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座位,夏暗歌仍感觉心神不宁。

    先前的窃喜与兴奋已经转变为了一种惶恐与焦躁,如果之前,她无法遏制对成为“被命运选中的少女”的幻想,那么此时,她简直怀疑,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人对另一个世界一无所知,宛如被豢养的盲目牲畜。

    晚自习前的一段时间班上最热闹,前面的女生在讨论上周末夜晚的艳.遇与情.事、这个月吃到的哪一根最大、特殊派对上的情.趣装备怎么买最划算,借避.孕产品像借包纸巾般随意;后桌男生在讨论附近哪个楼窝(他们去不起会所)里又有了新人、哪位技师性价比最高、如何快速和网络奔现的妹子本垒,交流壮.阳产品的效果和价格如讨论游戏攻略般坦然。

    夏暗歌今天的经历并没有在班上引起多少议论。

    如果霸凌有标准,那在光高,起步是挨打+被抢劫,进阶是性剥削+如奴仆般驱使,终极形式是被打残打死、进精神病院、自杀、生殖系统彻底报废(这或许也可以被归类为打残)。

    十三岁的夏暗歌按光华标准都不一定算得上“被霸凌”——对方聚众动手了,但是没打赢。她现在的经历就更不算什么了,这完全不是针对夏暗歌,他们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就是小事。

    笔记本上仍然没有新的回应,想到下午出现的奇怪声音,她一时拿不住主意——究竟应该扔掉本子,避免它损害己身,还是应该更加贴身保管,以滋养它,让它有更多的力量来帮助她?

    它会成为为她所用的那把刀吗?它足够有用吗?她足够可靠吗?

    一个小瓶子冷不丁砸到她桌子上,瞬间滑落地面。

    夏暗歌一惊,下一刻就皱了眉。

    而另一头,一个小小的群体面色都难看了起来——夏暗歌是完全不沾染这些东西的古板性格,又一贯孤僻乖张,活得像个修女,她要是发现了里面是什么,举报了,可就完蛋了。

    夏暗歌没有拿起来看,她太清楚她的这些好同学的“小药丸”是什么东西了。

    忍耐地闭了闭眼,她起身去卫生间,给他们让出操作的空间。

    绝大多数光华学生会选择帮忙传递,认为这只是举手之劳——夏国是世界上禁这些东西最严格的国家,没有之一,然而光高的学生对这一切已经习惯麻木,根本不清楚这是怎样的罪行。

    也不能算完全不在意,他们只是认为,这些还有闲心做成有趣款式的口服产品,和需要注射的不同,不必大惊小怪。

    她的同学曾经特别诚恳地“给她科普”,将这种列入…的范围,是夏国政府的错误,这些东西其实还不如烟酒危害大,在国外管控得还不如酒精严格,作为文明的年轻一代,他们应该拥抱世界潮流,享受这些可爱的小刺激,而不是活得像个裹小脑的可怜的封建人。

    几次鸡同鸭讲之后夏暗歌确认自己没办法说服对方,于是她只能离他们远点,希望他们死的时候不要带上她。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讨厌这一切,却又不敢赌上前程当那个出头鸟,去举报告发,舍身成仁。

    明确拒绝是最后底线,她甚至不再愿意像高一一样与和他们争吵。

    初中时的夏暗歌是辩论高手,写议论文作文多次被刊登,但在高中她吵架从来都吵不赢——所有有逻辑的反击在她们这里都是失效的,她们会把你所有的话结构成极其抽象的烂梗,然后像机器人一样继续进行下三路羞辱,言语完全没有逻辑可言,纯粹是对当事人脏话储备量的考验。所有有凭有据的攻击都会被忽视,像一拳头打进了棉花,你无从得知她们是真的听不懂你的话还是故意装聋,但这又和她们的极低道德标准一起构成了无从攻破的全立体防御。

    高中的夏暗歌捍卫自我全靠图穷匕见时的武力值。

    走进卫生间后,熟悉的滚烫再次从口袋传来。

    “……教学楼很危险……”

    “每一个教室……他们都在注视着……”

    “汹涌的自然元素……能隔绝他们的视野……”

    “山,森林,湖水,大雪……”

    看着新浮现的几行字,夏暗歌暗恨自己没有带笔。

    然而对方仿佛能感知到她所想:

    “我能感觉到……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流淌着一样的血脉……我们是同类……”

    同类?!这里面是个人?!!

    “我不会伤害你,我因你而生。”

    “你给予我生命,只有当你心甘情愿地向我献上信仰,我才能拥有力量……你主宰着这一切,我们注定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词。

    夏暗歌压抑着声音:“他们……指的是什么?”

    没有回应。

    然而夏暗歌的心却略微安定下来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装的,但它看起来确实没有恶意。

    光华的宿舍楼绿化做的非常好,几乎可以算是“树林里”,而夏暗歌在淮城的家,就是临湖的小别墅。

    飘然的奇幻感再次浮上心头,黑暗的卫生间寂寥孤绝,与外面的喧嚣热闹宛如隔绝的两界,光暗分明,她心中徒然升起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恍惚。

    这会是命运的转机吗?

    又或者……是她幻想出的又一个鬼魂?

    再进来时教室安静了许多,语文课老师坐在讲台上,多媒体上播放着晚间新闻,为他们写作文提供素材。

    “……执明战事仍未停歇,多国发声呼吁和平,自玄鸟革命后,昔日金融重港化作战后废墟,全世界人民都为之遗憾……”

    “夏方明确指出,星国对库桨的军事援助已完全违背了国际条约,库桨军队的所作所为更是造就了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是对执明人民基本人权的不顾,执明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全世界人民都牵挂着执明……”

    “夏国在执明问题上将始终站在和平一边、公正一边,星国对夏国的抨击纯属子虚乌有,夏国从无干涉他国内政之意……”

    “我们将继续为促进执明永久停火、缓解人道主义危机、平息执明战乱,做出不懈努力……”

    “……执明民众自发走上街头,齐声吟诵昀教经文,疑似为前总统顾望舒父子守孝……”

    “宗教矛盾尖锐!执明朝歌地区偷塑顾氏父子神像祭拜……军发现后当街推倒砸烂,激愤的昀教教徒持枪射杀首领,双方爆发惨烈巷战……”

    “执明的命运究竟何去何从?”

    夏暗歌很喜欢语文课,然而他们之前的语文课老师上课根本不讲课本内容,动辄“这篇课文你们自己看看就行了”“自己背就行了”,然后放下书本,大肆宣讲自己对政治对历史的看法,将课堂当做自己的独立演讲堂。

    五成内容是对当局的讽刺、攻击、阴阳怪气,两成内容是讲述他所崇拜的外国名人——托他的福,夏暗歌认识了不少教科书上不会写的某邻国的乙级战犯,三成内容则是感叹夏国人的“劣根性”“虽然我也是夏国人,但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个民族天然缺乏一些优秀的品质”,按头让学生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反思自省。

    如果有人没上过历史课,光听他的讲述,恐怕会误以为夏国才是战败国与始作俑者。

    大部分学生对政治、对近代史都是一知半解,缺乏辩倒他的能力,也没兴趣捍卫那些遥之又遥的东西。

    然而几乎所有学生都极其讨厌他。

    学生或许不愿意为学业付出相应的努力,但没有几个学生完完全全地不在意成绩。

    他们根本不关心他说的到底对不对,他们愤怒于他完全不顾本职——他们需要老师来讲课!需要老师帮助他们提高分数!需要他划重点,讲考点、讲题目,而不是没完没了地念叨那些自以为高明的对当局的阴阳怪气!

    身为历史第一名,夏暗歌对他的憎恨尤深——同时也更加为自己什么也没做的懦弱而痛苦自厌。

    这一切说起来多么荒谬,学校一遍遍地克扣学生的饮食时间、睡眠时间,严苛到匪夷所思的进食时间、排泄禁令、饮水禁令被一一下达,却从不稍查老师是否有问题。

    联考之前,他们甚至想让学生把被子带到教室,晚上就睡在座位上、走廊上,不洗漱不换衣服。

    但被新班主任严厉禁止了——因为之前曾有届学生执行此令,结果夜幕降临时,教室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sex party,不愿参与者被化为发,情野兽的同学挟裹,发生了许多恐怖至极的事情。

    压榨学生精力至如此地步,却不曾发现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主科老师,80%的时间里,根本不讲课。

    直到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出来,年年升学率全靠丹青班的光华校方才终于开始慌了——于是,学生们这才有了发言权,那些曾在学生口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话语,终于上达圣听。

    随着一个又一个学生扬眉吐气地走出了谈话室,持续两年的“自省课”终于宣告结束。

    新来的老师第一节课就自论自己脾气差、暴躁独断、在学生里名气不好,是个独裁暴君,然而夏暗歌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很好。

    至少,身为老师,他真的会跟学生好好讲课。

    对于现下的夏暗歌,没有什么比分数更重要,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天赋和能力从自己身上一点点流失更痛苦——她的语文成绩一直在二班稳居前三,然而垃圾堆里拔尖毫无意义,她痛苦地自知高二的自己水准还不如初中,完全靠基础+自己刷教辅硬扛。每到语文课,她简直恨不得跑去别的班级旁听。

    她要分数!她只想要分数!重要的只有分数!!!

    流逝的时光永不再来,唯有抓住当下。

    整个晚自习——光华的晚自习是两节上课两节自己写作业——夏暗歌都极其活跃,积极应答,主动发问,目光几乎钉在老师身上,完全不管会不会引来非议。

    她在某些事情上忍耐本身就是为了避免影响学习,如果因为顾念其他而在课堂上放弃自己的权益,从进步飞快的“交锋”“讨论”变为完全被动的纯听,使自己的疑惑之处不能得到完全的解答,那无疑是彻底的本末倒置。

    如此高调,老师一走,自然免不了又被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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