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宫,寝殿。

    兮茵替帐中人把完脉,掀帘而出,侯在外殿玄倾立即迎了上来。

    “殿下怎么样?”他问。

    “只是郁火攻心,并无大碍。”

    兮茵回道,眉心却细微拧着,被玄倾注意到了。

    “怎么了?”他追问。

    兮茵神色迟疑,却还是如实道:

    “殿□□内毒症,怕是”

    她话没有说的透彻,但玄倾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一直担心的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那”

    他刚张口想要说什么,内殿的人却已经在唤他。

    “玄倾,进来。”

    玄倾让兮茵先去煎药,自己掀帘进了内殿,却见本该躺下乖乖休息的人已坐起身来,那张映在摇曳烛光下的脸色苍白地紧。

    “殿下”

    “去把北境的地形图取来。”流光吩咐,低低咳了两声。

    玄倾没动身。

    “殿下脸色不好,今日就先休息一日吧,不要再耗费神思了。”他劝道。

    谁知流光却摇了摇头,催促道:“快去。”

    见她执意,玄倾也没办法,无奈跑了一趟议政殿,替她将北境的地形图给卷了过来。

    待回到寝殿,流光已披衣起身,在兮茵的服侍用完汤药。玄倾将取来的羊皮图在殿中书案上缓缓展开,宫灯照耀下,整个北境的地势一览无余。

    “青州已克,算一下,我大军也要临近天丈关了。”流光淡淡道,纤细的手指从细腻光滑的羊皮上划过,在指尖停留处落下了一道细微的褶。

    “殿下既答应与燕止战,那天丈关还打吗?”玄倾问,眸光随着那指尖的挪动,最终落在那个标记着天丈关的墨点上。

    “当然要打。”流光又低低咳了一声,眸中神色却坚决又冷然,“既然谢氏说我们提出的条件燕帝未必会答应,那自然要表表我们的决心,否则谁都要来讨价还价了。”

    既然谢氏认为大燕在此事上还有说不的余地,那意味着对方挨的打还是不够疼。如果只有打疼了才能让对方长记性,那她不介意让对方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玄倾担忧却是另一件。

    “殿下愿意对燕止战,朝中怕是要掀起一场风波。”

    还是那句老话,北方南下之心日久,南方诸国北定中原之望亦不遑多让。

    如今魏军势盛,正是北上中原的良机,若此时提出止战退兵,朝中的反对之声怕是不少。

    “那又如何?”流光神色平静,“这朝中的风波又何曾停息过呢?明日,本宫会在早朝上提出此事。”

    她早有决心,显然即便是面对群臣攻讦也心有准备。

    “此事暻王也还不知情。”玄倾提醒。

    流光苍白的面上扯出一抹笑容来。

    “不知情吗?”她笑了笑,“元暻与我一起长大,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我,莫过于他。当年他去流州我们有过约定,无论朝局如何,两个人要永远站在同一条船上。他在北境经营多年,胸襟谋略非常人所及,也许在本宫下召让他极力拿下青州时,他便已经猜到我在金陵要做什么了。”

    先帝爱子,当年金陵城最骁勇的少年郎,戍边多年,若没有一定的远见卓识,如何能在那吃人的北境屡战封神呢?

    即便骄傲如元徽,也不得不承认。

    若没有元暻坐镇边境,她在朝中也不会这么顺风顺水。

    “这些年朝中针对殿下与暻王的关系,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却不想殿下与暻王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玄倾叹道,有感而发。

    流光微微笑了笑,亦叹:

    “是啊,谁能想到呢?本宫和元暻确有隔阂,但谁让我们又同样是父皇的儿女呢?”

    第二天早朝,流光果真如她所言在朝上提了息兵止战一事。意料之中的,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其中反应最激烈便是那些历经过先帝朝的老臣。

    这些对元宸帝忠心耿耿的臣子,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先帝未能北定中原的遗憾。而如今,先帝最爱的皇女,面对这难得的良机,怎么可以就这般轻言放弃呢?

    须发皆白的老臣们颤巍巍地跪在殿中,一口一个“殿下三思”。

    老臣们的哀求流光听在耳中,面上却始终平静无波,她用谢青城欲拿来说服她的言辞说服满殿朝臣,大抵她的话还是使人信服的,又或者江山社稷这顶帽子太重,即便是历经两朝风雨的老臣亦承接不住。

    隔着大殿稀薄的天光,满殿臣子看着那殿中负手而立的清秀身影,迟钝的认知如天光乍破,又如潮水猛然涌来。

    原来,这位曾被先帝捧在手上如珍似宝的皇女,早已在他们的仰视中长大了呀。

    她也许继承了先帝的聪明睿智,但并不比先帝仁厚慈悲。

    早朝就在臣工们逐渐的沉默中平静下来,待散了朝,一直不曾说过几句话的元昭帝却将流光留了下来。

    “殿下意欲息兵,为何不先与朕商量一番?”帝王面沉似水,出口的话隐带质问。

    自出了魏党一事后,元昭帝便不大过问政事了,也很少再召见臣子,听侍奉的内侍禀报,倒是跑了几回那位已去的魏废妃的冷宫,常常一坐便是半宿,端的是睹物思人,又一往情深。

    “本宫以为皇兄耽于伤痛,早已不关心朝中事了。”流光负手轻哂,冷淡的目光隔着大殿两侧垂首而立的内侍与天子沉沉的眸光相触,其中的刀光剑影已露端倪。

    元昭帝就在这样恍若夹加着冰雪之意的目光中,逐渐面色灰败,最终瘫坐于龙座之上。

    流光提裾出了大殿,玄倾如往常一般迎了上来。

    他就侯在殿外,以他的耳力殿中发生了什么自然明白的一清二楚。

    他看着殿下自出殿门便紧绷的脸,顿了顿,轻声道:“听闻圣上这几日身子不好,已召了几回太医了。”

    “不用管他。本宫的这位皇兄,就是心思太重。”流光神色分毫未变,语气如常冷淡。

    早朝发生的事,很快传到了流州。

    自拿下青州,魏军虽气势昂扬却也显现疲态,暻王便适时调整兵防,调前线军队后撤,改由上官初融领兵,行军天丈关。

    与此同时,朝廷派来的传令官也至后方大营,亲手将流光的手谕交到了元暻手上。

    这日,金陵而来的传令官刚走,三皇子元奇便从帐外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王叔,我听说姑姑有意止战,这是真的吗?”少年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明显是听到了风声,赶过来急于求证。

    他这般冒冒失失,自然让暻王一看就皱了眉。

    “说了多少次了,都是行军打仗的人,要稳重些。”暻王斥道,却并未否定他的话。

    少年见状,也顾不上王叔的呵斥了,只急慌慌地追问:

    “如今万事俱备,正是打下天丈关的大好时机,姑姑怎么会下这样的旨意?”

    见他越发出口无所顾忌,暻王面色沉了下来,低声呵斥:“住嘴!”

    “王叔”

    少年被再三斥责,性子收敛了几分,然而神情依旧不忿。

    “不只我需要理由,整个流州军也需要一个解释。否则,将士们这长达一年的流血牺牲难道就这样白费了吗?”

    少年的语气不由染上了几分委屈和不甘,眸中还隐约地有泪花闪烁。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暻王神色虽严厉,但语气还是软了下来。

    “你还年轻,有些事不必知晓地十分透彻。”他叹道,眸光怅然地投向帐外金陵所在的方向。

    “你只需记住你姑姑忠于的永远是大魏的利益。”许久,他这样说道。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江南。

    四月初的青莲城,天空刚飘过一场小雨,地处繁华巷的顾府,正当芳草鲜美,池水碧绿。

    此时的府主人正垂钓于岸上亭间,看鱼戏彩莲,悠闲惬意,然而这极佳的雅兴到底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扰乱。

    来的人是京卫,递来的自然是金陵的消息。

    顾青州听完禀告,手中钓竿纹丝不动,眉眼却泛起笑意。

    “不愧是一国摄政啊。燕帝为了争取苍梧的助力,不能说委曲求全,但也可谓费劲心思。而元徽,只凭一个青州便同时拿捏住了苍梧、大燕还有我江南。是个有手段的人物。”

    取青州以替淮岭,拉苍梧和江南入局,这五百年之约,若大燕不能遵守,那届时就绝非简单的魏燕之战了。

    天下制衡之术,果然唯元皇室独绝。

    而能教出元徽这样女子的人,那位元宸帝,又该是怎样惊艳绝伦的人物呢?

    这一瞬间,顾青州竟生出了一种斯人已逝的遗憾。

    “小山这回可有的伤心了。”他叹道。

    “下面的人说,二公子已在回山路上了。”京卫道。

    “回去也好。”

    谢青城笑了笑,

    “金陵伤心地,他再留下去也只会徒增悲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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