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称作弟弟,但祾歌其实才是那个先出生的孩子。

    这也好理解,母亲年少分娩,更小那个孩子自然容易出来。

    但是祾歌那时候实在是太瘦弱,李治不想再面对一次兄死弟及的事,因为他拍板,把更胖大的那个男孩定为兄长,这样哪怕瘦弱的祾歌夭折,他的嫡长孙位次仍旧不变。

    毕竟那时候的小祾歌,连吃奶都不积极,连用力吃奶都犯懒,也就塞到他嘴里,他才肯纡尊降贵咽上几口,还总是吃一口吐一口,拉了尿了也只是哼哼几声意思意思。不像他的双生兄弟,能吃能拉,哼哼唧唧拱着找奶吃,哭起来嗓门几乎能把房顶掀翻。

    二圣乐得合不拢嘴。这孩子这么有精神,肯定能平平安安长大。

    却没想到,才出生第二天,那个孩子就开始吐血。里里里外外折腾了一夜,天还没亮,那孩子就咽气了。

    洗三变成了孙儿的祭日,李治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小公子能接触到的一切,最终在乳母的补药中,找到了几味药的药渣。

    那副毒药是分开下在几位乳母饮食中的,单吃一个人的奶什么都验不出来,合在一起就是慢性毒药。可是小公子脾胃娇弱,又极能吃,一下子吃伤了脾胃,这才导致夭折。

    几个备好的乳母大都被下了药,二圣又惊又怒,急忙去看祾歌。这时,他们忽然发现,祾歌不愿意吃奶的乳母,全都是被下过药的乳母。唯独有一个乳母,因为挑嘴不曾服食毒药,偷偷把补药给倒掉了,她的乳汁,祾歌是愿意入口的。

    当时的武媚娘心里想,这孩子有灵性,天生就会趋吉避凶的,该是天上的神仙送来的福气。因此她做主,把代表“神之福”的祾字给了祾歌,定下了他的乳名。

    在他学说话、学走路之前,祾歌实际上是个很省心的孩子。

    他不粘人,用襁褓一包,扔在摇篮里,自己就能和自己玩得很开心。

    “小公子是生来做神仙的,怕不是有天上的童子陪着玩。”

    宫人都这样说着吉利话,她也就将孩子过于安静的事抛诸脑后。

    直到虚岁都两岁半了,他还是不会说话。

    不仅不会说话,武媚娘逗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常常不会看向自己的祖母。每每叫乳名,比他还小的李守义都会扭头看一看,他却无动于衷。他也不会指着什么东西表示想要,甚至问他问题,他连个点头摇头的回应都没有。

    他只是喜欢盯着帐子或者什么东西的一角发呆,一想就是大半天。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仪凤三年正月十七,那是这个叫祾歌的孩子出生后的第二个年头,还有六天他就来到这里满两年了。

    那天武媚娘正在给李治念奏章,等待李治的批复。小祾歌被他们抱过来,放在一旁的软榻上发呆。念到一半,书案前忽然探出一个小脑袋。

    他伸着短短的胳膊,要去抓桌子上的毛笔。武媚娘递了一支给他,他歪着头看看自己手中干净的毛笔,又看看武媚娘手中蘸了朱砂的那支,“啪”地一声将之丢开,伸着手去够武媚娘手中那支。

    武媚娘觉得好笑,便将笔递给他,还给他一卷写废了的纸,让他自己玩去。她自己另取一支,蘸了朱砂,继续轻言细语地为李治念奏章,然后在李治的授意下为奏章批复“可”字。

    小祾歌见祖父母不理他,硬是从两人中间挤过去,举着毛笔哼哼。

    李治笑着发了话:“就让他画,看看他能画出什么来。”

    他眼睛已经看不太清,命宫人把小祾歌抱到他膝盖上,为他铺好细绢。小祾歌咬着手指看奏章,用指头比着武媚娘写的“可”字,一点一点量完,趴在桌子上,开始画字。

    虽然这个字极简单,但他毕竟还小,举着胳膊一会就没了力气。画到最后,他人小力气小,只画出来一个奇怪的朱砂团。

    他看看自己的朱砂团,又看看祖母龙飞凤舞的草书,再看看自己的朱砂团,丢了毛笔,尖叫着大哭起来。

    殿内自是一阵好哄。

    小祾歌放声大哭,不错声地哭了一个多时辰。好家伙,他真是好体力。到最后,帝后二人都累得不行,干脆把皇长孙扔给保母哄去。

    自此之后,小孩开始喜欢上了玩毛笔。

    他会趴在地上,拿笔乱涂,画完圈圈画点点,画完点点画道道。有时候武媚娘会心血来潮教他几个字,他也会盯着看一会,然后趴在地上画出来。

    别说,还真像模像样的,就是画一次要摔几十次笔,哭叫一两个时辰,砸七八次砚台。

    他的小手还握不稳笔,更别说写出笔锋,但又偏要玩,稍不顺心——诸如写得横不够直,折不够有棱角或者不够圆,画出来的线条有粗有细——他都会暴怒大哭。

    入夏了,怕小公子不消受,帝后就没给他准备冰鉴,而是铺上了竹簟。小祾歌被放在榻上,只穿了亵裤和肚兜,赤着小脚坐在竹簟上玩按手印。

    天气炎热,孩子的鼻尖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他把小手按在竹簟上,咦,光光的、凉凉的,抬起来,再按,却看到一个小小的带着湿气的手印。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小手印,将小手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热乎乎、微微黏糊糊的。

    他整个人蒙了,趴在榻上打滚,却在皮肤离开竹席的时候,又感受到了熟悉的一点点粘性。

    他惊呆了,抬起小脚,踩下去,拔起来,黏的;再踩,还是黏的。他讨厌这样的感觉,于是大怒起来,尖叫着将榻上的东西都砸到地上去。

    他讨厌热腾腾的蒸汽,和黏糊糊的触感。

    保母叹了口气,过来哄小祖宗,可是怎么都哄不好。他不肯坐在榻上,要去没有竹簟的地毯上玩。但是夏日暑湿,地上阴气重,保母怎么敢放他在地上玩?她只能哄着他,抱他去玩水。

    小祾歌这才消停了。

    这份宁静只持续了一个上午,到午睡时分,他又闹了起来,小手一个劲地拽着榻上的竹簟尖叫。保母快要绝望了,只能回禀帝后,撤去竹簟。

    结果,小祖宗被热出了痱子。

    不得已,本枝院内只能摆满了冰鉴。

    这却给小祾歌带来了新的玩乐方式。他趁着下人不注意,手脚并用爬上冰鉴,肉乎乎的小手揭开盖子,伸手进去捞冰。冰块凉凉的、滑溜溜的,在手心慢慢化成水,再顺着指缝漏下去。这种全新体验让小家伙新奇极了,拍着手惊喜地笑。

    这是他第一次笑出声。他笑得很不熟练,像是用力把声音挤出喉咙一样。

    帝后大奇,拿冰块来逗他。刚开始他还勉为其难地配合一下,到后来,干脆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这些无聊的长辈。

    长辈们不以为忤,反而为他终于开始搭理人而欣喜。这样闹了一会儿,小祾歌开始犯困,保母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小家伙睡眠一向不好,难入睡、醒得快又浅眠,若是没睡够还会发脾气。为了哄他入睡,本枝院上下真的采取了各种手段,甚至因为入睡难,李治认为她们照顾不周,前后换了好几个保母。

    小祾歌却不要她抱,他身子在保母怀里扭来扭去,见保母不放开他,勃然大怒,也不睡了,愤怒地去咬保母的手。保母大吃一惊,又不敢放手,待到内侍把她的手解救出来,已经被小家伙咬得青了一块。

    李治心疼孙子,于是下令将这个照顾不周的保母杖责十棍,送到掖庭。

    这下,小家伙就更不愿意亲近新来的保母了。他抓着李治的衣摆,紧紧抿住嘴,死活不松手。

    武媚娘于是去戳他肉乎乎的小脸,笑他:“哟,我们祾歌知道粘人了。”

    小祾歌并不喜欢被触碰,他蹙着小眉头,偏头要躲。恰逢太平公主李令月下课过来,她一把从母亲怀中抱起小侄儿,去捏他的鼻子:“祾歌!姑姑回来啦,有没有想姑姑呀?”

    小孩被这样抱来抱去,已经很不高兴了。他扭着身子从姑姑怀里跳下来,光着脚跑到小榻后面,却又探出半只眼睛,悄悄观察着长辈们。

    殿内登时响起一片笑声。

    说话迟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贵人语迟!

    更何况小王子实在生得太漂亮了,水灵灵的一对端凤眼,睫毛浓密,好似天生勾了眼妆。这个时候的孩子最好玩,帝后看见他就忍不住高兴,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亲两口。

    每到这个问题,小祾歌都会努力地用小手去抵长辈们的亲吻,可惜最终小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委屈巴巴地擦脸上被亲过的地方。

    他非常讨厌黏糊糊的东西,包括长辈们亲他留下的口水印、掌心一点湿漉漉的汗气。

    因此他拒绝被人亲吻,拒绝用裸露的皮肤接触别人的皮肤和光滑的器物,拒绝吃熬成米糊的粥,沾上什么东西之后必须要洗掉。

    他对净水越发痴迷,常常穿着鞋袜跳进院内小溪中。可他到底还小,走路常常平地摔跤,因为又经常滚得一身尽湿,衣角都是水中的沙子。

    本枝院上下被他折腾得提心吊胆。

    让他玩去?

    笑话,这么丁点大的孩子,走路又走不稳,万一摔在小溪里,活活淹死、闷死怎么办?

    就算他能站稳,可如今已经秋风渐起,一场秋雨一场寒,成人湿了衣裳还觉得透心寒,怎么敢让这么娇嫩的小皇孙,天天在溪水里泡着?

    可若是不让他去玩水,他能哭叫上好几个时辰。咬人、打人都已是家常便饭,他也不会说话,只能“啊啊”地叫着。小孩子尖利的声音简直能让人头皮都炸开。甚至有些宫人都躲着他走。

    若是拿玩具去哄他呢?

    他不要。

    他对寻常孩子会感兴趣的小玩意儿,全都视若无睹。

    唯一能勉强引起他兴趣的,就只有趴在地上写写画画。

    爱看书,识字早,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只可惜,他对所有人问他“这是个什么字?”之类的问题,全都爱理不搭的。他能盯着一个物件看好几个时辰,就好像……

    就好像披着人皮的泥偶。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有人说他是天上神仙下来渡劫的,有人说他是个傻子,还有人说他是不是天生缺了魂魄。

    李治找来袁客师,武媚娘找来玄奘法师的弟子,请医问药,求神拜佛……

    一切的一切都做过了,可是他仍旧没有好转。

    不仅如此,他还染上了李治的风湿病。

    他开始隔三差五就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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