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的这日,天气晴好。

    他在玄倾的牵引穿过熟悉的蜿蜒游廊,绕过那无数高耸入云的琼楼玉宇,最后来到那最熟悉不过的宫殿前。

    “殿下在里面。”

    玄倾将他引至殿门处,便抱剑离去,一句多余的忠告也没有。

    谢青城立在春日繁盛的绿柳下,看着眼前的这座曾短暂地停留过他温存时光的黛瓦红墙,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自那次不欢而散,他已许久没有来过这里,她自然也没有找他。

    两人的关系好像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她依旧是这锦宫华地里执掌国朝大权的金枝玉叶,而他还是那个桃花巷中对她遥遥相顾却近而情怯的青年。

    进了殿中,里面的人早已等他许久。

    玄衣华服,素影翩跹,一如初见,乌发雪肤,卓然潋滟。

    “殿下”

    他执礼问候,仿若之前的无数次温柔问询。

    “苍梧为何选择大燕?”

    背对的人淡淡问,连句寒暄都没有的开场,直截了当。

    这样的疏离生硬。

    谁又能想到,他们在数日前还是那样的亲密无间呢?

    谢青城神色寥落,却还是如实回了她的话。

    “因为勃番。”

    意料之中的,窗前的人在他话落后转了身。

    “勃番?”流光下意识扬了眉。

    谢青城颔了首,将这其中的内情娓娓道来。

    其实勃番一开始并不叫勃番。

    在很久远的以前,这世上还没有大燕,当时的北方之雄还是一个叫东蒙的帝国,它的北部,有一群世代以游牧为生的蛮族。

    这群蛮族逐水草而居,靠着打劫南来北往的商客而生存,其穷凶极恶,可谓臭名昭著,被当时的人们称之为沙匪。

    东蒙末年,谢氏公子清扬因查得满族覆灭的真相或与沙匪有关而踏上北地,不料路上遭遇对方伏击,几乎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性命。

    当时的顾氏家主景澜倾慕谢氏的这个女公子已久,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便与当时还是燕世子的燕惊鸿暗中达成合作,双方在燕北共歼沙匪数万,将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北方凶狼打的奄奄一息,毫无还手之力。

    后来东蒙覆灭,大燕建国,因疆域扩张,大燕又对这群蛮族赶尽杀绝,沙匪在燕北几乎绝迹。

    而勃番人就是这些沙匪后裔。

    若非江南的密探查到勃番人所用弯刀和文字与苍梧藏书中记载沙匪习俗相似颇多,他也未必就能确定这些勃番人的底细。

    听完他的一席话,殿中安静了须臾。

    “说到底,这场恩怨又与我大魏有何干系呢?”流光轻哂道。

    谢青城抿了唇。

    “我知道这事与大魏本无干系,但毕竟非我族类,若对方占据上风,又如何会放过孤掌难鸣的大魏?望殿下三思。”

    对方和大燕、江南还有苍梧可谓是累世的仇怨,这其中绝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性。

    若这样睚眦必究的蛮族在中原得了势,那大魏要去赌一个非我族类的良知吗?

    贪婪这个东西,可变幻莫测地很。

    “这就是你准备说服我的理由?”流光问。

    “是。”

    殿中在他一声确认后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

    许久。

    “大魏可以息战,但有条件。”流光淡淡道。

    似没想到她会答应的如此痛快,谢青城怔愣一瞬,飞快道:

    “殿下请讲。”

    “以淮岭为界,燕军退守天丈关,且大燕必须允诺五百年之内不再擅动兵戈,那我魏军便退回流州,同样,五百年内也绝不僭越。”

    她话声落下,谢青城抬了眸。

    “那青州呢?”他抓住了话中的重点。

    “划为无主之城,自此不属燕,不归魏,同淮岭一样,为南北之界,亦为魏燕之界。”她淡声道。

    这几个条件可谓一条比一条苛刻。

    “恕我直言。殿下提出的这些,燕帝恐不会答应。”谢青城道,神色认真。

    “答应?”流光但笑一声,“少主以为这是商量吗?莫忘了现在迫切需要退出南方战场的,是大燕不是我大魏。我大魏答应和谈,就已经是后退一步了。”

    “在本宫看来,少主只需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燕帝即可。”她最后补充。

    而那之后,便是燕帝该烦忧的事情了。

    “青州与我苍梧渊源深厚,殿下这么笃定我苍梧就会默认这个安排吗?”他问。

    以青州为界,魏燕重新界定疆限。

    这话听着倒没什么,但只有真正心系青州的人才会懂得其中的微妙。

    因为那意味着只要燕魏再起战事甚至是南北再起战事,青州作为必争之地,则必受战火牵连。

    而届时,与青州有千丝万缕关联的苍梧和江南会冷眼旁观吗?

    不得不说,大魏的这个局布的够狠。

    被点破心思,流光并无懊恼,只笑了笑,

    “苍梧既然应允燕帝来说服我大魏放弃与燕战场的利益,那便要适应大魏的游戏规则。否则本宫为何要在大军拿下青州后才让人请少主过来呢?”

    既然苍梧选择与燕拴在同一根绳上,那单枪匹马的大魏手中怎么可以没有让对方投鼠忌器的筹码?

    而青州就是那个筹码。

    一个青州便足以牵制让天下人都忌惮非常的苍梧,还有态度暧昧的江南,这才是大魏永远的后路。

    “既然都想逼着我大魏后退一步,那无论是谁,都休想隔岸观火,置身事外。”她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却也带着分明的狠厉。

    可谢青城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她。

    “苍梧会考虑己身立场,但我不能保证殿下今日提的这些燕帝必会答应,因为现在的南方战场大燕并未走到末路,青州之后还有天丈关,若是逼急了,燕军孤注一掷,绝地反击也不是不可能。”他如实回答。

    是吗?流光冷笑。

    “那便打。我大军既能拿下青州,区区天丈关,又有何惧?”她眉目间傲气横生。

    “有劳少主再替本宫向燕帝带句话。”她淡道。

    谢青城抬了眸,与她转身探来的视线隔空相撞。

    她的眸光是那样的平静无波,看着他犹如看着一个并不相识的陌生人,语气亦如冰凌:

    “谈的拢皆大欢喜,谈不拢,青州之北千里燕土便尽在我魏骑马足之下。”

    见她神色坚决,谢青城便知此事已并无再转圜的余地。

    “殿下的话,我会带到。”他轻声道,应下了此事。

    他既应下,流光无话再说,殿中一时寂静下来。

    许久,谢青城方听她再次开了口。

    “我大魏既答应止战,少主也算完成燕帝的托付。本宫以为,以少主如今的立场,已不适合在金陵多有逗留。”

    她此话一出,偌大的殿上,长身玉立的青年整个人一僵。

    “我以为我和殿下不是敌人。”他声音微哑。

    “可也不会是朋友。”

    她回答的快而干脆,没有一丝迟疑,就像对待这段感情,割舍的俐落又平静。

    殿中又寂静了片刻。

    谢青城苦笑一声。

    “元流光,你爱过我吗?”他突然问,语气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伤。

    素衣宫服的人沉默了须臾,半边姣好的面容隐在窗前明媚的春光里,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但她到底还是回了这句话,简单的两个字。

    “从未。”

    谢青城踉跄而退,已说不清心中是如何滋味了,他自嘲一笑,

    “原来,自始至终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神色颓唐,忽觉自己立在这殿上荒唐可笑。

    “也罢,今日是谢某叨扰殿下了。”

    他哂笑一声,努力维持着一方少主的清雅端方,转身朝殿外而去,却脚步急促,仿若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

    “少主”她又突然唤住他。

    谢青城背影一僵,却猛然刹住脚步,转身看来的目光带着几分希翼。

    流光却静静迎着他的视线,语气甚为平静:

    “还是那句话,答应止战已是我大魏愿意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若是对方得寸进尺,本宫也绝不善罢甘休。”

    她淡道,似乎他们之前可以谈论的就只剩这些。

    果然,还是不该抱有希冀的。

    谢青城闭了闭目,再次睁开时,已染上几分晶亮。

    “元徽,你的心够狠。”

    他轻哂一声,甩袖便走,这次背影坚决,再无局促迟疑。

    流光看着那道笔直坚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远方的殿门处,才恍若失去力气般,后退着跌坐在凤座上。

    玄倾从外走了进来。

    “殿下”

    “他走了。”她轻声问,却更像自问自答。

    “走了。”玄倾回道,叹了一口气:

    “殿下这是何必呢?”

    “是啊,这是何必呢?”

    流光嗤嗤而笑,却猛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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