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花郡夫人,实际上是个多子多福的人,单单儿子就有六个。

    只可惜,这些孩子并没有几个活到了成年。

    说到这里,苏戎墨点名要的浆面条端了上来,苏戎墨拿了个小碗,问道:“给你分点?你也没吃晚饭吧?”

    “浆面条酸的,我不喜欢。”祾歌撇撇嘴,“等会再吃,我不差这一口。”

    “那我先吃,中午就吃了半块馕,刚刚又空着肚子喝酒,真顶不住了。”苏戎墨大口扒了几口面,才接着叙述。

    生育多了,张桂花就病了。

    刚开始只是漏尿,咳几下裤子就湿一团,后来是小解时总会尿出粪来。等再养了王无择之后,就开始肠子和胞宫脱出来,塞也塞不回去,无论行止坐卧都剧痛难忍,不得不用布条缠上,稍微缓解痛苦。

    但这样一来,很容易便会溃脓、生疮。祾歌闻到的臭味,就是这样来的。

    苏戎墨捏着筷子,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王孝杰一杯又一杯喝闷酒,红着眼睛问他:“不是多子多福吗不是五子二女便是最有福气的吗?我就是想给她最好的……多生几个,怎么就、就这样了啊!”

    祾歌茫然地问:“这种事,他怎么就说得出口了呢?”

    苏戎墨不言,只是挑芹菜碎吃。

    这病是妇人病,生儿育女就会患上,可又不好让男人来瞧病,硬挺着也不行。王孝杰这是把主意打到女皇身边的燕御正身上了。

    燕筠青深得女皇宠爱,又和太平公主、上官内相私交甚笃,这几位都是出了名的风流,王孝杰不信她们没有什么妇人病。女皇又不是什么顾忌男女大防的人,为什么她会如此宠信燕筠青?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医术当真卓绝到无出其右的地步了吗?

    女皇一定病了,她身上一定有些妇人病。毕竟生故雍王的时候,她连月子都没坐,在路边生下孩子,就去祭拜昭陵了。

    可这种病,是不好对外人讲的,也就贴身婢女和丈夫能知道,连母亲、女儿怕是都羞于告知,如果王孝杰开口去求女皇,恐怕不光不能如愿,反而会让女皇心生不适……

    他这是看中了祾歌年纪小,想托祾歌去向女皇求人。

    但这话苏戎墨没告诉祾歌,他不想毁了祾歌好不容易养出的,对王孝杰的信任。

    不过,按照祾歌的脑子,他短时间想不明白这么多弯弯绕绕。比起这个,他还是更惦记王无择。

    他拧眉思考了一会,忽然道:“不行,晚上会冷,我要去祠堂看看守拙。”

    苏戎墨立刻站了起来:“我也去。”

    祾歌摆手:“你吃你的吧,我去给他带点热饭。”

    去祠堂的路上,祾歌一直在琢磨王孝杰的话。

    可刚走到祠堂门口,他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王孝杰。

    祾歌绷紧小脸,向王孝杰走了过去。

    见到他,王孝杰似乎毫不意外。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祠堂院子,王孝杰就着窗子往里看,王无择正跪在王家列祖列宗的灵前,只能看见垮下去的肩膀,看不到表情。

    他没急着进门,压低声音沉声道:“你跟我来。”

    说罢,他就向着厢房走去。

    祾歌不语,只是默默跟着王孝杰。他身后的小黄门也立刻跟上,提食盒的提食盒,掌灯的掌灯,都悄无声息地跟着二人。

    师徒二人相对而坐,王孝杰问道:“不怕吃食冷掉?”

    祾歌淡淡地说:“木食盒里面还有个鎏金银食盒,下面用银骨碳温着,还有个手炉,冷不掉。”

    王孝杰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心中有气?”

    “不行吗?”祾歌硬邦邦地说,“大将军位高权重,竟也如此小家子气,连请医问药都不愿意,竟然还要郡夫人苦熬,这可真是……”

    他一声冷笑,低头去把玩食盒上的系带。

    请医问药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哪怕是富户,家中有人生病,也都只会苦苦忍耐,一直到忍无可忍,才请人去求医。

    有个头疼脑热就去求医,实际上是一种夸耀财力地位的行为,王孝杰身为三品大将军,不可能不顺应大流。这样会被人嘲笑,从而导致无人愿意与王家交往。

    王孝杰冷声问道:“怎么,你真要把你师娘逼死,把无择以不孝之罪绞死,你才肯罢休吗?”

    祾歌愕然抬头:“怎么回事?”

    王孝杰仔细看着他的小脸。他还太小,还是个小孩子,这些成婚之后的弯弯道道,还没到他知晓的时候。他暗叹一口气,问道:“你知道七出吗?”

    祾歌不明所以,歪了歪头,掰着手指说:“《大戴礼记·本命》记载:“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可是师娘她没有犯七出。哪怕犯了,不是还有三不去吗?同章也说,妇有三不去:有所取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师娘为你守过三年父母孝期,你休不得她。更何况她哪里犯了七出了?”

    王孝杰重重地说:“这病,就是恶疾!”

    闻言,祾歌满脸诧异:“恶疾?”

    这病难道不是为王家传宗接代,才染上的吗?

    “你师娘她害了……那种病,若是传出去,你让他人怎么看,让你师娘怎么做人?这事传出去,你师娘还怎么活?”

    祾歌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他才说:“如果逼死了母亲,守拙的命就没了。逼死母亲,他……”

    他大概会被判斩立决。

    哪怕看在王孝杰的面子上,王无择这辈子也废了。

    王孝杰盯着他,目光如炬:“你还坚持要求医吗?”

    祾歌默然不语。

    这是个死局。

    怎么办?

    祾歌也说不上来。

    他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偷偷的,不行吗?”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就是两条命,你选吧。”

    祾歌手指收紧,把锦袍抓成一团褶皱。

    见状,王孝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食盒也递给他:“你去看看阿留吧,他还饿着呢。”

    祾歌揭开看了一眼,是王无择爱吃的烧羊腿。他起身,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王孝杰还站在门前,见他回头,挥了挥手。

    祾歌暗叹一声,径直进了祠堂。

    听到脚步声,王无择回头,不由得眼前一亮:“你怎么来了?”

    他搓着双手,不停地呵气取暖。

    祾歌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食盒和大氅都递给王无择。西洲的七月底,入夜时分已经降温,一夜过去甚至会结出一层薄冰。而白天却又热,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甚至可以只穿半臂和短裤。

    王无择笑了起来,僵着手指接过狐皮大氅穿上:“你来得真是时候,我都快冻僵了。”

    祾歌打开食盒,一层层拿出吃食:“先吃花椒排骨汤,驱散寒气。这里还有个手炉,先暖暖手。”

    王无择不说话,只是歪歪头,看着他笑。

    祾歌瞟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这个驸马,当得很值嘛。”王无择捧着手炉,美滋滋地说。

    “这话不对,”祾歌摇摇头,“我才是夫,你该说妾多谢郎君挂念。”

    两个人笑着闹了两句,王无择捡起一块羊肉送到祾歌嘴边,祾歌嘴上嫌弃着王无择用过的筷子,却仍接了那块肉,又把王孝杰和苏戎墨的话仔仔细细跟王无择交代了一遍。

    王无择的笑容淡了下去。

    “怎么会这么严重。”他喃喃自语。

    祾歌摇摇头。

    因为失魂症,祾歌有些五感异常,他的鼻子要比普通人灵很多,因此也对那股臭味格外印象深刻。生孩子就会把人变得臭烘烘的,这种事听起来真的很可怕。

    他斟酌着说:“这种事说不定也有转机……我祖母和姑母也生了很多胎,可也没见有什么不好,要不我写信回去帮你问问?”

    王无择眉头紧蹙,摇摇头道:“这种事没人会往外说,咱们甚至不知道哪家最擅长此道。就算去问,去找谁?”

    祾歌歪头想了想,道:“我帮你打听打听吧,如果有人能医,我一定帮师娘请来医师。”

    他打算先去找傅蝶问问。

    既然傅蝶和燕筠青同样来自未来,那么未来能不能看这种病,傅蝶应该有印象。

    此时此刻,傅蝶正在和府中新来的胡人乐姬切磋琴技,见到祾歌,她又惊又喜:“济川,你来了!”

    祾歌点头,向二人道:“二位平时也算见多识广,我今有一妇人病,不知道二位可曾听闻。”

    他将张桂花的病一一道来,听得傅蝶连声惊呼可怕:“我听说过!这是子宫脱垂!生孩子生的!”

    胡姬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几次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祾歌道。

    胡姬羞红了脸,声若蚊呐:“监察使容禀,奴家也有些……妇人病。奴家的那个……形如豆渣,色黄而臭,而且、而且痒得怕人,奴家……奴……”

    乐姬其实就是家妓,也是要用来待客的。这人已非完璧,祾歌自然知道。他皱了皱眉,问道:“怎么染上的?”

    “和男人那个!”傅蝶抢答,“咱们那的男性都不一定能天天洗,这里的男性肯定不会洗。回家传给老婆,不就生病了吗?跟男性那个过之后,基本上女性都会有点妇科病的。”

    她这话说得太快,祾歌听得懵了一会儿,才问:“既然如此,你可知如何处理?”

    傅蝶有些奇怪:“你不是在牛大学医吗?上课不学这些吗?”

    祾歌抿了抿嘴,才说:“隔行如隔山,我是专精……”

    他本想说“失魂症”,话到嘴边,又改成拗口的“自闭症”:“我专精的是高功能自闭症,不太懂这一科。”

    “我也不懂,我还是牡丹呢。”傅蝶双手一摊,“要是有个妇科医生说不定会懂,可惜我不是。”

    祾歌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胡姬却忽然跪了下来:“求监察使开恩,若是有了方子,可否让奴送姐姐妹妹一份,以求稍解其苦。”

    祾歌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

    说罢,他径直离开傅蝶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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