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明净,云雾迭起。

    不知哪道山涧中起了风,长天的云彩聚了又散,送来松涛阵阵和芳草的清香。

    长春子沉默许久,终究是开了口。

    老迈沉浑的声音在山中渐起,原来岁月斑驳的沟壑纵横的不止是一个人的容颜。

    “苍梧之意,天山当如何?”

    谢青城收起风流笑意,眉眼端正而寡然。

    他合袖微微欠身,郑重地行了一礼,话语却一分也不客气。

    “驱弟子,罢掌门。”

    他淡淡道,神情不若初时温和似水,却如霜雪清冷,散着浅浅的凉意。

    长春子便有了数。

    心知这位苍梧的少主与海天已经交了手,天山把柄尽在手中,所以才这般有底气。

    可海天,那是他最心爱的弟子啊。

    拥有比别鹊还要好的天赋,若非儿女情长的牵绊,再虔心修行数十年,何尝不是他天山的另一个谢少主?

    他已经老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轻易见不得离别了。

    可如今却要亲手驱逐最心爱的弟子,心上之痛,不亚于剜肉之苦。

    然,他是一派宗主,他不能对不起天山的师祖基业......

    长春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弟子可驱,但掌门之位事关我天山大局,即便是本尊也不可随意更改。唯有寻到我天山圣物玄极令,一切方可有变数。”

    他已作出选择。

    舍了弟子,保全掌门,天山基业重于一切。

    这话一出,谢青城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眉头微蹙。

    这玄极令此时就在他的身上,他此前也知此乃天山圣物,只是没想到还可以决定一派掌门的兴替。

    可是在这样的时机用上,未免太过巧合了。

    不是他多疑,当初元徽借着阿挚将此物递给他,却不亲手奉送,既不显得过分亲密,又不失一国殿下的礼仪,甚至连为何要将此物送他都是简简单单一句带过,寡言少语的,符合她的脾性。

    当时他的全副心思皆放在她的身上,倒是没过分深思她此举的用意。

    可现在仔细想来,前后这般蹊跷,如何不是她的步步为营?

    难道她当时就已料到日后他会登访天山,继而发难?

    那赠予他这块令牌的用意,也是为了此刻?

    越想越觉得可能。

    那边长春子未曾察觉他的不妥,只叹道:“可我天山圣物多年前便已遗失,如今已遍寻不得了。”

    这不是假话。

    在一段关于天山的往事里,圣物便连同那人一起,消失在长久的岁月里,成为了天山一桩永恒的秘密。

    谢青城解下腰间的黑令牌。

    此物他常佩戴,日日摩挲着,到底有几分舍不得。

    可她所赠本意,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想到此便有些气恼。

    这算什么离别心意?明明一点诚意都没有。

    下次见了面,一定要狠狠讨回来。

    他暗中咬了牙。

    “前辈,天山圣物可是此令?”

    纵然不情愿,但他还是递出了那方令牌。

    长春子本是侧对着远山,闻言一愣,偏首瞧过来,看清他手中之物,花白的胡子隐隐颤了颤。

    “此物为、为何会在少主手中?”

    他眸光怔愣,下意识伸出手去,那块熟悉的墨玉牌落入掌中,触手生温。

    沉稳老迈的声音便无端染上了几分喑哑。

    “本尊所料不错,少主果然是有备而来。”

    这个他还真误会谢青城了。

    后者叹了一口气。

    “前辈莫要误会,故友所赠,在下也未料及会有此用。”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假惺惺,连他自己都不信。

    眼下是解释不清了,不得不说,元徽好算计啊。

    谢青城索性也不挣扎了,便顺水推舟道:“前辈,既然玄极令在此,天山掌门之位该交由更贤能的人去做。而此人选,苍梧便不插手了。”

    此番虽说是为了秋海天而来,但经叶晟查证,贺别鹊也在为燕皇效力。

    只是相比他,燕晏至更看重秋海天罢了。

    这也是贺别鹊与秋海天这对同门师兄弟向来不和的缘由之一。

    是以,贺别鹊此人,铁定不能再掌天山之权了。

    长春子的心神依旧系在手中的令牌上。

    心想谢青城从何得来此物,难道是......

    可若真的是那人,依着天山派眼下的境况,更不能对着这位谢少主问出口了。

    “也罢。总归是天意。”

    他缓缓叹了一口气,忆起往昔,浑浊的目光似饱含神伤。

    天意?

    谢青城笑着摇摇头。

    这哪是天意,明明是事在人为的图谋啊。

    那人心思之深,这次就连他都栽了进去。

    好在有惊无险,他们没有白来一趟。

    此时天山南门处,一行外域游僧正欲辞行。

    天山的这场宴席不欢而散。

    纵然贺别鹊再三挽留,但眼下这般状况,众人之中,有心思的没心思的纷纷打了退堂鼓。

    毕竟苍梧山和金陵叶氏都已经插手进来,这两大姓氏在江湖中有根深蒂固的名望,尤其是苍梧山,虽说已避世百年,但自谢氏开派立宗起,其文武皆乃世间绝学,众弟子也多才俊,与各国皇廷也颇具渊源,地位和声望在整个中原之地可谓首屈一指,不可小觑。

    鸠摩领着随行弟子,一行人出了山门,沿着石阶而下。

    此番踏足中原,他们名义上为贺寿长春子而来,但中原武林盟主之位选任在即,他们外域也不是没有所图。

    边上弟子犹豫良久,终究是低声问出了口。

    “师尊为何要走?”

    他用的是外域之语。

    鸠摩脚步未停,足力依旧沉稳,闻言,他挽着袈裟,也只闭目简单道了一句:

    “今日已出变故,再多留,会生事端。”

    小弟子不明白。

    “师尊功法卓绝,今日的中原人中,还有谁是师尊的对手?”

    “大千世界,天外有天。今日有高手在席,此人功法深厚,本尊非他敌手。”

    那人浑身气息并不外露,自己存心试探,不过短暂交手,一来一往,已高下立分。

    指间念珠滚动,鸠摩半眸微张,那低眉沉思的善目,竟似佛祖的慈悲。

    一瞬间不知是忆起哪年哪月,海外之岛。

    那人一袭中原名士的风流装裹,也是以这样绵长如水的刚柔之力,击败盛年之时的他。

    一晃数十年,如今再次败于中原人之手,没想到还是个年轻的儿郎。

    不得不说中原武林卧虎藏龙,即便是他,也要说一句后生可畏。

    还是他老了呀。

    佛祖平等地看待世间众生,对他竟也未曾有过丝毫的偏爱。

    “鸠摩法师,鸠摩法师”

    长阶还未行至一半,有人声自后唤来,满含殷殷期望。

    鸠摩一行人转身顾盼,但见贺别鹊提着长摆,抹着额汗追了过来。

    鸠摩双手合十,身后弟子也跟着他竖掌行礼,问候了一句贺掌门。

    “法师这就要走?”

    “阿弥陀佛,聚散随缘,我等就此别过。”

    “那今日之事岂不是”

    贺别鹊走近,急急道。

    鸠摩打断他的话。

    “贺掌门,今日已失良机,若有时机,他日再叙。”

    言罢,竟也不想过多攀扯,领了众弟子便要前行。

    贺别鹊急的甩袖。

    今日之事,他在整个武林面前丢了面子,就是天山派中,此刻身份也十分尴尬。

    此时若再失去外域的助力,怕是前程就要葬送在此,那谈何日后登顶那个位置啊。

    到底不甘心,他提摆又追了数步。

    “大师”

    “大师弃我?”

    他语气微含不忿。

    鸠摩闻言,脚步微顿,侧身过来,不紧不慢地打了个佛偈。

    阿弥陀佛。

    “非也。贺掌门莫要心急。须知诸事磨难,来日方长,万事需循序渐进,切不可轻举妄动。”

    他缓缓道,双手合十,又行之一礼,十分善目慈眉。

    听者有意。

    也不知这话触碰了贺别鹊的哪一根神经,竟一瞬间点醒了他。

    贺别鹊回味片刻,大笑:“大师之言,在下谨记。”

    话落,他竟也不再留人,欠身施了送行礼,便由着鸠摩一行再次辞别,扬长而去。

    远处后山云巅,谢青城几人临风而立,极目远眺鸠摩一行人拾阶远去。

    白雁飞收回视线,抱臂啧了一声。

    “麻烦总算是走了,这次寿宴还算安宁。”

    谢青城目视远方,神色却极其平静。

    “此人来日若有进益,必将为我中原武林之大患。”

    他淡淡道,一句寻常之语,竟似预言了日后的杀伐与血腥。

    白雁飞道:“那便趁着势单力薄,杀了便是。”

    少年人眉尖青涩,未被世事沾染的恩仇快意不加遮掩溢于眉间,清晰分明。

    谢青城却一笑,青山薄雾里,一双烟水长眸,目光悠远而绵长。

    “非也。”

    “?”

    “一切未有定数,此时杀人,是杀生。”

    言罢,再次轻笑一声,在少年怔愣的目光里,折身远去。

    那一袭青衫翻飞,翩若蛟龙,端方而风采卓然。

    白雁飞不解,问一旁同样目视远方的叶晟:“何意啊?”

    叶晟收回视线,笑道:“对方无罪过,我们却因猜忌而取人性命,此道理非是济世,谓之诛心。”

    而名重天下的苍梧山,本心不会允许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这几个外域人,暂时还杀不得。

    他温言解释,眸光清和,却也满增感概。

    白雁飞耸了耸肩。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在这世间,斩草除根不是更俐落的方式吗?”

    少年人待事简单,一双眸子爱憎分明,然不知世事多有变数,其间道理几何。

    叶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等你再年长些,真正做了一姓之主,有些东西不明白便也明白了。”

    咦?

    这是嫌弃他年纪小啊。

    白雁飞不忿,刚要反驳,回首便见叶晟已走出老远,赶上了谢青城。

    两人并肩而行,衣袂翩翩。

    他轻嗤一声,二话不说,也起跃飞了过去。

    比轻功?

    他白雁飞说第二,谁敢称魁首?

    .....

    一行人结伴远去。

    青山依旧在,天地日月绵延。

    多少年后的今日,当白发的少年回首过往,竟恍惚有感。

    世事变幻,冥冥之中,也不知应验了多少今日的一番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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