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的这场雨下的有点漫长,直到天色渐晚,雨势才逐渐变小。

    阿挚被留在了苏知微身边,流光带着玄倾去了军务府。

    筱雨飘飘,街道上人烟稀少,整个阜阳城起了雾,混着雨滴的天色灰蒙蒙的,玄倾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在她身边。

    军务府不远,步行也不过两刻钟。

    到的时候,门庭上已经站了人,一身戎衣便装,青年人模样,是上官初融。

    流光在玄倾的伞下抬眸,他的身影便连同上方烫金的“军务府”三个字一道映入眼帘。

    “殿下”

    他缓步下了台阶,也没撑伞,就这样迎了出来,烟雨湿了他的鬓角,他恍若未觉。

    “上官”

    她淡淡问候,随着他的牵引入了门厅。

    自从军务府被秋海天偷袭之后,他就留了下来,一直守在这里,看样子也没有再走的意思。

    “听闻殿下受袭,无恙否?”他轻声问询。

    “无恙。”

    他领着她往府内走,门厅内九曲廊芜,蜿蜒迂回,间或有巡逻的兵将列队走过,整齐一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映衬下的整个军务府十分寂静。

    廊外的长风呼啸,偶尔裹挟着细雨飘了进来,长风疾雨落在流光墨色绣竹纹的裙角上,晕染出点点水渍印迹。

    有人看在眼里,微微侧了身不动声色替她挡去了廊外的楼台烟雨。

    再穿过了一道月亮门,便到了军务府的内院,四围墙壁上浮雕漫布,一眼看去,皆是蛟龙潜海的图样。

    上官初融在一间不起眼的门前停下脚步,转身道:“人关押在这里,殿下进去吧”

    流光点点头,笑了笑。

    “上官,有劳了。”

    “分内之事,殿下客气。”

    他后退一步,立在廊檐下驻守,看着她和玄倾走了进去。

    推开门,入目光线昏暗,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看清堂中侧椅上蜷缩着的纤瘦人影。几日不见,这位曾名动江湖的莫姑娘,依旧是初见时的动人姿容,可几日的牢狱之灾,纵使再倾城的容貌,到底还是染上了几分憔悴。

    许是许久不见天日,当门缝大开,乍然有光线照了进来,明光刺目,她还不适应地伸手在额前挡了挡。

    “莫姑娘,别来无恙。”流光微微一笑,立在门庭处。

    莫纤纤转过了脸,迎面的光线太亮,看不清来人的脸,可是那声音熟悉,她还是认了出来,她偏过了头。

    “原来是元徽殿下。怎么,是江南来要人了么,不然殿下怎么会屈尊降贵地过来见妾一个阶下之囚?”

    流光踏步进来,在她对面的空椅上坐下,玄倾抱剑沉默地立在她身后。

    闻言,她淡淡道:“江南是什么动静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姑娘,江南的天仙楼已是一座空楼了。”

    莫纤纤一愣。

    “空楼?”

    “不错。”

    见她神情淡漠,不像是故意诓她的样子。

    莫纤纤的心陡然一沉,冷笑一声。

    “果然,天下的男人都是负心人。”

    她语气嘲讽,明明是笑着,笑意里却隐约透出几分凄怆。

    流光看在眼底,神色却未动。

    “姑娘和顾氏的干系我并不想深究,只是姑娘还记得这方玉佩吧?”

    她从玄倾手中接过摊开的黑匣子,把其中貔貅状的玉佩呈在了莫纤纤眼前。

    莫纤纤的眸光从玉佩上划过,落在在自己纤长精巧的指甲上,兀自摆弄着,并不想答她的话。

    流光倒也不急。

    她阖上匣子,示意玄倾收起,不紧不慢地笑了笑。

    “这方玉佩本是清风堂旧物,依着姑娘和清风堂的渊源,在姑娘的手中倒也不足为奇,何况当初在满楼春,姑娘亦亲口承认此乃自己的私物。可就是不知道这样的私物,或者说定情之物为何会在秋海天秋少侠手中呢?”

    莫纤纤低首玩着自己的指甲,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就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整个室内安静一片。

    玄倾依旧沉默着。

    外面的雨丝还在飘,景州的天气不知怎么就凉了几分。

    流光唇角的笑意忽然就淡了下来。

    “姑娘可知晓你隔壁关押的人,是谁?”她突然开口。

    莫纤纤手上的动作一顿,闻言抬眸,视线冷冰冰的落在流光的面上。

    “谁?”

    流光微微一笑。

    “姑娘的心上人。”她轻声道。

    莫纤纤怔愣,反应过来纤细的指尖忽然就抓紧了紫檀木的扶手。

    只听呲啦一声,指甲从檀木表面划过,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顿时冒出鲜红的血丝,然而她眉头未皱一下,似痛感全无。

    她驳斥:“不可能。他已登船南下,如今只怕已到江南,怎么会落在你手中?你在骗我。”

    流光轻哂。

    “登船南下?姑娘的意思,是王贽敬提供的身份文牒足够保他一路登船自南而下,逃之夭夭了,是吗?”

    听到‘王贽敬’的名字时,莫纤纤脸色已逐渐难看。

    流光并未放在眼里,她淡淡提醒莫纤纤。

    “可是姑娘别忘了,就算有王贽敬的助力,江南的天仙楼也已不复存在了。而你的心上人,他即便逃出大魏,也是丧家之犬,无处可归了。”

    莫纤纤扣紧扶手,低声问:“王贽敬一事,殿下如何得知?”

    “自然是姑娘的心上人告诉我的。”

    果然。心中的猜测验证,莫纤纤闭上了双目。

    王贽敬一事所知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如果不是他亲口透露的确也没有其它的缘由了。

    “莫姑娘,我再问姑娘一句,这方玉佩为何会在秋海天手中?”

    莫纤纤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什么,还是没有吱声。

    流光眼见如此,笑了笑,从善如流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那我只好去逼问姑娘的心上人了。”

    她转身欲往门外走,身姿如松,姿态恬淡闲散,一副不着不慌的模样,却成功让莫纤纤沉下了眼。

    “他不知道。”莫纤纤急急道。

    流光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

    “姑娘什么也不肯说,我又如何能信呢?”她淡淡问。

    莫纤纤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流光耐心已经耗尽,就在她抬起脚步,离着门庭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安静的室内终于响起了莫纤纤沙哑又柔软的声音。

    “这方玉佩乃是当年不离在江南天仙楼赠于我的,是清风堂立派以来的第一枚方佩。五年前青州大选上,我与秋少侠喝了一盏酒水,不小心将玉佩遗失在了他的剑穗上,此后便一直留在秋少侠手中。”

    流光闻言停下脚步,淡淡挑了眉角。

    “既是他人之物,又依着秋少侠对姑娘的爱慕之情,难道就没有相还之意?”

    “自然有。他来信多次,言谈之中颇有亲赴江南归还之意,可自那之后我却没有与他相见之谊了。”

    “所以玉佩便一直留在他手中?”

    “是”

    “既然姑娘没有再要回玉佩的意思,那为何在五年后的景州大选之上,这枚玉佩会经由傅九天之手关山迢递呢?”流光又问。

    “是我的授意。”

    “哦?”

    “殿下既然已经抓到了不离,那想必也找到了那份密室里的名薄。上面除了记载了宋元之被刺一事还有殿下安阳遇袭之事,而相应的记载的买家是大魏朝中人,对否?”她问。

    “不错。”

    莫纤纤苦笑一声。

    “当初不离接到此桩生意,我远在江南,并不能及时劝阻于他。要知道殿下乃是大魏皇室贵胄,您的一条性命可不是简单的价值千金四个字便能衡量的。尤其在江湖中,苍梧谢家和武林叶氏明令禁止任何江湖派系和官府勾结,而不离一旦接下此桩生意,他日东窗事发,偌大的江湖就真的再也没有清风堂的立足之地了。”

    流光转了身,身侧的玄倾也一道转了过来。

    “姑娘的确深谋远虑,那之后呢?”她问。

    “之后我又接到了秋少侠的来信,金陵武林盛会之后,他听闻我将远赴景州参加新一届的花魁大选,便提前来信,既是问询又有恭贺之意,我便想到了那方玉佩。”

    流光心神一动。

    “祸水东引?”

    “不错。”

    莫纤纤轻笑一声,点点自嘲。

    她道:“那是清风堂旧物,曝于人前倒也没什么,毕竟当时清风堂连同不离都已在江湖上消失很久了。那个时候,殿下在安阳应该已经受刺,不离派去的人意料之中的失手,当时我已身在满楼春,收到消息后便去信秋少侠,信中提及我急需那方玉佩,需他快马加鞭递送于我。实则”

    “实则就是为了让他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在景州的乱局里,扰乱视听,对吗?”流光接了她的话。

    莫纤纤没吱声,只笑了笑,显然默认。

    “为何非得是秋海天这个人呢?”流光又问。

    谁知莫纤纤看了她一眼,冷笑。

    “旁人不明白,殿下难道不清楚吗?魏与燕,早已没有了表面之和,而秋海天出生的天山派乃是大燕皇室最亲近依仗的江湖门派。当初金陵盛会,他锋芒毕露,想必殿下的眼线也早已盯上他了。所以,只要他出现在了景州的乱局里,不需要我们去提醒什么,殿下的视线自然就会转向大燕,那所谓的祸水东引便水到渠成了。”

    她淡淡说完,流光一笑。

    “用了五年的时间去布一个未来可能用不到的局,姑娘好心计啊。想必秋少侠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初不过是随手捡了心上人的一方玉佩,便落入了一张为他精心织就的情网中了。”

    “殿下过赞。”莫纤纤垂下眼睫,又重新摆弄起自己染血的指甲。

    那点点鲜红的血迹落在她雪白的罗裙上,如红梅映雪,妖冶异常。

    流光负手笑了笑。

    “可是姑娘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苍梧山少主谢青城会和我一同北上,毕竟是以他的阅历见识,第一眼就瞧出了刺客的武功路数,由此引出清风堂,破了姑娘祸水东引的美梦。姑娘更没有料到平时对你百般思慕予取予求的秋海天会突然要事在身,竟将玉佩托于傅九天代为交付,由此破了姑娘引他入局的算计,对否?”

    莫纤纤冷笑。

    “时不待我,又能强求什么。”

    她满目自嘲。

    流光闻言,神色却寡淡。

    “那本账簿的存在,除了姑娘和牢中人,可还有旁人知晓?”

    “不曾。”

    如此,流光心中便有了数。

    “今日我想问的已有答案,但是姑娘恐怕还要在此地待上些时日了,姑娘珍重。”

    她淡淡道,没有再跟她耗下去的意思,转身就要跨出门槛,此时莫纤纤却突然开口阻了她的脚步。

    “以他的罪名,在大魏该如何判?”

    “死罪。”

    莫纤纤愣了一下,张了张口,问:

    “那、还有转圜余地吗?”

    流光背对着一笑。

    “姑娘说的可有假话?”她不答反问。

    “没有。”

    流光轻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抬脚走了出去。

    玄倾跟在她身后,走出许远,他才问流光。

    “殿下,她的话可信吗?”

    “半真半假,一篇鬼话。”

    “既是半真半假,又何为一篇鬼话?”他问。

    流光步伐轻快,淡淡道:“你听她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可是两桩刺杀案她全推到褚不离和王贽敬头上了,至于秋海天和大燕,全被她从整个事情里摘了出去。”

    玄倾回想了一下刚刚殿下和莫纤纤的对话。

    还真是如此。

    流光观他神情,便知他想通了,笑了笑。

    “她是个聪明人,对自己情郎尚且狠心,对我们又怎会知无不言呢?”

    玄倾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可她一个江南中人,为何会竭力去斩断秋海天和大燕同这件事的关联呢?这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有利之处。”

    流光闻言偏了头,面上笑意未散。

    她道:“所以啊,这就是不通的地方。她得留着,她可比褚不离有意思多了。”

    外面的小雨已经停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庭,过了一道长廊,便见廊芜的尽头上官初融等在那里。

    “上官”她笑着唤了一声。

    上官初融听见声音,转身过来,面色柔和。

    “殿下忙完了?”

    流光颔首,走近了,才对他嘱托道:

    “里面的人另有用处,还要劳你多加看管。”

    “殿下放心。”

    上官初融轻声应下,便送了他们俩人出了庭芜。

    “殿下是要动身北上了?”他在前引路,随口问了一句。

    流光挑了细致的眉角。

    “怎么连你也问我这个问题?”

    上官初融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玄倾,来了兴致。

    “除了玄倾,还有谁敢问殿下?”

    流光笑了笑。

    “一只狐狸。”她道,一双明眸泛着浅浅的光亮。

    狐狸?

    上官初融心思一动。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应该是在满楼春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家少主了。

    他对他最深的印象应该就是那桩七年前同殿下蹊跷订下的婚约了。

    到了府门处,玄倾去替流光取伞。

    上官初融引着她上了台阶,见四周无人,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北境此行,殿下、会见他吗?”

    流光唇角的笑意一凝,神色疏冷。

    “会。”她语气笃定。

    上官初融听她亲口应答,怔愣了片刻,释然一笑。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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