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舒窈出了望舒宫,尚未来得及回吏部,便被人拦在半路。

    拦下她的是长极殿的一个小内侍,往日总跟在常内侍身侧做事,陆舒窈是识得的。

    “陆大人,圣上召见,有要事请大人协商。”小内侍恭谨道。

    彼时陆舒窈正立在的廊下,遥遥看了一眼远处梧桐掩映下的深宫,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小内侍见她迟疑,面上不由生出几许惶恐与焦急。

    “大人,别让小人不好办啊。”小内侍语带乞求。

    陆舒窈到底不是一个会为难人的人,没再说什么,应了下来。

    她在小内侍的牵引下穿过了春日里漫长又蜿蜒的宫廊,远远便见常内侍侯在长极殿的廊下,正揣着一柄拂尘焦急地走动。

    许是听见了动静,他抬目朝她们的方向看来,立即笑眯眯迎了上来。

    “大人来了,圣上已等候许久了。”

    常内侍笑着寒暄,示意跟着过来的小内侍替她推开殿门。

    小内侍动作伶俐,陆舒窈看着眼前缓缓打开的殿门,却在快要抬步时驻了足。

    察觉到她的迟疑,常内侍目光微顿,笑问:

    “大人,怎么了?”

    被询问的人没有立即回答,只立在殿门处沉默了须臾,方开了口:

    “在下有一物落在吏部,劳烦公公派人取来。”

    她说了物品具体位置,常内侍目光微深,面上却不动声色。

    “大人落下的那物很重要吗?必须现在就要取?”

    这回陆舒窈没有再迟疑,只笑了下:

    “很重要,劳烦公公了。”

    说罢,也不待常内侍再回什么,她撩起袍角抬步跨过了殿门。

    见人进去了,一旁候着的小内侍看向常内侍,

    “干爹,要去吗?”

    小内侍试探着,却见干爹看了一眼消失在殿门处的身影不知为何摇头轻叹。

    “去吧,麻溜的。”

    常内侍点了头,见小内侍跑远。

    他抬头看了一眼春日长空,又叹息一声,甩了下手中拂尘。

    陆舒窈进了殿门,才觉四下安静,偌大的内殿除了桌案后一道执笔的身影并无其他人。

    “臣陆舒窈参见圣上”

    她执礼欠身,一如以往的很多次,恭谨而疏离。

    专心作画的帝王并没有抬头,似乎悉数的心神全在自己笔尖的画上,恍然不觉殿中还有另一个人。陆舒窈便没再出声,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敛目低眉。

    殿中安静,熏炉里燃着的龙涎氤氲着袅娜的烟。

    许久,许是手中的画终于勾勒至尾声,桌案后的帝王收了笔,这才似乎注意到边上站了这么一个人,声音淡了下来:

    “避了这么久,总算肯来见朕了?”

    殿中欠着身的人没接话,只头压地更低了。

    “上前来,看朕新作的这幅丹青。”

    帝王吩咐,看着自己画了大半个晌午的佳作,目光露出一丝欣赏与满意。

    殿中人却立在原地没动,元昭帝见状眯了龙目。

    “怎么,大人如今连朕的画都不屑一顾了吗?”

    帝王的语气明显染上怒意。

    这样的危机中,陆舒窈神色未变,只敛目回道:

    “圣上之画旨深意远,微臣粗鄙,怎可随意鉴赏千金之画?”

    “陆大人何必谦虚。”元昭帝再次眯了龙目,“朕记得大人当年入仕一手好丹青可谓冠盖满京华,百官中亦多有称赞。”

    “那都是年少时的事了。自入朝局,耽于政事,臣已许久不再作画了。”陆舒窈答。

    “那大人爱兰,如今连芝兰都不能让大人青眼有加了吗?”元昭帝又问。

    桌案上镇纸下压的画,正是帝王所作的一副玉堂芝兰图。

    帝王目光沉沉,仿若带了无尽威压兜头压下,陆舒窈在这样的逼视中静默了片刻,语气平静:

    “芝兰高洁,禀性坚贞,臣如今已不配钟爱此物了。”

    殿中气氛因她这一句骤冷,帝王的脸色也阴沉地可怕,陡然的安静让守在殿外的常内侍也察觉出了不妙。

    这时,替陆舒窈去吏部取物的小内侍回来了。

    “陆大人,您吩咐的东西取来了。”

    常内侍捧着小内侍递交的匣子踏进殿中,笑呵呵地奉给了匣子的主人。

    “多谢公公了。”陆舒窈道谢。

    常内侍欠身回了礼,抬目瞧了一眼帝王脸色,没再多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圣上,臣有一物要归还圣上。”陆舒窈在人走后开了口。

    元昭帝的目光落向她手上捧着的东西,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黑沉如水。

    “陆大人,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帝王眸光深邃,语带警告。

    陆舒窈并无忧惧之色,亦没有回答帝王的疑问,只道:

    “臣要向圣上请罪,上元夜臣曾动过匣中之物。”

    “朕给你的便是你的,动不动都是你自己的事,何言请罪之说?”元昭帝如此道,又话语一转,“只是既然动用了,便不能再还给朕了。”

    “此物贵重,当日动用实乃情势所迫,已让臣惶恐难安。臣一介外臣,留着它并不合适,请圣上收回。”

    她再三恳求,殿中因此又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许久,殿中响起的是帝王的一声轻叹。

    “阿窈,你我之间难道就真的止步于此了吗?”

    “请圣上收回。”陆舒窈执意。

    “你竟执拗如此?”帝王看着她,语气盈满哀伤,“可此物若不予你,还能予谁呢?难道朕待你之心还不够分明吗?”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面对求而不得的所爱亦如寻常男子眉眼失意,谁看了又能不动容?可陆舒窈却在这样情意绵绵的氛围中抬了眸,直视帝王那多情又哀伤的龙目。

    “圣上,其实你我之间又有多么地情深似海呢?”

    她语气冷静,话语却如同掺了冰碴,而这冰碴明显扎到了帝王的心。

    “阿窈,你”

    “圣上对我纵有情谊,难道就没有丝毫的利用之心?不然,圣上今日何必召臣来此?”

    “阿窈,你就是这么看待朕的吗?”

    似是不敢相信被所爱之人这样质疑,元昭帝十分痛心。

    陆舒窈却目光平静。

    “若所料不错,圣上今天是想要臣的答复。”她淡淡道,“北境捷战,喜报频频,可圣上亲封的骠骑将军却战败负伤,让圣上彻底失去了对北方战局的牵制。而朝中,成魏倒塌,望舒宫势如中天,圣上您亦失去对朝局的掌控。所以,为了牵制战功显赫的暻王,节制摄政殿下如今的声望,圣上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与他们二人分庭抗礼的助力。而我,就是圣上您一直需要争取的人,不是吗?”

    “朕”

    “圣上敢说自己并无此意吗?”她直接问。

    “朕”

    元昭帝对上那双犀利又冷静的眸子,张了张嘴,无论是解释还是粉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状,陆舒窈垂了目光。

    “臣理解圣上,所以并无怨憎,但也请圣上谅解一下臣,收回此物吧。”

    她欠身,低低说了这么一句,上前几步将手中之物轻轻搁在桌案上,余光瞥见帝王所作的那幅玉堂芝兰图,顿了顿。

    “这就是臣的答案。”她道,放下匣子,目光亦从那副画上收回,后退到原地。

    元昭帝看向被她搁在桌案上的匣子,眸光中的哀伤不减反增。

    “元徽她当真值得你如此追随吗?”他问。

    “并非追随,殿下是殿下,臣是臣。作为臣子,臣忠于的永远是大魏。”陆舒窈回。

    “那你可知元徽她并非”

    元昭帝语气逐渐激动,然而话未说完便被陆舒窈打断。

    “摄政殿下的功过自有史官论断。臣只知殿下始终忠于的是大魏的利益,而这一点圣上您在位多年从未做到过。”

    “放肆,你”元昭帝勃然大怒。

    “臣今日言语或有冒犯,还请圣上恕罪。吏部还要政务,臣不便多留,告退。”

    陆舒窈言罢,不再多有纠缠,拂袖离去,快得连在外听墙角的常内侍都没能及时拦住。

    “圣上,陆大人她”

    常内侍进了殿内,却见帝王正死死盯着桌案上的匣子,语气颓然:

    “她很聪明,朕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月明星稀,金陵乌衣巷的一处府宅。

    灯烛摇曳的书房内,有人自桌上堆叠如山的文书中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借着窗外的月色清辉徐徐展开......

    “陆舒窈此番出京竟去了潮州?”看信的人微微挑了眉,“且易装而行,避人耳目,可知所为何事?”他淡淡问,转身折起信纸凑近桌上燃的正炽的烛火,稀薄的纸张在火苗的吞噬下瞬间化为无穷灰烬,散落虚空。

    “若所料不错,奔着冯子年去的。”回话的是一个立在房中角落的黑袍人,宽大的兜帽遮顶,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声音低沉,仿若中年人。

    “冯子年?”主位上的人唇齿间滚了滚这个名姓,似乎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人一般。

    “又是一位已离开很久的故人啊。所以,当年事是被盯上了吗?”

    黑袍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道:

    “潮州是冯子年的故土。下面的人递话,陆舒窈乔装相访,接触了冯氏的子弟。”

    陆舒窈是什么人?

    摄政元徽的心腹啊。

    不仅才智过人,还心思机敏,但凡和她共过事的,谁不知这位陆尚书可并非一个简单的弱质女流。

    这样一个在同僚中都被倍受称赞与忌惮的女人却去乔装接触一个远在潮州的没落世族,会是无缘无故吗?

    摄政殿下的爪牙既然查到冯氏的老家了,又怎会不知冯子年这个人的存在呢?

    那又如何不会发现吏部存档上的猫腻?

    那人也似乎了然,扬首看了一眼窗外的中庭月色,一声长叹:

    “看来,我们要遇上一场博弈了啊。”

    他笑了笑,又问黑袍人怕不怕。

    对方却道:“此生心志已定,虽万死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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