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阿禾的错觉，总觉得今年天气越发冷了，秋天好像没怎么停留，一眨眼的功夫，天寒地冻的冬天便来了。
阿禾性子较淡，很少有什么尤其喜欢的东西。
除了刺绣，便是雪。
还是从三娘口中听来的，她捡到阿禾时，虽是深秋，天气却也能和冬天比肩了，阿禾昏睡了三天三夜，再醒来的那天，恰好是立冬。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漫天飘舞的雪花，在风中肆意荡漾，洋洋洒洒坠落在地。
阿禾睁眼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下雪了。”
于是今年初雪来临时，阿禾披上一件绒衣，推开了紧闭很久的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漫天飞雪也映入眼帘。
阿禾仰着头，静静地望着这苍茫茫的天地，末了，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几片飘落掌心的雪花。
今年的初雪好大，好美，让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来昏睡时那场梦中，她多年之后再见沈青洲的模样。
那时她一身红衣，也是这样大、这样美的一场雪。
她倒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那张许久未见的容颜。
阿禾忘了自己看了多久，等回过神来时，白嫩的手掌已经冻得通红，她正打算收了手，忽然听见前面一道熟悉的声音：“阿禾！”
阿禾抬眸望去，见三娘正向她走来。
三娘见她直愣愣地傻站在外头，脸色一下子变冷，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将她拽回了屋里，重重关上了房门。
三娘脸色很差，语气也不太好，将她推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手心里暖手：“你都多大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你自己看看，手都冻成什么样了？还想再冻伤是吗？才从那冰冷的湖里捞出来，病才好没多久，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吗？你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吗？”
阿禾听着她的念叨，愣愣地看着她。
三娘对上她的视线，见她眼底茫然，气消了一大半，语气还是不太好：“怎么？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过是昏睡了几天，就不认识我了？”
阿禾艰难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没有……”
她几乎哽咽着，倾身抱住三娘：“三娘，我好想你。”
三娘这下子气全消了，见她如此难过，也不再好意思教训她，只是有几分怔愣于她的举动，但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拥住她，抬手缓缓拍着她的背。
“我这还没说你两句呢，你就开始忽悠我了？好了，我不说你了，你自己注意着点。再说了，我们这才几天没见，平常怎么也不见你这么想我？”
阿禾低声抽泣着，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没有……一直都很想三娘。”
三娘被她突如其来的直白弄得几分不自然，没再多说，只慢慢哄着她，等她平复心情。
她叹了口气：“阿禾……虽然我不知道你跟沈……那小子闹了什么矛盾，但你放心，你要不想说，咱们就不说了，不管怎样，你要知道，三娘都是站在你这里的，你这样好的姑娘，肯定是那小子对不住你，不过是一个男人，咱不要就不要了，你还年轻，及时止损。”
阿禾缓缓停住了抽泣，轻轻擦拭了下眼角，松开三娘，看着她，嘴角牵起一抹笑：“其实……也没什么对不住的，只是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心中放不下，便离开了。”
三娘愣了下，随即怒道：“他早不想起晚不想起，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想起？你们才成婚多久？他之前倒是跟我答应的好好的，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让你伤心，谁能想到转眼他就离开了，走得这么潇洒？”
阿禾看着她，笑了下：“其实我在成婚前便与他说好了，若是有一天他反应过来自己对我的感情并非男女之情，亦或者他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要离开，我便不会阻拦。”
她眼睫轻颤了下：“我与他的婚约，也不算正式，到底是不作数的。”
三娘拍案而起：“怎么不算正式？他可是在我和那么多乡邻面前发过誓，愿意娶你一辈子为妻，绝不食言！”
阿禾道：“可三娘，我们根本没有定契，并且，他既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难道要阻止他认祖归宗吗？”
“他只是，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多么可怜又可恨，兜兜转转半生，才终于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阿禾只是不明白，她之前明明说过，若是这一天来临，她会坦然送他离开，他为什么不信？为什么还要对她隐瞒？他难道觉得，她会阻了他的前途吗？
门外北风呼啸，吹得房门噗噗作响，门槛处隐约透出一小块衣裳角，有人顶着铺天盖地的大雪来，伫立门外良久，一只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做足了准备即将敲响房门，听闻屋里最后一句话落地，又在半空中停住。
阿禾眼眸微闪，看见了什么，转而对三娘道：“三娘，这天太冷了，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一会天黑就不好走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三娘又叮嘱了她几句，这才起身离开。
阿禾跟着起身，目送她离去的背影。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你来，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隐在角落的身影微微一顿，随即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他低头看着她，眉眼都染上了霜雪，眉目低敛，嗓音沙哑：“阿禾……”
唤了一声，却不知道从哪开口，他默了声，才低声道：“外头冷，你身子才好，先进屋吧。”
阿禾转身进了屋，在桌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兀自低头浅浅喝着，沈青洲坐在对面安静看着她，手指搭在桌面上，微微蜷缩。
半晌，他艰涩开口：“怎么……比之前又瘦了些？”
阿禾轻轻放下茶盏，眼神平淡无波扫过去：“这么冷的天气，掉进水中好一会儿才被好心人救起，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能不生病吗？”
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瞬间攥起，手背上青筋微绷，忍耐了下，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她不喜欢听他道歉，更不想听。
那日他将人救上来的及时，躺在地上的人没多久便醒了过来。
他松了口气，起身留了句话便没再看她，转身去寻人，却怎么也没见到她的身影，他忽然有些意乱，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听见岸边有人轻轻抽泣：“娘，那个姐姐为了救我掉下去了，她好像不会水，她还能活下来吗？”
沈青洲告诉自己不是她，那不是他的阿禾，可他看见掉在地上的糖人，被踩得不成样子，转身的一瞬间，见有会水的好心人跳下去将一个姑娘捞起，他看见了熟悉的衣裳，那是他那日亲手为她挑选的。
沈青洲拨开人群，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到她身边，他将周遭围着的人群推开，解下自己的衣裳将她围起，手指触到她鼻下时，毫无波动的气息告诉他，好似什么都不会晚了。
他听到被他救上来的人，走到他身旁，轻声告诉他：“她已经死了。”
他不听，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为她按压她的胸口，她面色平静苍白，好似只是睡了过去，有人拉着他的手臂，试图阻止：“沈青洲，你没听见他我的话吗，她已经死了！”
他将她一把甩开，颤抖着继续按压，一下又一下，沈青洲低头，贴近静静躺在地上的耳边，颤声道：“阿禾……我知你恨我，那你便醒来吧，你不醒来，怎么恨我，怎么不让我好过？”
直到感受到他手掌下重新有心跳起伏，他蓦地松了口气，那一瞬间，像是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
阿禾看着他的面容，轻声开口：“你是因为那日的事情，觉得对不起我吗？你确实对不起我，你说过会相信我，但那日你没做到，你不仅不信我，还让我置身险境。你答应过我你恢复记忆时，会坦白告诉我，你也没做到。”
阿禾轻声很轻，却字字句句敲打在他心上：“沈青洲，你答应我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你身份特殊，又有要事要做，我可以不跟你计较。”
“但你凭什么——凭什么在知道上辈子发生的一切的情况下，再次欺我、瞒我，将我瞒在鼓里，骗我与你成亲？”
她嘴角溢出一丝凉薄的笑：“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起，像上辈子一样愚蠢的和你成亲，而你早知道一切的情况下，依旧愚弄我，怎么，是上辈子那年初雪下得不够大吗？还是你觉得，我那身衣服不够红？”
沈青洲竭力克制着情绪，喉结微动：“不是这样……我也是在成婚后才想起来上辈子的一切。我也没想到，重来一世，我们还会走到一起。”
他怎么敢？怎么舍得？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求得来世？他只想阿禾离他远远的，遇见一个很好的人，过幸福宁静的生活。
……可他也有私情啊，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不是没有想过将一切告诉她，任凭她恨他，咒他，可他忽然惊醒，阿禾不是那样的人，她有自己的骨气，她会恨他，但这恨不会持续到永远，她会远离他，走得远远的，兴许会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长长久久在一起，可他怎么能接受？没有爱，连恨也没有的话，他在她心里还剩下什么？她会忘了他，她会的，她一向能做到，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而他只能日日夜夜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阿禾没有看他，偏头看向外面飘洒的雪花：“你一开始走得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出了趟远门，便什么都没问，在家等着你，一天，两天，几个月过去了，你还没回来。你什么话也没留下，什么东西都没带走，我便真以为有一天你会回来。直到有一天我上街，听说朝廷更迭换代，新帝登基，一时好奇打听了新帝的名号，我才明白这一切。”
“你有你的抱负，有你要报的仇，要做的事，要走的路，我不会也不打算拦你，只是没想到你半点信任也不给我，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日回来后，我便没再打听你的消息，打算本本分分过自己的日子，我一个人，一样能撑起这个家。”
“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没有改名字呢？你难道没有想到我会进宫找你闹事吗？不过也对，我不了解你，你却是了解我，知道我定然不会做出那种事。”
“我的确如你所愿，从头看到没有找过你的麻烦，看你逼宫上位，登基称帝，迎娶新后，大开后宫，广纳贤才，将这个国家治理得很好。百姓都称赞你，这些我没去刻意打听，只是家喻户晓的事，不听也得进耳朵。”
阿禾看得久了，察觉眼睛有些酸痛，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手中的茶盏：“我的确如你所愿，没有给你带来一点麻烦。”
“只是后来我遭仇家报复，走投无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想我的孩子陪我受苦，只能冒死去找了你，见了你最后一面。”
“我去之前，做足了准备，还是没能从那走出来，我知道你仇家多，却没想到个个都想置你于死地。我救了你，才好借此机会要挟你，立我的孩子为太子，从此让他能够锦衣玉食，风风光光过一辈子。”
“所以你不用太悔恨，我们之间参杂地事情太多，说到底，你也不欠我什么。”
她想到这，眼角有几分湿润，眨了眨眼睛：“我只想知道……我的孩子，他后来还好吗？”
沈青洲缓缓动了动喉结，艰难挤出几个字来：“他……很好，很懂事，像你一样聪明，后来成为了一位贤明的君主，受百姓爱戴。”
阿禾点头，轻轻笑了笑：“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终于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沈青洲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慢慢点了点头。
“我当初离开……因为实在放不下心里的仇恨。我之前告诉你的我的身世，其实并没有骗你，我只是宫中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再无人注意的角落艰难求生，后来被信任的人背叛，遇到了你。这些，都是真的。”
见她点头，他才继续道：“我救的那人，是戚家的嫡长女，阿禾，我这个身份，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的。我不能让她死，至少在我完成这一切之前，她不能死。我……没有喜欢过她，除你之外，没有过任何人。”
阿禾笑了笑：“不重要了。你这个身份，大抵也不需要什么心爱之人。”
沈青洲缓慢点头，他知道，她不需要解释。
但他还是想道歉，可能觉得除了这个之外，他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对不起，那日没有先救起你。”
他停了好久，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沉默，至少这样，还能跟她多待一会，以后，应该都见不到了。
阿禾最后看了他一眼：“沈青洲，放下吧，我会向前看，你也是，你若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好好做你的皇帝，做一个百姓爱戴的皇帝。”
他只能点头：“我会的。”
至少是她提出的要求。
他还想说，阿禾，我真的喜欢你，直到现在，可连他自己都清楚，这份喜欢在他要做的事面前，太过浅薄，有几分重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让你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沈青洲抬眸：“你说。”
阿禾看着他，缓缓道：“回去之后，不要让人监视我，不要再跟着我，请你彻底远离我的生活，不论我以后发生什么，结婚生子也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沈青洲的心好似破了个洞，铺天盖地的雪花都往里面窜，他只能点头：“……我答应你。”
他垂下眼眸，轻声唤了一句：“你以后，会再成亲生子吗？”
阿禾道：“兴许会吧，这种事，还是讲究缘分，如果遇到，我会接受，如果没遇到，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确实，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好。
沈青洲道：“阿禾，愿你之后遇到的人，都像你一样真诚善良，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人。”
阿禾点头：“会的。”
……
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沈青洲知道自己再没有理由待下去，只好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口，他没回头，直到她不会挽留，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盯着门外的雪花轻声道：“阿禾，我走了。”
阿禾在他身后点了点头，没有转身看他：“好。”
沈青洲知道，他这辈子再也听不到“再见”这句话了。
……
阿禾性子较淡，很少有什么尤其喜欢的东西。
除了刺绣，便是雪。
还是从三娘口中听来的，她捡到阿禾时，虽是深秋，天气却也能和冬天比肩了，阿禾昏睡了三天三夜，再醒来的那天，恰好是立冬。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漫天飘舞的雪花，在风中肆意荡漾，洋洋洒洒坠落在地。
阿禾睁眼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下雪了。”
于是今年初雪来临时，阿禾披上一件绒衣，推开了紧闭很久的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漫天飞雪也映入眼帘。
阿禾仰着头，静静地望着这苍茫茫的天地，末了，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几片飘落掌心的雪花。
今年的初雪好大，好美，让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来昏睡时那场梦中，她多年之后再见沈青洲的模样。
那时她一身红衣，也是这样大、这样美的一场雪。
她倒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那张许久未见的容颜。
阿禾忘了自己看了多久，等回过神来时，白嫩的手掌已经冻得通红，她正打算收了手，忽然听见前面一道熟悉的声音：“阿禾！”
阿禾抬眸望去，见三娘正向她走来。
三娘见她直愣愣地傻站在外头，脸色一下子变冷，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将她拽回了屋里，重重关上了房门。
三娘脸色很差，语气也不太好，将她推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手心里暖手：“你都多大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你自己看看，手都冻成什么样了？还想再冻伤是吗？才从那冰冷的湖里捞出来，病才好没多久，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吗？你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吗？”
阿禾听着她的念叨，愣愣地看着她。
三娘对上她的视线，见她眼底茫然，气消了一大半，语气还是不太好：“怎么？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过是昏睡了几天，就不认识我了？”
阿禾艰难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没有……”
她几乎哽咽着，倾身抱住三娘：“三娘，我好想你。”
三娘这下子气全消了，见她如此难过，也不再好意思教训她，只是有几分怔愣于她的举动，但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拥住她，抬手缓缓拍着她的背。
“我这还没说你两句呢，你就开始忽悠我了？好了，我不说你了，你自己注意着点。再说了，我们这才几天没见，平常怎么也不见你这么想我？”
阿禾低声抽泣着，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没有……一直都很想三娘。”
三娘被她突如其来的直白弄得几分不自然，没再多说，只慢慢哄着她，等她平复心情。
她叹了口气：“阿禾……虽然我不知道你跟沈……那小子闹了什么矛盾，但你放心，你要不想说，咱们就不说了，不管怎样，你要知道，三娘都是站在你这里的，你这样好的姑娘，肯定是那小子对不住你，不过是一个男人，咱不要就不要了，你还年轻，及时止损。”
阿禾缓缓停住了抽泣，轻轻擦拭了下眼角，松开三娘，看着她，嘴角牵起一抹笑：“其实……也没什么对不住的，只是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心中放不下，便离开了。”
三娘愣了下，随即怒道：“他早不想起晚不想起，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想起？你们才成婚多久？他之前倒是跟我答应的好好的，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让你伤心，谁能想到转眼他就离开了，走得这么潇洒？”
阿禾看着她，笑了下：“其实我在成婚前便与他说好了，若是有一天他反应过来自己对我的感情并非男女之情，亦或者他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要离开，我便不会阻拦。”
她眼睫轻颤了下：“我与他的婚约，也不算正式，到底是不作数的。”
三娘拍案而起：“怎么不算正式？他可是在我和那么多乡邻面前发过誓，愿意娶你一辈子为妻，绝不食言！”
阿禾道：“可三娘，我们根本没有定契，并且，他既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难道要阻止他认祖归宗吗？”
“他只是，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多么可怜又可恨，兜兜转转半生，才终于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阿禾只是不明白，她之前明明说过，若是这一天来临，她会坦然送他离开，他为什么不信？为什么还要对她隐瞒？他难道觉得，她会阻了他的前途吗？
门外北风呼啸，吹得房门噗噗作响，门槛处隐约透出一小块衣裳角，有人顶着铺天盖地的大雪来，伫立门外良久，一只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做足了准备即将敲响房门，听闻屋里最后一句话落地，又在半空中停住。
阿禾眼眸微闪，看见了什么，转而对三娘道：“三娘，这天太冷了，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一会天黑就不好走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三娘又叮嘱了她几句，这才起身离开。
阿禾跟着起身，目送她离去的背影。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你来，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隐在角落的身影微微一顿，随即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他低头看着她，眉眼都染上了霜雪，眉目低敛，嗓音沙哑：“阿禾……”
唤了一声，却不知道从哪开口，他默了声，才低声道：“外头冷，你身子才好，先进屋吧。”
阿禾转身进了屋，在桌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兀自低头浅浅喝着，沈青洲坐在对面安静看着她，手指搭在桌面上，微微蜷缩。
半晌，他艰涩开口：“怎么……比之前又瘦了些？”
阿禾轻轻放下茶盏，眼神平淡无波扫过去：“这么冷的天气，掉进水中好一会儿才被好心人救起，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能不生病吗？”
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瞬间攥起，手背上青筋微绷，忍耐了下，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她不喜欢听他道歉，更不想听。
那日他将人救上来的及时，躺在地上的人没多久便醒了过来。
他松了口气，起身留了句话便没再看她，转身去寻人，却怎么也没见到她的身影，他忽然有些意乱，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听见岸边有人轻轻抽泣：“娘，那个姐姐为了救我掉下去了，她好像不会水，她还能活下来吗？”
沈青洲告诉自己不是她，那不是他的阿禾，可他看见掉在地上的糖人，被踩得不成样子，转身的一瞬间，见有会水的好心人跳下去将一个姑娘捞起，他看见了熟悉的衣裳，那是他那日亲手为她挑选的。
沈青洲拨开人群，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到她身边，他将周遭围着的人群推开，解下自己的衣裳将她围起，手指触到她鼻下时，毫无波动的气息告诉他，好似什么都不会晚了。
他听到被他救上来的人，走到他身旁，轻声告诉他：“她已经死了。”
他不听，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为她按压她的胸口，她面色平静苍白，好似只是睡了过去，有人拉着他的手臂，试图阻止：“沈青洲，你没听见他我的话吗，她已经死了！”
他将她一把甩开，颤抖着继续按压，一下又一下，沈青洲低头，贴近静静躺在地上的耳边，颤声道：“阿禾……我知你恨我，那你便醒来吧，你不醒来，怎么恨我，怎么不让我好过？”
直到感受到他手掌下重新有心跳起伏，他蓦地松了口气，那一瞬间，像是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
阿禾看着他的面容，轻声开口：“你是因为那日的事情，觉得对不起我吗？你确实对不起我，你说过会相信我，但那日你没做到，你不仅不信我，还让我置身险境。你答应过我你恢复记忆时，会坦白告诉我，你也没做到。”
阿禾轻声很轻，却字字句句敲打在他心上：“沈青洲，你答应我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你身份特殊，又有要事要做，我可以不跟你计较。”
“但你凭什么——凭什么在知道上辈子发生的一切的情况下，再次欺我、瞒我，将我瞒在鼓里，骗我与你成亲？”
她嘴角溢出一丝凉薄的笑：“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起，像上辈子一样愚蠢的和你成亲，而你早知道一切的情况下，依旧愚弄我，怎么，是上辈子那年初雪下得不够大吗？还是你觉得，我那身衣服不够红？”
沈青洲竭力克制着情绪，喉结微动：“不是这样……我也是在成婚后才想起来上辈子的一切。我也没想到，重来一世，我们还会走到一起。”
他怎么敢？怎么舍得？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求得来世？他只想阿禾离他远远的，遇见一个很好的人，过幸福宁静的生活。
……可他也有私情啊，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不是没有想过将一切告诉她，任凭她恨他，咒他，可他忽然惊醒，阿禾不是那样的人，她有自己的骨气，她会恨他，但这恨不会持续到永远，她会远离他，走得远远的，兴许会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长长久久在一起，可他怎么能接受？没有爱，连恨也没有的话，他在她心里还剩下什么？她会忘了他，她会的，她一向能做到，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而他只能日日夜夜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阿禾没有看他，偏头看向外面飘洒的雪花：“你一开始走得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出了趟远门，便什么都没问，在家等着你，一天，两天，几个月过去了，你还没回来。你什么话也没留下，什么东西都没带走，我便真以为有一天你会回来。直到有一天我上街，听说朝廷更迭换代，新帝登基，一时好奇打听了新帝的名号，我才明白这一切。”
“你有你的抱负，有你要报的仇，要做的事，要走的路，我不会也不打算拦你，只是没想到你半点信任也不给我，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日回来后，我便没再打听你的消息，打算本本分分过自己的日子，我一个人，一样能撑起这个家。”
“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没有改名字呢？你难道没有想到我会进宫找你闹事吗？不过也对，我不了解你，你却是了解我，知道我定然不会做出那种事。”
“我的确如你所愿，从头看到没有找过你的麻烦，看你逼宫上位，登基称帝，迎娶新后，大开后宫，广纳贤才，将这个国家治理得很好。百姓都称赞你，这些我没去刻意打听，只是家喻户晓的事，不听也得进耳朵。”
阿禾看得久了，察觉眼睛有些酸痛，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手中的茶盏：“我的确如你所愿，没有给你带来一点麻烦。”
“只是后来我遭仇家报复，走投无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想我的孩子陪我受苦，只能冒死去找了你，见了你最后一面。”
“我去之前，做足了准备，还是没能从那走出来，我知道你仇家多，却没想到个个都想置你于死地。我救了你，才好借此机会要挟你，立我的孩子为太子，从此让他能够锦衣玉食，风风光光过一辈子。”
“所以你不用太悔恨，我们之间参杂地事情太多，说到底，你也不欠我什么。”
她想到这，眼角有几分湿润，眨了眨眼睛：“我只想知道……我的孩子，他后来还好吗？”
沈青洲缓缓动了动喉结，艰难挤出几个字来：“他……很好，很懂事，像你一样聪明，后来成为了一位贤明的君主，受百姓爱戴。”
阿禾点头，轻轻笑了笑：“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终于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沈青洲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慢慢点了点头。
“我当初离开……因为实在放不下心里的仇恨。我之前告诉你的我的身世，其实并没有骗你，我只是宫中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再无人注意的角落艰难求生，后来被信任的人背叛，遇到了你。这些，都是真的。”
见她点头，他才继续道：“我救的那人，是戚家的嫡长女，阿禾，我这个身份，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的。我不能让她死，至少在我完成这一切之前，她不能死。我……没有喜欢过她，除你之外，没有过任何人。”
阿禾笑了笑：“不重要了。你这个身份，大抵也不需要什么心爱之人。”
沈青洲缓慢点头，他知道，她不需要解释。
但他还是想道歉，可能觉得除了这个之外，他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对不起，那日没有先救起你。”
他停了好久，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沉默，至少这样，还能跟她多待一会，以后，应该都见不到了。
阿禾最后看了他一眼：“沈青洲，放下吧，我会向前看，你也是，你若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好好做你的皇帝，做一个百姓爱戴的皇帝。”
他只能点头：“我会的。”
至少是她提出的要求。
他还想说，阿禾，我真的喜欢你，直到现在，可连他自己都清楚，这份喜欢在他要做的事面前，太过浅薄，有几分重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让你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沈青洲抬眸：“你说。”
阿禾看着他，缓缓道：“回去之后，不要让人监视我，不要再跟着我，请你彻底远离我的生活，不论我以后发生什么，结婚生子也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沈青洲的心好似破了个洞，铺天盖地的雪花都往里面窜，他只能点头：“……我答应你。”
他垂下眼眸，轻声唤了一句：“你以后，会再成亲生子吗？”
阿禾道：“兴许会吧，这种事，还是讲究缘分，如果遇到，我会接受，如果没遇到，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确实，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好。
沈青洲道：“阿禾，愿你之后遇到的人，都像你一样真诚善良，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人。”
阿禾点头：“会的。”
……
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沈青洲知道自己再没有理由待下去，只好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口，他没回头，直到她不会挽留，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盯着门外的雪花轻声道：“阿禾，我走了。”
阿禾在他身后点了点头，没有转身看他：“好。”
沈青洲知道，他这辈子再也听不到“再见”这句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