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少女骤然苍白的面容,李越忽然想起方才廊下看她时的场景。

    高高堆起的书本遮住了夺人眼球的胸.脯,只露出少女沉静的眉眼、流畅的轮廓、线条漂亮的肩颈,居然端丽圣洁,有种近乎神性的惊心动魄,让人想起夏国传说中那些半人半蛇的神明、神庙中肃穆慈悲的雕像。

    ——审美其实是极其感性的东西,这世间并不存在哪一种长相,天然地便如神明。

    世人眼中的“神性”,究其根本,是因为千年以来,夏氏皇族习惯以自身样貌为标准塑造神像,供民众祭拜,久而久之,在民众心中,标准的夏氏长相,就是“神性”长相。

    为那一刻的美丽而动容,李越凝视着他的缪斯——

    为什么要厌恶我呢,你命中注定会碾落成泥,为什么蹂.躏.你的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我当然清楚一切的真假,但那又有什么意义?你注定会走向那条道路,我们不过是提前预知到了而已。

    看看你的身躯,看看你胸前醒目的无从辩驳的淫.妇的凭证,你无法欺瞒世人,这是造物主早已为你设定好的结局,你应该接受上父为你赐下的命运,然后感激地享受它,予世人欢愉。

    这就是你存在的全部意义。

    你所幻想的灵魂、学识、美好前程,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痴心妄想,你生来就该是取悦我们的器皿,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价值。

    这是十七岁少年的夜晚,校园的空气中有隐约的蓬勃花香,最好的朋友就在身边,而他想要的那朵花,近在眼前。

    夏暗歌看着面前高大强壮的男孩。

    一米八五的健壮身躯天然地具有令人作呕的压迫性,他在秋夜的校园闲庭漫步,从容松弛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五六个男生在他身后,有人拿着他的书包,有人举着看起来颇为名贵的摄像机,有人拿着奇怪的工具。

    力量上的悬殊肉眼可见,只求逃跑或许生机尚存,但肉眼可见地会是一场硬战。

    小腹沉坠坠地疼,她在晚风中浑身冷汗。

    有时她幻想将龙沫沫的头颅砸成一滩烂泥,大家一起下地狱,有时她又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一切都会有解法,她必须带着自己跋涉过这条烂泥河。

    此刻流淌在血液里毫不作假的隐约崩溃,仿佛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她:其实你仍然渴望幸存。

    这声音仿佛在毫不留情地揭露一个不体面的事实:她先前所谓的玉石俱焚,不过是觉得龙沫沫打不赢她,最坏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会满盘皆输。

    此刻的恐惧,何尝不算一种欺软怕硬。

    然而下一秒,一个声音在她的内心响起:霸凌者可以柿子挑软的捏,复仇者为什么不能先对薄弱处下手?

    趋利避害是人性本能。你不能割舍掉自己动物性的一面,强求自己做个圣人,否则你只会失去所有。

    过多的道德洁癖只会害死你,你不能这样再继续内耗。

    仿佛有新的血液泵进心脏,她知道,那是自我的求生意志在呐喊。

    大脑重新冷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周围的环境。

    龙沫沫和周丽丽缩着脖子等在后面,宛如等待狮子饱餐后捡漏的鬣狗。

    她被堵在这条白日还是教学场所的走廊上,前有猛虎,后有饿狼。

    不远处还有灯光亮着,她知道里面还有零散的学生没有离开,然而毫无意义,不会有任何人来救她。

    口袋中的笔记本依旧沉寂如死。

    这一切在男孩眼中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他姿态闲适地开口:“听说你撕了我的画?”

    遗憾地啧了一声,他说:“可惜了,我还以为你会拿回去,偷偷珍藏呢。”

    夏暗歌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冰冷:“那么糟糕的技术,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原来也不完全是只想求生吗,夏暗歌想,在仇敌面前,对着他乞求概率渺茫的被放过,还不如死在反抗中。

    “难怪你的父母不让你进二班,你这样的废物,学了也考不上大学。”

    李越脸色变了,他盯住夏暗歌,声音冰寒:“那你为什么害怕到非得撕掉呢?是怕自己看多了,也忍不住吗?”

    他看起来不像是因为受到攻击而生气,倒像是美梦中的孩童被人打扰的不悦,一种格外冷漠的不虞。

    “你知道有多少人求这些画吗?他们都说,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你的YD样子,怎么可能画得出来。”

    他的声音轻而意味深长:“你在淮城的高中里,可是艳名远播啊……”

    “那是因为你画得好,还是因为,你是免费的?”

    她终于抬起头,声音不再沙哑,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基本的结构比例都是错的,5毛钱一张都不会有人收。”

    “他们不过是借由你的创作,来完成一次精神闝娼,你何必拿我做幌子?直接跪下取悦你的好兄弟,不是更快吗?”

    她盯住李越,从来沉默寡言的怪胎,终于露出灵魂底色的锋芒:“对上位者吮痈舐痔,不自古以来就是你们男性的特长吗?”

    然而男生的神色反而放松下来,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神色是一种天真的好奇:“你在床.上,也是这样伶牙俐齿吗?”

    又是这样,夏暗歌再度感到一种令人灰心的无力,和光高的人无论在吵什么,他最终还是会绕回下三路去。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作呕。”

    李越伸了个懒腰,神色轻快,“既然你说结构比例都是错的,那我们今天就来看看,正确的比例,应该是什么样的吧。”

    拿相机的男生一下子兴奋起来,期盼地望向领头者,然而对方却没有看他。

    李越看着夏暗歌,他眼中有奇异的微光闪烁,呓语般道:“又或者……你自愿地做一些早就该做的事情,让一切回到正轨,我们就能够化敌为友,甚至包括你身后的那些……我都能帮你清除干净……”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让人怀疑是否只是秋风中的一个幻觉。

    夏暗歌神色认真:“比如,弄死你?”

    李越笑了起来,他向后伸手,拿过来的却不是武器,而是一副样式精巧的手铐。

    他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

    “我其实一直想问一句。”

    “看那些画的时候,你,湿.了.吗?”

    “很快,就不用问了。”

    三、二、一……就是现在!

    一把银光闪闪的铁伞,在她扔过去的那一刻张开,尖锐的伞骨宛如箭梢,在视线被阻挡的那一刻,劈头盖脸的袭来,即便是理论上绝对不会被砸到的人,也会下意识地闭眼阻挡。

    这把伞她定制已久,过去从来没使用过,因为这种东西很容易扎到要害,万一碰到眼球,她这辈子就交代了。

    而现在,她宁见法官,不见法医!

    她前后都被拦截,然而光华的教学楼是连廊,左边通往国际部的教学楼。

    国际部楼梯的门这个时候往往是锁了的,这也许也是李越一开始没注意的原因。

    夏暗歌原本的计划也不是从国际部下去,而是从连廊跑到国际部大楼,再跑到另一头,跑回二班所在的教学楼,从另一端楼梯下去。

    赌的是李越和龙沫沫的团队都反应不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下意识地追着她跑,而不是看透了她所想,直接去另一头堵她。

    然而等她到了国际部大楼,却惊喜地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

    天佑她也!!!

    一把踢开大门,夏暗歌的躯体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轻捷灵活,如跑酷般五步一跳,飞快跃下楼梯。

    然而李越的速度比她慢不了多少。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夏暗歌心一慌,直接单手一撑,在楼梯中段翻身一跳,跃到下一层楼梯,然后马不停蹄地直接从楼梯中段跳到底部。

    李越:“……”

    其实他觉得他没有把人逼到这份上,她看起来像在找死。

    五感在此时变得模糊麻木,肾上腺素狂飙,她整个人仿佛都变成了逃生的丛林之兽,为求生逼出全部潜力。

    教学楼、花坛、食堂、小树林、女寝……

    一切景象都在她的视线中往后狂奔。

    一种莫可名状的、极其原始本质的喜悦涌上心头,仿佛无形的枷锁从她肩头自动脱落。

    她跑得如此急促,以至于撞到人了也不停留。

    直到扑进女寝大门,被明亮的灯光拥抱,看见皱着眉头的阿姨,意识才渐渐回笼,五感恢复,狂飙的肾上腺素逐渐稳定。

    她这时才听到一声气喘吁吁的声音——

    “同学,你的东西掉了。”

    这是洛意第一次见到夏暗歌。

    少女的长发在擦肩而过的刹那散开,清雅馥郁却又冰冷浓盛的白花调香气宛如一支夜昙,蓬勃却又带着水殖鲜花般若有若无的腐气。

    他在那一刻仿佛踏入异世界的花店,茫然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切便已经结束。

    然而下一秒,紫色的蝴蝶兰发绳,从他肩上飘然而落。

    此刻她在他面前转身,墨发粉面,星眸樱唇,惊魂未定,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浓丽稠艳的古画卷中走出的女妖,唯独一双眼亮得惊人,闪烁着某些他所看不懂的、兽一般旺盛的东西。

    暖白的灯光下,高而精致的眉骨落下恰到好处的阴影,让她双眸如同陷入一片黛色的阴霾之中,眼裂大而狭长,极浓极长的翘睫让她阴冷森寂的眉眼无端生出万千魅惑,宛如阴雨森林,孤寂却又生机盎然。

    立体精致到近乎生出非人感的眉眼与冷淡厌世的下三白相呼应,本该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她的卧蚕却极其饱满艳丽,素颜冷面时也盈然清晰,存在感极强,面部轮廓阴影漂亮如带妆,狂奔又带来醺然的玫瑰般的色泽,是阴郁与杀气都挡不住的惊人艳色。

    如此的活色生香,却宛如现代版聊斋般,令他感到奇异的妖冶禁忌。

    他在这一刻彻底失神。

    夏暗歌余惊未定,回头望去,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站在女寝门口的树下,略显无奈地望着她。

    毫无剪裁可言的宽松款式,穿在他身上却如芝兰玉树,朗朗晴空。

    他的面容是一种带着稚气的清秀俊美,气质却明亮璀璨如秋阳,毫无阴霾。

    身形高大,夏暗歌的身高只到他肩,面部轮廓是一种古典主义的正统俊美,头肩比非常漂亮,一枚烈焰雄狮吊坠落在他漂亮的锁骨间,路灯下,他站在那里,便像是青春杂志里的插图。

    孩子的面容,成年男子的身躯。

    一枚紫色蝴蝶兰发绳在他掌上——那是林瑾深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刚刚一直喊你,你好像没听见。”他摸了摸头,不知为何红了脸,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夏暗歌隐约回忆起,自己好像在食堂那里就撞到了人——离他们现在所在的女寝门口,实在是很有一段距离。

    “谢谢。”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四周,确认李越没有追来,才快速走下台阶,取走发绳,然后迅速退回女寝,在门内对他说,“实在不好意思。”

    注意到她的动作,洛意微微皱眉:“这么晚归寝,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夏暗歌语气有些生硬:“你不也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是因为要去教学楼找我的朋友。”洛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鬼使神差地,他说,“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也许说出来,会有人能帮你。”

    并不是针对对方,然而在听到这句话时,她无可抑制地想要冷笑讥讽,只觉得荒诞悲凉。

    压下心头的不理智情绪,她呼出一口气,平静地说:“谢谢你。”

    顿了顿,她说:“我还有点事情,我先上去了。”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少年仍然停在原地,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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