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上阳宫,尚且灯火通明。

    无数宫人进进出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焦灼。

    忽然,不知道是谁一声低呼:“燕御正来了!”

    登时,宫里的气氛沸腾起来,又在燕筠青提着药箱出现的那一刻,迅速安静下来,就像是被浇入一瓢冷水的茶锅,只余一两个水泡起伏。

    燕御正小步趋行到女皇面前,正要下拜。女皇扫了上官婉儿一眼,上官婉儿立刻会意,上前搀扶:“燕御正,人命关天,不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我带你去见县主。”

    现在宫中的县主共有两位,一个是故雍王李贤的遗孤长信,一个就是太平公主李令月的次女,万泉县主薛崇德。

    女皇素来厌恶故雍王李贤,不可能为了他的遗孤请医问药。因此,这次实际上要去看诊的,是今年五岁的万泉县主。

    三日前,祾歌在娘子关接女皇旨意,让他结束黜陟使一职,携燕筠青回京养伤。行李刚刚收拾到一半,又于次日接到女皇手书,称万泉县主重病,急命燕筠青速归。

    这两天来,燕筠青是星夜兼程,片刻不敢歇息,连口水都没喝,直接入了宫。

    据薛崇德的乳母说,县主是同下人玩闹,里里外外疯跑,一时间着了凉。公主当晚就让她喝了热姜茶防风寒,但是没什么用。第二天,薛崇德的嗓子就开始疼痒喑哑,然后就是发热黄痰。

    药是一碗一碗喝下去,可是薛崇德的病不光没有起色,反而高热不退,久咳剧咳不止,甚至吐出了带血丝的浓痰。

    李令月吓得肚子一阵阵发痛,不顾自己双身子,整夜整夜守着女儿。见她这个样子,女皇心疼,才急召燕筠青回京。

    薛崇德还睡得沉,脸色苍白,满嘴干皮。燕筠青先问了情况,又切脉看药方,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被窝。

    李令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大气都不敢出。

    “药是对症的,我的学生,没问题。”燕筠青笃定地说,她略一沉吟,问道,“不过,这些日子县主都吃了什么?痰有多浓?排过几次尿?”

    李令月仔细回想,小心翼翼地说:“二娘这些天没什么胃口,我怕吃得太油腻会更不好,只给她吃了点清粥小菜,一点油腻都没敢让她沾。她这几天只咳了一次痰,很浓,几乎结成块了,但是吐了好几次血沫。至于……更衣,没有几次,一天也没有一次。”

    燕筠青缓缓点头:“我知道是什么病了。”

    薛崇德本就自小吃素,身体底子差得很,这一病倒,就只能吃些蒸萝卜丝,喝几口撇去米粒的清粥,孩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日日昏睡。又加上她是受了寒,公主命人把地龙烧得热腾腾不说,还给她塞上手炉、盖上好几层厚被子,孩子缺水,痰涎就浓得咳不出来,黏在嗓子上,刺激她一直剧烈咳嗽。

    看上去咳得极其剧烈,其实只要把痰咳出来就好了。

    剧烈的咳痰让她咳破了喉咙,所以她就一直在丝丝缕缕地吐血沫。但她又一直发汗缺水,没什么口水量,那可不就剩下血丝了吗?

    至于发热,燕筠青实习的时候,就发现小孩子要是水没喝够,就总会反反复复发热。这时候要是在现代,一瓶葡萄糖输下去——就只输葡萄糖,什么药都不必加,输完烧一准儿退。

    她让李令月去拿水来,掺点糖掺点盐,隔一段时间喂薛崇德喝下去,然后把多出的被褥撤掉,再蒸些鸡蛋、嫩豆腐,预备薛崇德睡醒了吃点,最后才给开了方子,用化橘红、陈皮、制半夏、茯苓煎药,却不让薛崇德喝,只是让她仰起头漱口,一次漱口一盏茶的时间,让乳娘盯着她不许偷懒。

    这样硬生生给灌水喝,就喝到天明,薛崇德就有尿了。燕筠青没喊停,命她再喝,喝到一杯水下去,立刻就要撒尿,而且尿最好是清澈的才许停。到了次日晚上,薛崇德就不再发热,只是还咳,但却没咳得那么剧烈,也能一口一口往外吐痰了。

    等到了第三天,薛崇德彻底退了热,李令月终于能松了口气。她握住燕筠青的手,就要给燕筠青下跪:“筠青,这次真是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的二娘就……”

    一想到可能因为喝不透水而失去女儿,李令月就一阵阵后怕。

    燕筠青忙道:“公主快别哭了,要不是你救我,我现在都不知道要给哪个老头子做填房了呢。”

    李令月仍然拭泪不止。

    好一会儿,她才稳定了情绪,红肿着眼睛笑道:“我们筠青是药师菩萨下凡,救苦度难来了。等过些日子二娘大好了,我要在白马寺为你塑一道金身,你可不许推辞。”

    燕筠青苦笑:“金身不金身的以后再说,能让我先去睡一觉吗?”

    连着四五天,她睡觉都睡不安稳,到现在熬到眼中的血丝几乎要连成片。太平公主何其霸道,她忧心着女儿不敢睡,连带着乳母和燕筠青也不敢高卧不起。

    她们的友谊,本来就是分三六九等的。

    燕筠青这一觉,直接从当天晚上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虽然还是很累,可她没敢再睡。女皇昨天就说过,等她醒来之后,要她来观风殿,彻底禀告一下祾歌的病情。

    梳妆的时候,她坐在铜镜面前叹气。

    如果说薛崇德的病还算简单,祾歌的病可就真的让人倍感棘手。

    她不能说得太轻,不然武曌会觉得祾歌是在闹小孩子脾气,强势压制祾歌的话,祾歌毫无还手之力;可她也不能往重了说,自闭症是一种残疾,而残疾对于皇室来说是耻辱。祾歌一旦被扣上残疾的帽子,以后在皇室就毫无立足之地了。

    她拍拍自己的脸颊,给自己加油鼓劲。

    观风殿内,女皇正在和几位宰辅讨论政务。燕筠青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作声。

    这是国之要务,容不得任何打断。

    她要是在这时候弄出点声响,明天御史参她的折子就会递到御前,满满的都是在控诉她御前无状,合该罢官流放。

    她低着头胡思乱想,这种环境下,肃容敛声,把自己当成一只精美的花瓶,为皇帝装点门面,就是奉宸卫的职责。虽然也能拿着笏板写写画画,但是常年在这种高压环境下,又只是小孩子,他们的日子有多难过也可想而知了。

    若是想要养好伤病,当务之急是要让祾歌离开这种高压环境,休工休学,专心修养。

    这些天,她也忙着为祾歌制定干预措施,尤其是针对他的创伤。燕筠青觉得他需要心理咨询,而且基于他述情障碍的特点,给他敲定的方案是做题。

    心理咨询主要有两种,一种就是聊天,通过交谈的方式来改善病情。但是对于祾歌这种语言能力差的人来说,让他表达自己的感受,还不如让他去查个案子来得轻松。所以燕筠青为他选定了另一个流派,简单来说就是给他布置功课让他去完成。

    在她上奏的整个过程中,女皇一直在看奏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燕筠青吃不准女皇现在到底对祾歌是什么态度,也吃不准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们瞒着她的事。她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冷汗一滴一滴向下落。

    这时,上官婉儿柔柔的声音为她解了围:“那小殿下,究竟是为何会患上失魂症的呢?”

    “原因很多,”燕筠青想了想,“如果他的父母都是正常人,那就可能是孕期出了岔子。小殿下的生父母,有和他类似的症状吗?”

    女皇的视线稍微仍旧在奏章上,倒是上官婉儿温柔地说:“小殿下的父亲,孝敬皇帝,质柔纯善,体贴活泼,和小殿下完全不同,不像是患有失魂症的样子。倒是他的生母,有些……”

    为尊者讳,她不好细讲,只能支支吾吾地说:“瞧着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

    燕筠青有些好奇。祾歌的生母到底是谁?

    “还能是谁?”女皇拿起另外一本奏章,“前唐临川公主与襄阳郡公周道务的龙凤胎,吉州司马周季重的双生妹妹。”

    “周?”

    “那是自然,不然他为何总是以周祾歌为假名。”

    燕筠青愣住。她以为这个周,是武周王朝的周,没想到居然是祾歌生母的姓氏。旋即她又忽然意识到——

    祾歌是表兄妹结合的孩子!

    燕筠青斟酌着问:“生下小殿下的时候,周……”

    上官婉儿连忙递话:“周昭皇后。”

    “周皇后。当时周皇后有多大?”

    “十六岁。”

    十六岁,还是虚岁!燕筠青一下子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知道祾歌的生母是因为难产去世的,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小。她恍惚记得,周昭皇后是生下一对双生子才去世的。

    母亲年少,自己双生,那么——“小殿下出生时有多重?他足月了吗?”

    上官婉儿摇头,轻声回答:“虽然足月了,但是小殿下当时很小,只有四斤七两。”

    燕筠青低下头换算。唐制一斤可以估计为她那个时代的一斤二两,而且唐制一斤十六两,因此祾歌出生的时候差不多是五斤三两,虽然瘦小,但是也还正常。她松了口气,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祾歌身体差,和他的父亲天生体弱、母亲怀孕年龄太小、父母近亲属结合都有关系,而且算算时间,周皇后比李弘小了九岁,她母亲却是李治的亲姐姐,因此很可能周皇后作为高龄产妇的龙凤胎,先天也是不足的。

    盘算下来,燕筠青直感觉头皮发麻。这样来看,在物资这么匮乏的李唐,想把这样一个孩子养大成人,其中所耗费的心血可想而知。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又问:“若是小殿下幼时吃了毒奶,会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吗?”

    “那得看是什么毒物了。”燕筠青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好像什么都没说,于是斟酌着开口,“陛下也知道小殿下身上的胎记吧,天生有日月星辰庇护,小殿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女皇终于分出了些许注意力。她翻阅奏章,漫不经心地说:“那个胎记,我当然知道。”

    “那是先帝作图,我亲手刺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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