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舒窈却欲言又止。

    流光听她久久没有回声,从账簿中抬首,见她面露迟疑,看了眼玄倾。玄倾会意,将手中账簿放置一侧的案几上,他带着殿中侍奉的女官和内侍退了出去。

    偌大的议政殿中只剩她们两个人。

    “有何不能言吗?”流光问。

    陆舒窈摇摇头。

    须臾,她欠身道:“倒也不是。只是近来有一桩事略显蹊跷。”

    流光心知陆舒窈心细如发,能让她觉得蹊跷的事想必不会寻常,便来了兴致。

    “那便说来听听。”她道。

    陆舒窈便也不再隐瞒。

    “近年关,圣上欲行封赏,嘉奖今年有功的文臣与武将。”

    此事流光是知晓的,受恩的不止官员还有皇亲国戚,做为摄政王,她也在封赏之列。

    “此乃我朝旧例,并无不妥之处。”显然,她并不觉得此事有何蹊跷。

    陆舒窈却摇头:“倒不是封赏之事不妥。只是此次受封的官员中也包括上官府。”

    流光的眉角挑了更高了。

    “不谈上官府数代勋贵,在恩赏之列,就是公子初融驻守景州多年,有赫赫军功,封赏亦在情理之中。”

    陆舒窈道:“殿下误会了。上官府军功卓著,皇恩浩荡并无不妥。只是微臣要提及的蹊跷之处在于上官府已闭门多年,往年即便受到封赏也不见大动静,但不知为何此番却频频有人员出动,比往年要热闹许多。”

    “是为了此番封赏之事?”流光皱眉。

    她记得今年给上官府的封赏与往年并无多少出入,再加上北境在打仗,各个官员府邸都刻意低调许多。

    怎么想,上官府在这个关口也不该有动静。

    还有这种窥探之事,按理说跳的最早的不应该是都察院吗?

    “都察院没有察觉不妥吗?”流光想着便也问了出来。

    陆舒窈道:“就是都察院最前察觉的动静,臣往杜御史处接手账簿,正巧听到有官员在禀告此事。”

    原来消息还真是从都察院传出来的。

    “那都察院可细究过?”流光问。

    陆舒窈颔首:“倒也没有什么隐晦,杜御史也未曾对我回避。此事那官员着意派人打听过,说是上官府之所以频频有人员出动,是家丁正在追一个逃家的女奴。”

    “女奴?”

    “上官府传出的消息,有新进府的女奴不知事,窃走了上官老夫人珍爱的玉钗,逃了府。”

    “可是那玉钗有何特殊?”流光问。

    否则曲曲玉钗,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听闻乃神音皇后旧物。老夫人思女心切,此物也算一个念想。”

    陆舒窈答道,微微抬目间瞥见殿下神情一怔。

    她这才想到,神音皇后是殿下的生母。

    流光很快便回了神。

    “都察院那边怎么说?”

    “杜御史倒没说什么。他近日公务烦身,听了官员回禀也并无察觉此事有何不妥,只是让那官员继续盯着,若有不妥再论。”

    问此事之详细的确并无不妥,都察院于此事上并非渎职。

    只是陆舒窈今日来既着重提了,那想必她应该很有想法。

    “你怎么想?”流光问她。

    陆舒窈倒也不隐瞒。

    她道:“殿下,微臣虽出身微末,家中却有一房远亲在金陵开设玉铺。臣年幼时,为了挣几分笔墨钱,在铺中做过几年帮工,对金陵的玉石生意有几分了解,虽然也只是一点皮毛。”

    这还是陆舒窈第一次提及她的年幼经历,必然不是无故提及。

    流光眸光微动,笑道:“说来听听。”

    陆舒窈道:“殿下可知如今金陵市面上的玉石饰物,其来源除了民间所造,还有宫中流出的官造之物?”

    流光想了想,点了点头。

    “此事本宫有几分了解,只是当今及位后,未免宫侍盗物私自售出宫去祸乱宫闱,官造之物有几年不许流出去了。”

    说着,她也就明白了陆舒窈提此事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

    陆舒窈微微笑了笑,欠身:“殿下英明。那玉钗既是神音皇后旧物,那也该是官造之物了,甚至说是御赐之物也不为过。那逃家的女仆盗走这样的一只玉钗,她怎么销呢?自圣上下了禁令,官造之物便禁止在市面上流通,动辄可要惹官司的。”

    流光闻言,想了想,道:“许是那女奴不识货,只见是贵重之物便起了贼心。”

    陆舒窈摇头。

    “若说她可能只是不识货,可此事的疑点还在于,偌大的上官府,钟鸣鼎食之家,一个女仆,既有偷盗之心,她为何就盗走这么一只玉钗呢?”

    流光却笑:“上官家可没有说这逃家的女仆只盗走了这么一只玉钗,说不定还裹挟了一堆黄金细软,而上官家只单单看重这支先皇后旧物呢?”

    “那便更有意思了。”

    陆舒窈合袖道:“不瞒殿下。微臣进宫前特地向那位做玉石生意的远亲打听过,如今金陵的玉石道上并不见有人打听这只玉钗的踪迹。”

    若上官家只在意这只玉钗,那想必找钗比找人要更急迫,那必然会考虑到此钗被出手的情况,自然就会四处打听这支钗是否在市面上流通。

    可陆舒窈说,偏偏没有人在打听。

    那此事就很有疑点了。

    流光思量片刻,吩咐道:“此事本宫已知晓,我会派人留意,你若有更多消息,及时报上来。”

    陆舒窈应了下来。

    此时殿外传来动静,流光二人抬目看去,见芳蕤领着一个内侍过来拜见。

    “殿下,圣上派人送来笔墨,还有几位大人侯在殿外求见。”

    芳蕤和那内侍一道将卷轴展开,一个笔力遒劲的‘福’字便缓缓显现在人前。

    当今圣上虽然做帝王勉强了些,但在书画二者的造诣上却实在胜过现今许多大家。

    饶是流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幅上佳的墨宝。

    陆舒窈的眸光也落在那副卷轴上,凝了凝又随即移开。

    流光只瞥了一眼,吩咐芳蕤将卷轴挂起,又看向那内侍:“替本宫谢过圣上。”

    那内侍应诺,在芳蕤的牵引下退了出去。

    陆舒窈今日事已毕,知晓殿外还有等候的臣工,她倒也不再耽搁,向流光告了一声,也跟着退了出去。

    流光盯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直到送完人的芳蕤,还有玄倾进了殿,她才收回视线。

    “本宫北上半年有余,陆舒窈在宫中可还如常?”这话她问的是芳蕤。

    芳蕤道:“倒也没什么不寻常之事。只是”

    芳蕤眉心微蹙,神色明显迟疑。

    “讲”

    “陆大人接触过朝颜宫。”芳蕤道。

    “那位已废的魏氏贵妃?”流光皱眉。

    芳蕤却摇头。

    “是魏贵妃身侧的宫女红扇。”

    此言一出,玄倾也皱了眉。

    “是那个给小魏后下毒的宫女?”他问。

    芳蕤点了点头。

    玄倾看向流光。

    流光明白他的意思。

    “小魏后的流产和陆舒窈有关系吗?”

    芳蕤迟疑道:“不太确定。陆大人和红扇虽有接触,但并不知她们交谈了什么。”

    也就是说,并无证据表明陆舒窈和小魏后流产案有直接联系。

    “圣上那边呢?她与圣上现在是什么情况?”流光闭目揉了揉有些发疼的眉心。

    芳蕤道:“陆大人与圣上甚是疏离。说到此事,还有一事尚未告知殿下。”

    “何事?”

    “如今的小魏后,手中并无凤印。”

    流光手上动作一顿,睁开眼睛。

    玄倾也愣了一下,奇怪道:“若无凤印,封后大典是如何进行下去的?”

    圣上的这个皇后立得极为潦草,再加上当时他与殿下皆在北上途中,是以对封后大典的具体情况并不是很了解。

    芳蕤回道:“说是大典,其实不过是一场皇宴,且因小魏后身怀龙裔的缘故办得甚为简陋,连封后之礼也只简单走了过场。”

    流光问:“既然她手中并无凤印,又如何掌管六宫事宜?在大魏□□,中宫的一切调配要靠凤印说话。还有,你是如何发现小魏后手中没有凤印的?”

    “魏贵妃被废冷宫,除了圣上口谕,小魏后也下了废妃凤旨,由自己贴身侍奉的女官亲自送去。那女官与妾熟识,宣读凤旨时妾跟了一道,才发现凤旨上落的凤印是假的。”芳蕤如实言罢,语气顿了顿,抬目去看殿下神色,果见殿下秀目低垂,面色微凝。

    她犹豫片刻,小声道:

    “殿下明白的,真正的凤印并不完整。”

    因为真正的凤印在先帝朝时被人怒气摔过,虽外表看不出损伤来,但只要落了印,印纹一角便有一道细微的缝隙,若不特意观察,根本瞧不出来。

    此事便连圣上都不知情,而芳蕤之所以知晓,因为当时摔这块凤印的不是别人正是殿下。

    至于殿下为何摔印,这就要细究到前事了。

    流光闻言微哂:“那就有意思了。本宫记得,自德懿皇后薨逝,凤印并不归宗人府,一直在圣上自己手中。这皇后是他亲自立的,难道他会给一块假的凤印?”

    德懿皇后是元昭帝原配,在元昭帝及位的第二年仙逝,并未留下子嗣。元昭帝与她感情甚笃,为了怀念她,特意留下了凤印,并未藏于宗人府。

    “可若非圣上给的,小魏后手中的假凤印又来自哪里?又如何敢堂而皇之地在后宫行使?”玄倾道。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既然小魏后敢用那块假凤印,就说明那块假凤印已过了明路,且她并不知道是假的。

    那问题就出在圣上身上,毕竟没有人敢胆大到去掉包御赐的东西也没有理由,除了皇帝自己。

    “那圣上为何不给小魏后真的凤印?真的凤印又在哪里?”芳蕤也有疑问。

    殿中安静须臾。

    流光将目光投向殿外,她心中已微有答案。

    “天色不早了,去把殿外等候的几位大人请进来吧。”她转了话题,吩咐芳蕤。

    芳蕤应诺而退,殿中只剩玄倾和流光两个人。

    “殿下”玄倾轻唤她。

    流光叹了一口气,道:“凤印许在陆舒窈手中,此事暂且按下,不要再提。”

    玄倾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眼下最重要的是陆舒窈刚刚提及的上官府异动。

    或许是掌政多年已对危险有十分敏锐的嗅觉,比起对母族的信任,流光更容易相信陆舒窈的猜疑,毕竟陆舒窈的猜疑并非空穴来风。

    她抬目,对玄倾道:

    “玄倾,上官府那边你去探探吧。亲自去,小心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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