵横漫出。

    他轻轻抱住宁澈,靠在他的肩膀上,却渐渐哭失了态。

    “宁泽,爹不该对你那么严厉,爹再也不逼你做你不想做了事了,你原谅爹,原谅爹好不好……”

    宁澈只麻木的坐着,任曾经威严凛凛的父亲,在他怀中哭的泣不成声,他却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直至宣明帝倚在他的胸前,渐歇了声息。

    “爹。”

    宁澈抬起广袖,将被病痛折磨到骨瘦嶙峋的父亲轻轻环在自己怀中,才低低又唤了他一声。

    “我是……宁澈啊。”

    可宣明帝只是安静的沉睡着,他已去了众生最终的归处,到那里与他心中的家人团聚去了。

    丧钟乍然而鸣,响了足足七七四十九下,撕碎了紫禁城上方宁静的夜空。

    万民哭嚎,百官奔丧,原本应当受万众瞩目的嗣皇帝,此时却正漫无目的的独身游荡于宫墙深道之中。

    当宁澈停下脚步时,抬起头,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西五所的门前。

    两扇朱门紧紧闭合着,他恍然惊觉,上一回到这里来,已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是他大婚的前一夜,是自他在这里留宿过一晚后,唯一一次主动来找夏绫。

    彼时宁澈站在阶下,举目恳恳望着夏绫道,乔乔,只要你肯点一下头,即便我闹个天翻地覆,这辈子我也只娶你一个。

    可夏绫只是垂着眼立在石阶上,淡漠道,太子殿下,我不愿意,您请回吧。

    自那一别,二人分道而行,彼此间只剩了冷淡与疏离。

    宁澈垂手空望着紧闭的朱门,无声站了一会,欲转身离开。

    可就在这时,门却开了。

    夏绫手中提着两盏素色灯笼,她是听到了丧钟之声,披衣起来,将门外檐下的宫灯换成白色。

    一里一外,四目相对,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夏绫还是将门打开,请宁澈进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内,仍同往日一样,并肩坐在时常一起吃饭的屋檐下,只不过少了许多言语。

    夏绫只是安静的陪他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偏过头看身边人时,却发现宁澈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阿澈。”

    夏绫轻轻唤他一声,抬起手臂,落在他的肩上。

    宁澈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一溃千里。

    他伏在夏绫膝上,失声痛哭到支离破碎。

    “乔乔,我找不到家了,找不到了……”

    宁澈哭到噎气,说的话连不成句子,反反复复只在重复这一句话。

    夏绫将手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拍着,哄着。她就这样搂着他,自己起初只是咬唇忍着,可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大滴大滴的落下泪来。

    在他这样难过的时候,她同样也很难过啊。

    也就是在那一晚,宁澈对夏绫的占有欲,汹涌的决了堤。

    那种浓烈的欲望已彻底侵蚀了理智,有个蛊惑的声音不住在他耳畔响起,这辈子他就任性这一次,哪怕是要用强权,他也要定这女孩了。

    当宁澈平复下来时,就如千疮百孔的冰河上被倾覆了霜雪,冷峻桀骜,完美到看不出一丝伤痕。

    那个夜晚,夏绫同样也印象深刻。

    她目送着宁澈的背影跨过西五所的门槛离去,心中明白,待到再见面时,那个在檐下陪她喝酒聊天的阿澈,就已变成至高无上的帝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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