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挚被送走。

    隔日,流光和玄倾两骑快马出了城。

    入了秋,越往北天气越冷,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快马加鞭,便在第三日晚霞漫天时悄然进了流州城。

    流州城内人音喧嚣,长街上集市未散,来往的人群络绎不绝。

    边陲之地虽不及金陵繁华显贵,然胜在风光独美,别具风味。

    真正立在人群里,听嘈杂的乡音、集市的喧闹和钟鼓的击鸣,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缓步其间,一瞬间竟不知今夕何日,身在何年。

    人群里有调皮的孩子穿梭玩耍,不知哪个孩子撞了她一下。

    玄倾眼疾手快护她在安全的地方。

    “殿下”

    他低声唤了一句,意在提醒她人群拥挤,不宜多有逗留。

    流光颔首。

    俩人便牵马走在萧条的人烟处。

    “一别经年,流州已与记忆中大不相同了。”

    她轻声道,绯红的霞光柔和了她的眉眼。一袭轻裘缓带,恰似陌上人面,笑靥如花。

    玄倾性子沉敛,此时缓步走在她身侧,听了她的叹息之声,也不由生了几分同样的感慨。

    “流光易逝,想想七年前流州大旱,属下跟随殿下前来平乱好像还是昨日的事情。”

    那个时候,天光便似霞光明媚,而流州尚是穷山恶水。

    那个时候的殿下与他,眉目青涩,尚是人间三月的少年郎。

    流光淡淡道:“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青山依旧,而物是人非。世事大抵如此,烦恼的却总是旁人。”

    都道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岁月的洪流面前,任你如何大权在握、风流卓绝,终究抵不住日升月变,斗转星移。

    七年之前,时光还是那样美好,金陵城繁华如往,旧时烟雨绵绵不断。

    那个时候父皇还在,舅父还在,初融还在,而元暻......

    她眉目暗了暗。

    当年的金陵城正当桃红柳绿,一切恰到好处地契合心意。

    而如今,岁月如梭,便连流州这座城也不似从前了。

    似察觉她神思的黯然,玄倾想了想,温声问:“殿下,天色渐晚,今日如何安置?”

    他唤流光回神。

    “按照老规矩,先把名帖递至流州军务府,晚间便不在客栈休整了。”

    “是。”

    然他们一路奔波,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两人便找了城中酒楼,先行饱腹一顿。

    饭后,玄倾去了军务府,流光侯在酒楼的大堂里。

    堂中丝竹曼妙,曲腔婉转,一出郎情妾意,可见民俗趣味,其风淳朴。

    看来那人将这里照料的十分不错。

    不过一盏茶的间隙,玄倾回来得很快,军务府的兵马也来得很快。

    流光跟着玄倾出了酒楼,便见一行数百兵士列队在外,还牵来了一辆马车。

    当前的那位将领,一袭朱红军袍,外罩银白盔甲,隔着远看不清模样,但依稀可见其人身形伟岸,挺拔如松。

    见她出来,那将领单膝而跪,还未出声,身后的兵士和四围不明所以的百姓便乌拉拉跪倒了一大片。

    “末将沈寒时见过殿下。”

    那将领抱拳胸前,其声郎朗,如相交的兵戈铮铮然。

    流光听在耳里,眉目却一动。

    沈寒时?

    上前几步才清晰可见那将领微垂的眉目,肤色黝黑,尚算一个俊秀清朗。

    可是。

    她挑了眉。

    这张脸为何隐隐有几分熟悉呢?

    “骠骑将军沈寒时?”

    “末将在。”

    流光笑了笑。

    “很好,沈将军雄姿英发,乃将帅之才。”

    “殿下过奖。”

    免去了那一套繁文缛节,一眼望去,乌压压跪着的人群里,未见那人的身影。

    她心思一转,便问出了口:“暻王可在军务府?”

    “暻王殿下带着三皇子去了城外军营巡访,今日子时走的,要明日晌午方能回来。”

    如此。

    流光心里有了数。

    “那便请将军代为引路,本宫先去军务府瞧一瞧。”

    “末将领命。”

    沈寒时起了身。

    身后兵士随即牵来车马,他掀开车帘,对着流光恭敬道:“请殿下上车。”

    流光便在玄倾的搀扶下上了车马,车轮滚起的刹那,她掀帘而视。

    长街内外,一如她当年之行,满地臣民。

    其实七年了,纵然斗转参横,物换星移,到底还有一些东西是从未变过的。

    车马步行平缓,走上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至军务府。

    沈寒时引着她二人入了门厅,便要差人安排住宿。

    谁知刚出了门庭数步,便被人唤住。

    “将军留步。”

    沈寒时回身,来人是殿下身侧的玄倾。

    “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有请将军。”

    “?”

    沈寒时不明所以。

    实在不知这位摄政殿下初来乍到,寻他所谓何事。

    不等他细想明白,那边玄倾已然开了口:“将军请~”

    沈寒时便带着一肚子疑问进了门厅。

    军务府的门厅除了主位的一张案几,其余便是几张普普通通的座椅,寻常百姓家常见的那种,唯一可取之处就是涂了朱漆。

    其余摆设简陋,连堂画都是集市上随手买来的,一幅骊山采薇图,那画纸粗糙,颜料亦十分劣质,挂在门厅多年,平素里便连暻王殿下都不曾费心瞧过一眼。

    然而此刻殿下坐在那主位,她双肩如削,背脊秀颀,生生使得背后那副劣质的采薇图亮丽了些许,平添了几分深远的意境。

    就连那方在军务府里极其寻常的茶盏此刻在那手中茶香袅袅,水雾弥漫,也好似不再寻常。

    人已进来,流光放下茶盏,开门见山。

    “沈将军,本宫昔年是否见过将军?”

    似是没想到她开口便问这样的话,沈寒时一怔,随即温和一笑。

    “殿下好记忆。末将未曾从军前曾在京师的国子监里读过书。”

    他回话时面带着笑意,眸光亦清透明亮,可见其心性纯直爽朗。

    此人心性如何,流光心中便有了数。

    “怪不得第一眼瞧见将军便觉熟悉,昔年本宫学史也曾受教于国子监一段时日,想来无意中与将军有过数面之缘。可国子监之学子,大抵从政,将军为何却投笔从了戎?”

    此话不知触动了沈寒时哪根心弦,他怔忪片刻,回神过来笑了笑:“此事说来话长。”

    那笑意带了几分无奈,却未达眸底,一看其中便别有隐情。

    然而,这不是流光请他过来的初衷。

    “本宫有一桩旧事要问询将军。”

    她忽而转了话题。

    沈寒时也只一愣,便拱手道:“殿下请讲。”

    “三年前我朝北上巡抚宋元之途经安阳时,暴毙驿馆,死于非命,将军可有耳闻?”

    “有所耳闻。”

    “那将军与宋大人此前可有交情?”

    “并无。”

    并无?

    那就有意思了。

    流光淡淡道:“一年前,安阳发大水,将军时任景州军务府都尉,曾奉旨领兵治水救灾。本宫数月前途经安阳驿馆,听着那安阳的驿丞说过,将军当年治水途中曾亲身访过当日宋大人暴毙的驿馆居所,可有此事?”

    沈寒时心中咯噔一下,大呼不妙。

    他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有、有”吧?

    他有几分心虚,然又不能不应答。

    他心中正天人交战时刻,便见殿下一笑。

    “沈将军。宋元之此案之疑点,就是本宫也是于今年年初方才知晓,起因还是大理寺卿闻远新官上任,在复核以往旧案时发现的。”

    她说到此,语气微微一顿,横目瞧过来,唇角漾出一抹别有深意的弧度。

    沈寒时还未琢磨透这层微笑的含义,便听她淡声道:“大理寺察觉此案之蹊跷距离将军远赴安阳时隔差不多一年,将军远在景州军务府,且军政殊途,缘何会对此案早早便生出疑虑,继而亲赴查探?而当年在安阳驿馆宋元之暴毙之所,将军又查出了什么?”

    鬼知道当年的“沈寒时”查出了什么。

    沈寒时心中越发心虚,咳了一声,回道:

    “此事、此事”

    踟蹰了半天实在圆不过去,一咬牙:“此事非末将不能相告,只时隔天数太久,一时有些说不清。待末将回去仔细整理,稍后报于殿下,耽搁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这人好生有意思。

    时隔天数不过一年,且这么蹊跷的案件,不对劲之处,即便是细枝末节也足够让人难以相忘。

    谈何说不清啊?

    “沈将军,此案疑点重重,牵扯也颇为广博。将军所知晓的内情,于本宫、于大理寺、于朝堂、于满殿百官都十分重要。”

    殿下的脸色已有几分凝重。

    沈寒时犹豫良久,抱拳道:

    “殿下。实不相瞒,殿下若要问此案内情,还需问询暻王殿下。”

    暻王?元暻?

    流光眉角一挑。

    “将军何意?”

    “暻王殿下或许知情。”

    他神色虽略有迟疑,然眸光坦直,倒不像作假。

    流光看了他一眼,眸光一动,心思飘忽如拨云见雾。

    “沈将军。当日在安阳,驿丞还告知本宫,将军当年造访驿馆,曾于宋元之暴毙之所带走一方玉石方佩,此物现在何处?”

    她猝不及防一问,沈寒时头皮瞬时一麻。

    他囫囵回道:“此物在、在末将军营大帐里,找起来要费些心力。”

    哦?

    流光偏头,唇畔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那劳烦将军回去找一找,若是找到了,呈给本宫如何?”

    “是、是。”

    硬着头皮应下,沈寒时后背已冒起冷汗。

    这位殿下语中处处机锋,不留神就给人挖坑,再多留下去他怕要露出马脚,便心生脚底抹油之意。

    正巧这时负责军务府内勤的兵士过来向他禀事,他便以另有军务、还要为他们安排住宿为由,匆匆告辞。

    那脚步明显急色,一看便知是落荒而逃。

    眼见着他已走远,玄倾便问:“殿下方才有意诈他?”

    “他神色古怪,不得不诈一诈。好在我的直觉是对的,观他神色,只恐怕安阳驿馆的‘沈寒时’别有其人。”

    元徽盯着那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突然对玄倾道:“本宫想起何时见过此人了。”

    “何时?”

    “这位沈将军,不仅与暻王有袍泽之谊,当年亦是暻王在国子监的同窗。先帝五十一年,暻王开府宴客,此人位列亲友之席,本宫见过他一面。”

    当年元暻十八封王,外出开府,曾大宴宾客,流水席从府门处排起,差点排到了金陵城外,可见宾客如云,数不胜数。

    沈寒时当年便能位列亲友之席,与王孙子弟同座,那他与暻王之间便不只是将与帅的简单关系了。

    兴许,连她那位有意调遣沈寒时前来北境,意图染指北境军权的皇兄,也未必知道此人与暻王还有这层渊源。

    玄倾听明白她的意思,便皱眉:“那他方才之意,真正知晓此案内情的是”

    流光:“真正知晓实情的是暻王。”

    但这又是令人疑惑的地方了。

    暻王远在流州,驻守边陲之地,缘何会对这桩发生于景州安阳小城、以暴毙之由结案的命案感兴趣呢?他又如何知道此案另有蹊跷,甚至不惜隐瞒身份费心查探呢?

    是的,她如今已经可以肯定,安阳的‘沈寒时’到底是谁了。

    沈寒时一路出了门庭,刚松了一口气,迎面便撞上一人。

    他抬头一看,刚提上的一口气就这么地鲠在了喉中央。

    “殿下?”

    眼前眉眼清隽,气质硬朗的玄袍将领可不就是去了军营,要明日晌午才回回来的暻王殿下吗?

    沈寒时还在怔愣中。

    “殿下去了军营,不是明日晌午方回吗?”他喃喃问。

    “有密报落在府中,本王回来亲取,稍后便走。”

    说着,元暻便从他身侧擦过,往内庭处走。

    沈寒时瞬时反应过来,急的想拦住他。

    “哎,殿下等等”

    元暻停下步伐,移目看向他。

    见他不似以往沉稳,说话亦吞吞吐吐,而方才进了府门便见军士如惊弓之鸟,枕戈待旦,伺候的仆从亦手忙脚乱,比以往更恭敬有加。

    “尔等如此谨慎,军务府来了何人?”

    “呃,这”

    不妨他有此问,沈寒时略有迟疑。

    然而不等他想好如何委婉答话,身后已传来轻缓不一的脚步声。

    元暻自然也听见了,视线越过了他,瞥向他身后,对上从门庭出来的俩人,他怔了一下。

    对面轻裘的那人显然也看到他们,脚步一凝,交谈声顿止。

    两道视线在空中迎面相撞,隔着一道长廊,遥遥相视许久,门庭瞬时为之寂静。

    世间所谓的不期而遇和冥冥之中,大抵如此了吧。

    廊里廊外,相隔一道青石阶,然七年的厚重与沉淀,扑面而来。

    一时之间,竟谁也不知该如何寒暄。

    最后,还是沈寒时先打破了沉默。

    他低咳一声,但见暻王回神,便拱手回道:

    “殿下,摄政殿下北上巡视,今日傍晚刚至流州,末将正要遣人递信军营,告知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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