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端着碗迈着悠悠跨过朱门,像是怕洒了汤水,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薛礼,又捞起一颗鱼皮馄饨吹了吹,完全无所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调侃了句,“这么快就打完了?”

    姜至睨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开口就道,“要不你同我打一场?”

    灵均倏地将手中的鲜美馄饨放下,“大人一句话,我哪敢不从啊。”连忙一手拉起薛礼的小臂,穿过颈侧,即刻向东厢房奔去,临拐角处,向后仰了仰头,眉宇透着灵动,“大人,以后可还要罩着我。”

    不等姜至开口,早已溜得不见人影。

    她知道灵均虽然表面不着调,但里子里还是个妥帖之人。

    就比如说方才,临走了,还不忘讨个便宜。

    姜至意味深长的抬眸望着小院上头被结界困住的丝缕冥力,若有似无的挂起一抹轻笑。她搀着“虚弱”的裴景淮向西厢房走,路上将醒来的事都捋了一遍。

    自她从凡间醒来后,接二连三的遇上很多事,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好了的。她不禁怀疑,能再次离开归墟界也是被人安排好的。

    幕后黑手,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姜至心里想着,脚下的步子沉稳,不多久,她推开门,将裴景淮安置在榻上。

    都说,人在受伤后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心中的阴暗面会被无限发大,

    可裴景淮神色淡然,五官如画,眼角懒懒的耷拉着,宛如画本子里不染尘埃的清冷神君。

    他单手撑着床榻,身子微微后倒,指尖的殷红早已凝固结成血迦,尾指勾着姜至肩后的乌发,待她转身倒水时,三千青丝从修长的指尖流过。

    裴景淮望着眼前人的背影,目光如癫似狂,一手滞在空中慢慢收拢,半晌才堪堪放下。

    阿姐,我既希望你记起我,又盼着这一天能来得晚些。

    “殿下,你刚才看到我……”姜至杏眸染笑,将倒好的茶水递给他。

    “我看到,阿阴的发带束歪了。”裴景淮此刻的眸子恢复了明澈,接过茶水,简单的抿了一口。

    姜至顺着耳畔,摸到了发带,皱眉,自己的发带何时松了?她双手胡乱的扯了扯发带,焦灼想要快些束好,越急却越束不好,几番下来,姜至有些气恼。

    忽而,手背传来一阵冰凉的温度,她下意识松手,乌发失了发带的约束就这般如瀑布般泄下。

    “我来吧。”裴景淮顶定定望着她,将手上血污试尽后,伸手从她手中抽过艳红的发带,一圈一圈绕在鸦黑的发上,虔诚而认真。

    宽大的寝殿,缠枝花纹鲛纱被风卷起,空气中倾蔓着浅淡的水木香。

    窗框外,梨花枝桠轻晃摇曳一场风花雪月,晶莹澄澈的水珠自芭蕉叶叶脉滚落进一汪池水,红锦鲤摇摆火焰尾探出水面,吐出一串气泡。

    姜至咬了咬下唇,耳尖泛红,脸颊微热。活了这般久,还是头一遭有人为她束发。

    在冥界她除了同人打架时会用发带在尾端扎起,其余时间基本是不束发的。为此,秦广王蒋子文,没少以大哥的身份教训她。

    思绪荡开,姜至鼻尖一酸,脸上热量散了许多,轻笑着,却透着哀伤。十殿阎罗素日都唤她为大人,其实,大家早已把彼此视作家人。也正是因为,付出了感情,最后才会伤得那般深吧。

    “好了。”清浅笑音传来,姜至敛下心底悲戚,转过小半个身子,眸子闪动了一下,真情实感的道了一句谢。

    “既有谢意,为何没有谢礼。”说话时,他似笑非笑的侧歪了下头,极尽顽劣,像是个讨糖吃的孩童。

    “额……”她一时语塞,皱眉纠结万分。

    万贯家财?姜至打量了一番屋内不菲的陈设,很显然他是不缺的。

    仙草灵药?都在冥界紫竹林里放着,要想给他,免不了走一趟冥界,让三千界的那些人知道,怕又没安生日子了。但在凡间,她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值钱像样的东西作谢礼。

    裴景淮像是早有预料般,露出令人痴迷的浅笑,很好心的替她开了口,“那便先欠着吧,往后来讨,阿阴可不要舍不得。”

    姜至点点头,起身,拾起放在塌上的茶盏,顺手放在了圆桌上,一袭红衣,妖而不俗,媚而不娇。

    对于,阿阴这个称呼,她默认了,大差不大,毕竟蒋子文从前也这样唤过。

    她走了几步,拉过门扇,带了带,跨步出去。

    抬眸间,裴景淮的侧脸映在窗棂投下的白日中,说不出的俊朗,她心道:抛去苗疆左使的身份不说,想来,这位“姜至”大抵也曾倾心过他,最后才甘愿为他死的那般惨烈吧。

    凡间,尤其是现如今的南北朝时期,民分也算是开放,女子外出也可不用帏帽,吹拉弹唱,针织女红这些会自然是好,不会寻常父母也不会过分苛求,甚至,本朝出了不少参政女官。

    姜至听着方圆几处的女子的戏笑娇闹,眼睑垂下。

    穿过长廊,见桃李枝桠伸进廊道中,她像是陡生挑弄之意,轻盈跃起,发带漾开一片落红,她折下一截捏在手中,不紧不慢的向东厢房的方向走去。

    门扇大敞着,没有遮掩,老远便瞧见里面人鬼祟的动静。

    灵均一下把脉,一下掀开那人眼皮,来来回回,仿佛做幕后的戏子般,唱着独角戏,明明是一副滑稽的画面,放在他身上倒是挺和谐。

    “看出什么了吗?”姜至斜靠着门框,就这样看着,不插手也不离开。

    “你奇怪,连同你身边跟着的人也奇怪。”

    灵均研习了多年医术,师承名医,自问大多病症难不住他,一张方子不行,那就两张,总能对症。可他今日,属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塌上躺着的人根本没有脉搏!

    只有亡人才会没有脉搏,他不信,还悄悄探了鼻息,也没有。

    灵均挪了挪步子,来到姜至身边,食指左右摇摆,煞有介事道,“你这朋友没救了。”

    姜至笑了笑,眸种露出一抹狡黠,悠悠地旋动桃枝细木,猝不及防的拍在了他的脑门,语调轻快,“我知道你胆子小,不用谢我。”

    “我……”灵均双腿发软,眼前的明媚少女身形恍惚,像是千面观音,倏尔意识抽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她掌心凝了些灵力,随手挥下,设下一道结界,掌心继续把玩的桃花枝,须臾,桃枝化作白烟,似瀑布般沉在地上,遁入冥界。

    望着薛礼白至透明的脸,姜至脑海中不可避免的想起裴景淮。

    真是不简单阿,就算是坐拥万载灵力的仙主,瞧见薛礼动用冥力也会掂量掂量,可他,除了一些皮肉伤,竟还有闲心替她束发。

    姜至闭上眼,调息灵力,倏尔发现自己脖颈间的禁制隐隐有松动的迹象,连同枯泽的灵力也踊跃了起来。

    线香在香盘上立着,细长一条,丝缕白烟似盘龙般盘虬在安静的屋内,至灰烬落尽后。

    眸底一黑,一道高大伟岸的阴影投在姜至精致的眉眼上,来人眸光幽冷深邃,噙着复杂不明的光。

    倏地,他朝姜至抬起手,“受伤了,怎么弄的?”

    话音刚落,那人闪着暗芒的眸光牢牢凝在姜至脸上的一抹血痕,嗜血杀意弥漫,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可怕。

    “不是我的血。”姜至睁眼,慢悠悠的晃到玄色蟒袍的男子面前,手心朝上,摊开,“我要你带的东西呢?”

    听闻不是她的血,那人神色稍缓,自嘲道,“你传信于我,只是要回诡铃的吗?”

    就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同我说吗?哪怕是怨我、恨我。

    诡铃是她心爱之物,与她来说意义非凡。

    最初,她在归墟界与某只实力强悍的邪祟拼杀,不料那只邪祟耍了阴招,发了疯想要与她同归于尽,趁她收剑之际,将积聚的怨念打在心骨处,她本以为世间世道,无非实力为尊,胜者为王,灵力强大自可以保护自己,却忘了阴谋葬枭雄。

    那日,姜至生生将自己心骨剜出,心骨落地成铃。她将诡铃系在脚踝处,提醒自己,切莫心软。

    “蒋子文,那是我的东西,我要回来,不应该吗?”

    闻言,蒋子文苦笑了声,摊开手心,一只绕着红绳刻有彼岸花的铃铛出现在眼前,“你的东西,我都放的很好,紫竹林也设了结界,除你之外,再没有任何人能进入。”

    “也包括你吗?”姜至问的直接,音色淡淡,却如万把刀子刺入心脏,让人只觉得抽痛。

    “当然。”蒋子文说出这句话时,眼底噙着落寞,却始终盯着眼前纤然的少女。

    姜至伸手,触及诡铃之际,蒋子文却突然收了手,她的小掌虚虚地拢在他的大手上,一时间,线香烟幕顿住,雨珠压在叶间迟迟不肯落下。

    “怎么,反悔了?”

    但闻,发顶传来一声轻叹,姜至收回了手,蓦地抬眸,对上他晦暗的视线,眯了眯眼。

    在我的结界,我想要的东西,你还带不走。

    蒋子文比她高上许多,同他说话时隔着一段距离才不会看得吃力,见她冰冷的眸底,蒋子文习惯的向后退了小半步,姜至的也跟着低了低头。

    只见高高在上掌控生死的蒋王大人竟单膝跪地,俯下高傲的头颅,亲自为她系上诡铃。她低头,别过脸去,没有勇气继续看面前这个拥有帝王之姿的男人。

    隔阂一旦产生,哪怕后来解释清楚了,曾经带来的伤害也无法磨灭。

    姜至欲收脚,却被蒋子文一把握住了脚踝,不容她退缩,声音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柔,“别动,一会就好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极为养眼,熟练地替她系好绳结,过程中一言不发。

    半晌后,蒋子文起身,松垮的玄袍半敞,清晰可见胸口起伏的肌肉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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