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里,一庭花影三更月,月色洒落一地清辉。当庭跪着的两个少年郎虽跪立着,腰板却依旧直挺,如风雨里宁折不弯的青竹。

    流光从廊下踱步而出,在他们面前驻足。

    “今日罚你们,服不服?”

    两个少年合袖欠身,恭敬道:“姑姑责罚,不敢有二话。”

    流光一笑。

    “那你们可知今日为何受罚?元奇,你先说。”

    “元奇冒犯姑姑在先,是为不孝,当罚。”

    “不错。元机你呢?”

    少年想了想,没想通,拱手道;“元机不知,望姑姑警示。”

    流光颔首,笑道:“今日你无甚差错,本也不该罚你。可你性情优柔,元奇犯错,为弟不恭,你一心求情,不问错处,是为兄不贤,因此当罚。”

    “姑姑训示,元机谨记。”

    “那你们又可知为何今日会一同受罚?”流光又问。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这次乖觉了些,再次合袖欠身,齐齐道:“侄儿不知,望姑姑训诫。”

    流光眼神温和了几分。

    风露中宵,秋寒深重,皎皎月色里,她也只秋衫着身,单薄地紧,然而不知是否忆起旧事的缘故,乌黑的眉目噙了几分暖意。

    “先帝还在时,有一年上元夜,你们暻王叔投壶输给了上官将军,被我讥笑,此景被你们皇祖父撞见,当夜便罚了我们去跪了宗庙。我就罢了,可你们暻王叔本无错处,可也被罚跪了一夜,你们可知是何缘故?”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再次摇摇头。

    流光道:“当年我们也不知情故,尤其是你们暻王叔,年轻气盛十分不服气,便拉着我到你们皇祖父的长极殿讨说法,知道当年你们皇祖父是怎么训诫我们的吗?”

    少年人懵懂,只瞪着两双不染杂质的大眼瞧着她。

    她神色忽而严厉,沉声道:“你们皇祖父只说了八个字——皇室子弟,荣辱与共。”

    “姑姑”两个少年闻言陡然端正了神色,本就挺直的腰板此刻挺的更直了。

    流光眸光落在二人身上,神色似又恢复寡然。

    “元机元奇,你们身为皇室子弟,更是手足兄弟。今日之所以一同罚你们,是希望今日这顿罚能让你们记住——无论他日如何位高权重,切记身为我元皇室的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吗?”

    “元机(奇)谨记。”

    少年声铮铮然,若朝阳明朗。

    倘若以后代代元氏子弟都似这般明经擢秀,那大魏国祚何愁不千秋万代。

    “记住便好。”

    流光神色缓和了几分,看了一眼月色,对元机道:

    “元机你不必跪了,先回去吧。”

    “是。”

    少年人退了出去,剩下的少年依旧跪在中庭,盯着眼前的被月光照的发白的地,默然不语。

    流光淡淡道:“起来吧。”

    “姑姑”

    少年抬眸,却并未起身。

    “今日顶撞我的那一身牛脾气哪里去了?起来吧。”

    “是。”

    因跪了许久,双膝僵直,少年行动早已不便。

    流光一个眼风过去,刚刚扶起大皇子的兵士立即过来架起了三皇子,随即便有衣衫送了上去。

    流光身上亦是一暖,回眸去看,玄倾拿了件白狐毛的轻裘覆在她的肩上。

    秋夜太过寒凉,少年嘴唇有几分乌紫,流光看了一眼,让兵士将三皇子扶进了议事堂。

    她转头对玄倾低语:“让下面的人传盏姜汤过来,元机那里也送一份,务必让人看顾好。”

    玄倾回道:“殿下放心,姜汤早已备下,其它诸事也安置妥当了。”

    他办事流光是放心的,便不再多问,回了议事堂。

    那边元奇捧着下面人递上的姜汤,已跪的麻木的双膝渐渐恢复几分知觉。

    见流光进来,便要起身,被流光制止。

    “不必多礼,坐着吧。”

    流光在主位落座,玄倾奉上一杯姜水。

    她瞧了一眼,皱眉。

    “殿下”

    玄倾见状,低声唤了一句,那茶碗往前送了送,意思很明了。

    流光伸手接过,却只搁在掌心,并无其它动作。

    玄倾见状,没再出去,只退至一旁守着,如一尊沉默的雕塑。

    流光无奈,只能喝了几口。

    那边元奇正惴惴不安,忽然听姑姑唤他。

    “元奇”

    “姑姑”

    “你幼时我也算教导过你,你心性纯澈,比之你元机更加天真烂漫,可做事冲动,过于轻狂,这一点你可认?”

    少年低首,拱手道:“元奇知错。”

    流光道:“今日之事说到底与你本无多大干系,之所以一进门便罚你,一来是因为此事与你外祖干系甚大,二来也想借机试探倘若你外祖真的做了悖逆之事,你表现如何。可你是怎么做的——”

    “你不问缘由便力保你外祖甚至他旗下旧部,更是借着岑河水案猜忌你皇兄有意陷害,怪我掌权不公,对否?”

    “是。”

    “这令我极其失望!”流光道。

    她说得极其直白,抬眼去看眼前的少年。

    少年神情懊恼,已面露悔色。

    “你未曾想过,你皇兄若真有意栽赃,那账簿上写的会是周武明的名字?还有你外祖,他对你也算溺爱有加,这些年你与他亦是多有亲近,可在你眼里他便真的无所疑点吗?”

    元奇怔了怔。

    他是天子三子,上有长兄,下有幼弟,父皇不喜,母妃软弱,只有外祖偏爱,自幼教导为人之礼,处世之道。

    可外祖真的无所疑点吗?

    印象里,外祖高大威猛,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亦是慈爱有加的长者,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年轻时疆场杀敌的经历,那般铠甲鲜艳,策马扬鞭的日子,自己年少里对沙场的向往之心便也由此而始。那样的一颗赤子之心,忠君爱国也不过如此,可那时常出入书房的周武明父子和国公府邸的门庭若市,这些要怎么解释呢?

    “姑姑”

    他讷讷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解。

    “元奇,你对长安殿上那张天子座有向往之心吗?”姑姑忽然问。她问得极其随意,好似今日天气很好般的寻常。

    “没有。”少年极快否认。

    “说实话。”

    少年怔怔抬眸,对上她的视线。

    她的眸光犹如利刃,似能劈开黑暗,驱赶一切的魑魅魍魉,又像是一束光,能穿透到人心里去。

    少年低了头,许久,才小声承认道:“有过。”

    流光神色寻常,不见任何惊怒,只问他:“那那个位置对你而言是无上权柄,可生杀予夺,还是兄弟阋墙里,赢一己私欲的恩仇快意?”

    “都不是。”

    少年急急否认,但见姑姑瞧过来,眸光平静却审视非常。

    少年单膝跪下,拱手而语气激愤:“姑姑,旁人或许不知,可元奇明白,这些年虽天下安定,我大魏九州清宴,可北有大燕虎视眈眈,西有江南态度暧昧,三国关系微妙,局势并不明朗。尤其是大燕,这一任的燕帝野心勃勃,南下之心昭然若揭,数年间倾轧不止,就是奸细者,便不知几何。外患如此,内有忧惧,姑姑在朝中艰难,可父皇坐在那个位置上,明明该以正视听,却一味偏心魏氏党派,扰乱朝局,此非为君之道。”

    “所以,若能取而代之,凭你一腔抱负便可肃清朝堂,攘外安内,还政治清明,天下大定,对否?”流光接了话,笑看他。

    少年脸微红,低了头却不知声,默认。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流光微微笑道。

    “可元奇,剑走偏锋,有悖人伦,这也不是为君之道。为君之道贵在制衡,在不偏不倚,更贵在持守,任何偏激之言、之行,都有违君道。你说你父皇做的不好,若能取而代之,便可更改天下局势。可我今日要告诉你,只要这天下有人心,有疆土,有财货,而财货有用处,那这样暗流涌动、扑朔迷离的局面将永远存在。你父皇这皇帝是做的差强人意,可三国间的局势不是他的过错,你身为儿臣,当体恤皇父,不可将一切罪责皆归咎于他,明白吗?”

    “是,儿臣受教。”

    流光又道:“你父皇膝下皇子虽多,但长成的只有你和元机,是以即便你们兄弟没有夺位之心,可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推着你们去争取那个位置,这些人里有文武百官,家族宗亲,甚至囊括了你们的血脉至亲。”

    “姑姑”

    少年双膝着地,怔然抬眸。

    流光走至他身侧,低首对上少年纯质的眸光,她眉目寡淡却声色明朗。

    “姑姑希望你们记住,兄弟同根,兴衰一体,切忌随意猜忌,更遑论为了那一个看似光鲜的位置而手足相残,祸乱朝纲。你们是皇子,既生于富贵,便要谨记肩上负着的是大魏无数百姓的安平,还有我元皇室的荣光。你可明白?”

    玉石之音撞耳,余声绕梁。

    少年怔怔然许久,心湖激荡,欠身作揖,

    “姑姑教导,元奇谨记。”

    “那便好。朝中近日动荡不安,你就留在流州跟随你暻王叔好好学习军务,至于你外祖那边,倘若他真犯下过错,一经查明便法不容情,你需切记你姓元,不姓刘。”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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