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玦走远,盛嫽想要站起来,却膝盖一酸。

    将要摔倒之际,一只手搀住了她。

    盛嫽回头,看着苟始:“我只有你了。”

    苟始也看着她,喉结滚了滚:“从今往后,你可承我庇护。”

    盛嫽指甲扣紧了他的胳膊,这次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又过了一个月,程觅寻的产相愈发明显了,行动也日渐困难,走路都要人搀扶。

    这天程觅寻说屋子里太闷,盛嫽便把摇椅搬到了院里的枯树下,让她坐着透气。

    程觅寻躺在藤椅上,一只手摇着蒲扇,闲然抬头望着头顶的枯枝。

    盛嫽把小米粒喂完了鸡,回过身去看,纵然因为怀孕身材浮肿,皇后娘娘仍然气质卓然、凤华璀璨,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稳坐高位吧。

    她发着怔,忽而又觉自己粗弊,怎么能让产妇坐在枯树下呢?并非吉相事小,若是枯枝掉落,砸伤皇后,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她赔的。

    盛嫽擦擦手,正想说话,程觅寻却先她一步开口了。

    她望着她笑:“阿嫽,这是株死树吧。”

    盛嫽仰头看了看枯枝,今天天气不算好,太阳掩在云后,时隐时现,光线半阴半沉,衬得枯树有种静寂感,仿佛已至冬日。

    实际现在正值夏末,浪河也是因为雨水太盛才决堤的,如此充沛的雨水,都没能让枯木逢春,看来它确是生命到了尽头。

    盛嫽点点头,道:“是奴婢思虑不周。”

    说着她打算去扶程觅寻起身,程觅寻却摆摆手,道:“我没怪你,只是感慨,这棵树死了,我的刘禅却要出生了,你说生命是不是场轮回?”

    盛嫽痴愣,眼前浮现出那天那个朝她打过来的大浪,假如,她也在那一刻死了呢?

    抿抿唇角,她平静道:“娘娘,太子叫刘禅吗?”

    “是啊。”程觅寻道,“陛下去飞来寺求取,名字是早定下的。”

    “哦。”盛嫽应着,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境遇——

    命不该绝,必有后福。

    想要奋进的人,无时无刻不给自己寻激励。

    “也不知道陛下现下如何了……”程觅寻自言自语念叨着。

    “他的小名叫什么?”一心二用是盛嫽贯擅的本领。

    “这倒还没取。”程觅寻随意道,“你给他取个吧。”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一大片云遮过来,光线骤然昏昏,盛嫽侧身,瞥到墙角的斗箕,心里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嫉妒感,凭什么,有的人出身就含着金汤匙,而她险些丧命,才换来一次有可能跨越阶级的机会?

    她静静道:“叫阿斗吧。”

    愿他卑贱如斗箕,世世劳碌命。

    程觅寻点点头,倒也没问为什么,她摇着扇子,倦意袭来,便将蒲扇盖在脸上睡去,模模糊糊道了一句:“你将来,是要照顾他的。”

    盛嫽仰头看天,大片乌云压境,气候闷热,似是山雨将来。

    傍晚时分,天彻底黑下来,一声又一声巨雷滚滚,已经食过饭了,苟始仍没回来。

    问男侍,不知去哪,只道是一早便出去了。

    盛嫽立在檐下等,大雨劈里啪啦砸下,狂风骤雨,打湿了她的裙摆。

    不知道等了多久,雨渐小了,院门嘎吱一声,苟始走了进来,他披着蓑衣,取下斗笠,满脸的泥泞,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从发梢,顺着鼻梁滑下来。

    隔着小小的院落,昏暗中,盛嫽瞥到他右手提着一个包袱。

    他提着包袱,向她走来,夜色中的水洼映衬出他瘦高的身形。

    “你去哪了?”盛嫽问。

    “你不是说,想吃桑楝果吗?”苟始木木的,眼里有氤氲的水雾。

    盛嫽接过包袱一看,里面果然都是红彤彤的桑楝果。

    离村庄最近的桑楝树在后山深坳中,因其果子酸涩,村人鲜少种植,这时节,山中正有野象迁徙途经,连最有经验的山农都避之不及、闲赋在家。

    盛嫽看着那些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响“哦”了一声,扎起包袱顾自进屋去了。

    苟始觉得她似乎有些不高兴,却不明白是为什么。

    其实不是她想吃,是她觉得皇后娘娘得吃。

    程觅寻产期将近,常常惊夜,桑楝果有安神之效,她不过昨天偶然提了一嘴,“如果有桑楝果就好了。”苟始便傻里傻气地起了个大早钻进山里去寻。

    这副模样简直与她初见他时大相径庭,盛嫽觉得不安。

    第二天,把桑楝果捣碎制成果酱,盛嫽呈给程觅寻,程觅寻吃了两口,果觉身上爽利不少,高兴地赏了她两锭黄金。

    盛嫽将金子拿去还苟始,顺便给他也盛了一碗。

    雨下个不停,苟始吃东西的时候,盛嫽站在窗边,撑着下巴看窗外,听到他说,他还在大乘的时候,身边有个心灵手巧的老妇,总能把最难吃的食材做得很好吃。

    “人经历得多了,自然积攒了经验。”盛嫽说。

    “那么,你经历过什么呢?”苟始道,“竟不像个小孩。”

    “我没经历过什么,只看多了别人的经历。”盛嫽说,“你自己也是小孩,你觉得,小孩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懂得没你多。”苟始说。

    “世上总要有天才。”盛嫽理所当然道。

    “……”苟始听了这话,抬头,看着盛嫽小小的背影,为了够到窗台还垫着脚。

    他勾了勾唇角,放下碗,将羹匙放在碗里,道:“吃完了。”

    盛嫽放下脚后跟,转身跑来,将碗收去。

    “等等。”苟始叫住她。

    “干嘛?”盛嫽停住脚步,看着他,杏眼黑澈。

    “过几年你大些,嫁给我当老婆,天天给我做饭,好不好?”苟始道。

    “凭什么?”盛嫽问。

    “我会养着你,保你衣食无忧。”苟始道。

    “你做梦。”盛嫽骂完又要走。

    苟始蹙眉,“那你要怎样才能嫁给我?”

    “怎样也不会嫁给你,因为我将来要取男人。”盛嫽耐着性子回答他。

    女可嫁,亦可取,这是三十年前自哀觉兴起的新规,当今世道天净、大乘、哀觉三国鼎立,近年来维持和平表象,加之三国皇帝都推崇开放治世、兼容并蓄,因此一国若有善习良规,便很容易在另外两国也流传开来。

    女子,可以选择依附,也可以选择被依附。

    苟始思考了一下,道:“那你取我。”

    “……”盛嫽端着碗,也认真考虑了一下,道,“我应该不会取你。”

    “为什么?”

    盛嫽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不回答,扬起下巴,转身掀帘往外走。

    “……”苟始站起来跟上去,刚走到珠帘边,盛嫽的脑袋又探了进来。

    “对了,明日你帮我个忙。”

    “你先回答我……”

    苟始话还没说完,便听里屋传来躁动和一声女人的尖叫。

    两人对视一眼,盛嫽急忙朝里屋跑去。

    到了门口,只见程觅寻大着肚子在床上翻滚,面色痛苦,满头大汗,身旁的两个侍女都按她不住。

    “皇后娘娘怎么样了?”盛嫽问一旁的产婆。

    “产期估摸着便是今夜了。”产婆说。

    轰隆,天上一声巨雷炸响,盛嫽看了看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她跪扑到程觅寻榻前,握住她的手,恳切道:“娘娘,你再忍忍,情绪激动、翻来倒去对你与龙胎都不好。”

    程觅寻迷糊中看到盛嫽,安心了几分,她虚弱道:“快,快,当初是太子要留下你的,你如今且和他说说话,教他不要再折磨我了。”

    当时太子在程觅寻腹中的样子众人有目共睹,盛嫽却不怎么信,只当是偶然。

    然而现下这种情况,能给程觅寻做暂时的安慰也是好的。

    于是盛嫽迟疑了一瞬,将手放到了程觅寻的肚子上,忽地掌心一震,盛嫽一惊,拿开了手。

    程觅寻叫得更加惨烈了。

    盛嫽吓得瘫跪在地上,屋外的大雨在耳边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她忽然想到自己早上给程觅寻吃了桑楝果酱,会不会是因为这样程觅寻才如此痛苦的?

    产婆这时却在一旁说,“这是太子想快些见到娘娘呢,娘娘且稳住心神。”

    盛嫽的额发下亦有汗液凝结,她抬头看产婆:“娘娘最快什么时候能生产?”

    产婆仔细察看了程觅寻的情况,回说:“约莫两个时辰。”

    盛嫽定了定心神,重新膝行至程觅寻身边,伸出胳膊去,道:“娘娘,你若觉得痛苦,便咬奴婢的手吧,奴婢同你一起分担。”

    程觅寻抓住盛嫽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盛嫽硬是生忍着没吭一声。

    性命相系,痛她所痛。

    盛嫽亦是肉体凡胎,程觅寻牙齿尖利、咬得用力,鲜血自她手腕一滴滴掉在木地板上,眼泪也无意识地哗哗流淌。

    两个小时间她的大脑飞速旋转,想了许多许多,想到了和苟始在洪水中同乘一舟的情景,想到了雨夜他推门进来看她的眼睛,想到她拜别郑玦她踉跄的背影,还有她给这个孩子取的小名,昏光下那一个陈旧的簸箕……

    假如,假如这个孩子不能平安诞下,她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桑楝果,确对产妇有安胎定神之效,然而需在怀孕初期服用,否则,便是效力极强的催产药。盛嫽是在那掌心震动的时刻猛然记忆起来的。

    产婆是苟始这边的人,她方才那一句话,是在帮她。

    孩子若生下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知道桑楝果功效的人极少,举世也不过几个,盛嫽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她小时候偶然赠了一碗粥给上门讨饭的乞丐,乞丐告诉她的,她为此还挨了郑玦一顿骂。

    乞丐喝着粥,优哉游哉道:“桑楝果,有安神之效,对产妇尤甚,但只在初孕时有效,孕末服之便是极危笃的催产药,小姑娘,你须谨记。”

    她那时并没存心想记,不知怎的却记下了。

    被唤回里屋时,还听那乞丐叹息着,“桑楝,是神树啊,神树,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

    一切,都是天神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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