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雪花莲
货车颠簸抵达南端，晶莹积雪染上燎原的颜色。穷目不见南地平线，而是高高耸立的牆，牆面锯齿状的接壤处向东投下幢幢阴影。伊蓝放眼罗塞牆两端，高牆在东西方远远收束成看不清楚的黑线。她越发深刻地思及，城牆果真是人类最壮阔的建筑，最伟大的成就。层层叠叠了五十尺高的群砖，垒垒压在伊蓝心上，加重了她的疑虑。货车停在岔路口，伊蓝必须离开主干掉，走另一条支路。支路的宽敞不输主干道，足以容纳数十匹座骑并排而行，路面踩得平整硬实，积雪铲清得乾乾淨淨，堆在路肩结成块。
这次的商人还好心，给她在脸上亲了一吻后，乐呵呵地拒收一分钱，热情地向她频频道别。他没有振臂疾挥，但一手悬着放不下。伊蓝为了他留在原地，直到他不再回过身为止。伊蓝转向那段长路，远远延伸不知何处，意外地紧张起来。她想着会不会再见到同一个人，想那个人要是还记得，会不会对她的来访现出诧异之色。
才几步路，心跳兀自雀跃，索性奔起，听风呼啸，听心跳得更快，振奋着她更加迫不及待。毕竟来自田野与草原，跑起来不吃力，一路驱进林中。夕照将树影拉得森然幽长，林中凝着阴冷灰濛，树纹结上白霜，无风却滞留着威寒。冷意却沁不了她的身，振奋是股豔阳的热潮，在血管裡流窜。
森林尽头乍现燎原之势的夕照，拨云见月般一窥营区大门与木造围牆，曝晒在烈焰的颜色裡。一对哨兵神情木然，见了远远跑来的人影还无动于衷，他们之间没有交谈，数小时来把守门外，枯燥使他们放弃了意识，直到来者近在眼前，向他们搭话。
「请问，你们是否认识一位叫奇普斯的士兵？」和稚嫩的外表有些不相称，开口传来成熟几分的嗓音。「啊，这时候还方便会客吗？」她补问一句。
两个士兵一下面面相觑，一下打量她。伊蓝给他们回过神的时间，耐心地待他们找回组织言语的能力。
「是……哪一个？」他们兀自对话起来。
「不熟的话，是去年加入的那一批吧。」士兵定睛在伊蓝捏在手中的纸。「妳是他……家人？」
「我只能算作他的邻居，但我是替他家长传信的。」伊蓝将信封亮在他们眼前。「不是家人不方便见面没关係，信能送到就好。」
较年长的哨兵似乎有权决定，应允了她入内，但顶多在大门一带活动。他吆喝着门后的士兵，木造的厚重门页刨着油亮的泥土，缓缓左右敞开，像城池在对伊蓝开启了城门，揭露一座新世界。门后延伸一片广大平原，从积雪与泥地的分界，可以容易分辨他们寻常行走的路线。最先映入视线的建筑是远处的马厩，不同于民间的茅屋，马厩以砖材建成，屋顶层层叠上瓦片。若非伊蓝依稀听见吐息与嘶鸣、嗅到乾草混杂臊味，和一股堆肥似的臭气，她不会那麽快意识到那一排一排的建筑是马厩。
一个门卫收了哨兵的传达，向伊蓝迅速瞥一眼，忙不迭地奔往营中。他们谁都一样，瞧她的眼神怔愣。伊蓝不禁忖着，是不是少有人亲来探视？听说正是士兵准备用晚膳的时候，而且目前营区的人不多，要找到一个去年入团的士兵应当不算难事。还等不上多久，门卫领着眼熟的人影，两人从远远一端阔步而来，身影逐渐放大，直到门卫一旁的少年也看得清伊蓝，本来迟疑的表情一扫而空，但他不敢超前一旁的前辈，迫不及待了依然由门卫领头，保持和他一样的脚步。伊蓝留意了，稍有领略兵团内人与人间的纪律。即便抵达伊蓝眼前，他同样克制，向门卫敬礼，用通报要事的郑重口吻道谢，这才转向伊蓝。
「伊蓝！我没、没想到是妳！刚刚听说是小女孩来找我的时候，我想好久到底是谁，我离开好久喔，比我小的应该都不知道我才对，根本想不到有谁会来。」他滔滔唸完一串开场，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伊蓝更可亲似的。
「几年不见了，你离开前明明只有我半个头高。」
「妳倒是、倒是——」他寻找着措词，脸色微泛红润。「没什麽变……」
「你这样回就错了，你要说『变得更漂亮』才对！」
不知道哪个士兵出声插嘴，冷不防吆喝一句捉弄，弄得他羞窘起来。哨兵和门卫聚集处有零星的笑声，伊蓝一同咯咯笑起来。
「啊，啊，也有吧，我离开这麽久其实快不记得了，有没有变我不确定啦，反正都是那个意思。」他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解围，一手快把梳好的马尾抓乱了。
「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人平安无事。你太久没回来了，你的祖母很想收到你的消息。」伊蓝终于向他亮出信封，目的达成。「我听说是你们用膳的时间了，那我不应该打扰你太久。」
他像是没听到，迟疑着接下信，缓缓凑至眼前，不知道想确认出什麽，杵着动也不动，亦不发一语。伊蓝竟无法判断，他在为信上的内容忧虑，还是期待。
突然他偏头，挤着用力思考的脸，问：「妳家开始送信？」
「不送，是我想溜出来。」伊蓝爽快承认，压根儿不觉心虚。「但我明天回去，来不及带你的回信了。除非你明早前写完，我就再绕来收信。」
「怎麽可能？」他搔搔头，一句反问便回绝了。
入夜后，照明多剩火把和烛光，一寝的油灯为数不多，不是好写字的环境；一早要整装集合，开始一天的打扫，才轮到早膳，早膳后操练，也不足时间写信。儘管将耗费多日，回信却非等邮差不可。他们很快发现，寒暄后能说的话已尽，他们都找不到能说与对方分享的事；没有更重要的事必须传达，亦无充裕时间话家常，家常话又尽是些枯燥的流水帐。伊蓝看着他来，又目送他离开。像在自家门前，迎接一个人返乡，再同样挥别他。
彷彿罩上一层纱幕，未完全黑，天是深邃泛浊的紫，眼前有一抹挥之不去的矇矓。伊蓝出营前，士兵们已经决定好了谁带她离开。牵来一匹她此生首见最漂亮的棕马，第一眼便漏了一拍心跳，健壮的身躯，在火炬下泛着光泽，鬃毛梳得滑顺整齐，高大威武的体型，生得一双温驯的眼。她情不自禁一声赞叹好漂亮，立刻见其中一名士兵昂首，洋洋得意起来。
「牠绝对不只漂亮而已，不怕巨人，夜路走得像白天裡一样稳。」想必就是主人，拍拍马身彷彿在拍胸脯。
伊蓝虽然踩进马镫，仍由士兵推上马，她远眺一眼，又看向地上。「啊！」被高度吓得长长一声惊叹。「好高，好可怕！」惊惶之中挟雀跃。
士兵随后上马，接过旁人递来火把，挥把缰绳，驾马奔进林深处。她心跳好快，由于兴奋与生怕坠马而绷紧神经。常闻士兵高呼献上心脏，她感觉快跃出胸膛的心早已不属自己。马一路驰向罗塞牆的内门，不循拓好的道路，直直横越雪原。一匹良驹的足迹能征崎岖。内门的守卫见来者，他们之间不招呼，也不让伊蓝下马，迳行向査岗的人抬手，放行了。
门后的空气顿觉暖了不少，屋舍遮挡寒风，大街上缀点点火光。伊蓝不曾在晚间光顾城镇，首次见这麽明亮的夜，四处燃油灯、烧火把，人们情愿出门，聚集街上，不捨留在家中耗费燃料。士兵驭马徐行，任她观光。她顾东张西望，连自己在马上都忘了。
「呐，我们常光顾的客栈之一。」士兵先下了马，攥紧缰绳，接住随后跳马的伊蓝。「我们只是来吃吃喝喝，不过夜，不清楚客房怎麽样，至少保证聚集不少士兵，没閒杂人等。」
在阴暗的马厩繫好坐骑，调查兵领她从侧门入。昏昏油灯下，裡头人声喧嚷，女侍从他们面前匆匆掠过，仅一瞥，两手抓满把的啤酒杯，还在送酒途中，对正门方向的柜台也不唤名，单一声吆喝，老闆探头，扭着泛油的鼻梁，靠皱纹把眼镜推上眼前。
「呦！弗拉冈，今天只想一个人过吗？」老闆在他们近了后说，压根儿没留意伊蓝。
「不了，而且我还穿制服，可不能——」弗拉冈士兵忍住不瞪往一桌嬉笑与酒臭的驻扎兵。「失纪律。」
老闆耸耸肩。「好吧，不然你为什麽要来？」
「给这外地人一个房间吧。」他偏头朝伊蓝一点。「我队上新兵的青梅竹马。」
「哈！比远房亲戚还没道理。」老闆毫不客气地讪笑，弗拉冈看来不以为意。「行啦，她付得出钱，想住多好就多好。」
「便宜、简单的就好，我只需要留一宿。」伊蓝温温地说。
老闆彷彿此刻才看得见她人，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伊蓝禁不住紧张，像被他瞧不起穷酸。
「怎麽？你最便宜的房间只有内地人睡得起吗？」弗拉冈抢先开口。
「我在想什麽样的青梅竹马会探望调查兵，进调查兵团的年轻人都被他们的青梅竹马放弃才对。」
「啊，差不多，所以难得见到——」
「什麽难得，他们才没啥感情，远道而来一定另有目的。」
伊蓝惊得心一跳，弗拉冈再受不了，翻个白眼。「也不关我们的事，反正你给她张床。」
老闆停止囉嗦后，由预算配给她一张多人房的床，谈交易的速度快上不少，乾脆俐落。伊蓝被侍女留在多人房，六张床位，仅两个幼子和一名年轻母亲和她同房。彻夜听着心力憔悴的妈妈同时哄两个孩子入睡，她一起翻来复去，没留心过吵闹的室友，专注自己的心事而难眠。她另有目的，确实，但她没有头绪如何达成，她没见到那个人，亦不知怎麽见得到他。他姓史密斯，他名叫艾尔文还是亚文？她脸上隐隐泛羞热，彷彿企图赤j裸z裸地暴露，谁都看穿她。害她作了个被所有人直盯着瞧的梦。
次日中午就是该回去的时候。原来调查兵带她投宿的客栈还在门边一带，离热闹的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伊蓝仅仅走马看花一段路程，还沾不到闹区边缘，就得回头。守卫饮酒笑谈，一点也不打算严格把关，给伊蓝的盘查草草了事。他们之中有一人认出她来，直指了她是昨晚和一个调查兵前来客栈的女孩。
「我认美女很准的，我有看到妳，和一个自命不凡的调查兵一起来。」几句话便开始数落调查兵。「他有什麽好自豪？调查兵团就是最浪费公帑的一群，让纳税人把他们养去自杀。」
离伊蓝最近的驻扎兵守卫出声附和：「他们要自豪就让他们去吧，如果连身为调查兵都不能引以为豪，他们也没别的事情说服自己送死是有意义的啦。」
「没有意义吗？」才开口，伊蓝不禁紧张。「我是说——我不懂所谓的壁外调查在做些什麽，所以好奇，真的没有意义吗？那，我们应该做什麽才能说是有意义？」
「哟，妳还在，小姑娘。」守卫敷衍一句。
仅这麽一句，伊蓝亦不期待他会正面回答。她希望她的提问有提醒作用，意义没有标准，他不会有把握能给出谁听了都心服口服的答案。守卫蒙着满不在乎的脸色，谁的生死皆事不关己，显得有几分掩饰自己淼小的意图。
「调查兵团就是集合了世上所有怪人的地方，爸妈辛苦拉拔他们长大，就要跑出去餵巨人。」他算是回答了他认为什麽叫没有意义。「妳懂吗？小姑娘，好好的一个人为什麽要这样作贱自己？」
守卫继续絮絮叨叨说了什麽，伊蓝已经听不进去。落井下石的人很多，满街轻蔑的话纷飞，她都听过，在家还有父亲又说一遍。她转而留意脚边的积雪，融化的雪水在表面结成冰，冰雪绽开一道裂缝，缝中冒出一朵娇小白花，默默隐身在白茫雪堆中，谦逊垂首。伊蓝蹲下身，摸了摸积雪，坚硬如石，细软的花茎却从中突破生长。她听到身后来了一批商队，数隻马匹踏着凌乱的步伐前进，蹄声敲响静谧的雪原。
守卫对商队不以为意，弯下腰跟着瞧同一朵花。「噢，这个啊，常常像从雪裡长出来的一样，不仔细看会没发现。」他手比一比，雪原上零星生了几丛，一丛约三、四株吊钟形的小白花，守卫不客气地摘起他们眼前落单的小花。「给女儿一个好啦，妳觉得？她年纪比妳再小一点，她喜不喜欢啊？」
他的女儿肯定不过十岁，和她绝不止差点。「很可爱的花，她会喜欢。」蹲着再没意思了，伊蓝起身，拍掸裙上的折纹，赫然发现经过城门的车马队伍并非商队。
她怎能没注意到？披上蓊鬱的绿，白与蓝作展翅的颜色，立体机动装置与刀鞘的沉重摩擦。这是从壁外返回的调查兵团。这时候抵达罗塞牆的内门，约在清晨就进入了希干希纳区。绵延不绝的行军声和商队相去甚远，她怎能忽略？伊蓝瞪着颓丧又疲惫的背影，仔细看遍每个她瞧得见的后脑勺，搜寻金发，专注得无觉驻扎兵团守卫在哀叹。除此之外，队伍很沉默，没有人交换耳语，甚至没有痛苦呻q吟或叹口气的力量，他们是一块块伤痕累累的肉组成，挂着破损的烂布，凭着几綑绷带缠紧了才不至散架。
是什麽驱使他们粉身碎骨，也要做所有人都说没意义的事？
「噢，呃，您辛苦了。」身后的守卫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变，换上毕恭毕敬的口吻。
伊蓝好奇地扭过头来，调查兵团的首领吗？她不禁想要一看究竟。她回头望，刚巧那人骤然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她，停留在向他敬礼的守卫身上。伊蓝一颗心狂跳不止，呼吸莫名不顺。在这裡，她要找的人近在眼前。他看到了，他必定看到她了，而且是因为瞧见她才驻足。是吗？一定是吧？他的面容好比死灰，眼神黯淡，垂落几绺发丝，大致毫无紊乱。是的，就是他，虽说与那日相比，锋芒消失，钝了，但伊蓝认得，是这名男子。
「抱歉，我——」守卫想起，他正捏着一朵白花敬礼，赶紧迴身塞进伊蓝手中，转回来重新敬礼。「只是刚好捡到的，没有不敬的意思，史密斯分队长。」
男子的目光追着花影，定定地注视伊蓝小心捧在胸前的花，盯得她心头大乱，心跳加速，嚥口水都不自在。她紧张到对冷分外敏感，肩膀冷得微微打颤，想移走视线，又拿不下目不转睛的执着。
「雪花莲。」史密斯分队长自语似地道。「早春才会开，有报春花的说法，这样的花不会是种不敬，士兵。」
驻扎兵看来放松了肩膀，如释重负，还道一声谢。分队长牵着马，掠过他们身旁继续随队伍前行。久别再见就这麽结束。他认出来了吗？直到经过她，他都还斜着眼，目光留在她身上。是不是认出来了？她莫名心焦如焚，胸前的报春花似乎将春的暖意渗进她胸膛，热流满溢，骚动喧闹上脑，多得她无法承载，体内热了，脸上发烫，却觉得特别冷。
「您好像特别尊敬他？」直到史密斯分队长走远了，伊蓝喃喃低语道。
「小姑娘，妳要认得，那个就是艾尔文．史密斯，他的分队生还者最多，我记得有两次吧，还是全员生还，这是很不得了的事，真的很了不起。」守卫赞叹着，继续唸着真厉害、他怎麽办到。
艾尔文．史密斯。那日对他的印象果然没错，非等閒之辈，是实力出众的人，不会只有嘴上功夫。她竟和一个百战精锐同车论政过，说给守卫听，他不会信吧。但还有件事，从那日后在种下疑问，她想有个人谈谈，他是最佳人选，但怎麽谈？她迟迟理不清，错失今天的机会，还催生更多问题。
你们都是为着什麽献上心脏？为着什麽赌命至此？他的疑问足以使他愿意命悬一线？你们都有个愿意命悬一线的疑问吗？你们想完成什麽而走到这一步？
心裡头什麽东西迸裂，碎屑撒落池水，击弹朵朵水花。
这次的商人还好心，给她在脸上亲了一吻后，乐呵呵地拒收一分钱，热情地向她频频道别。他没有振臂疾挥，但一手悬着放不下。伊蓝为了他留在原地，直到他不再回过身为止。伊蓝转向那段长路，远远延伸不知何处，意外地紧张起来。她想着会不会再见到同一个人，想那个人要是还记得，会不会对她的来访现出诧异之色。
才几步路，心跳兀自雀跃，索性奔起，听风呼啸，听心跳得更快，振奋着她更加迫不及待。毕竟来自田野与草原，跑起来不吃力，一路驱进林中。夕照将树影拉得森然幽长，林中凝着阴冷灰濛，树纹结上白霜，无风却滞留着威寒。冷意却沁不了她的身，振奋是股豔阳的热潮，在血管裡流窜。
森林尽头乍现燎原之势的夕照，拨云见月般一窥营区大门与木造围牆，曝晒在烈焰的颜色裡。一对哨兵神情木然，见了远远跑来的人影还无动于衷，他们之间没有交谈，数小时来把守门外，枯燥使他们放弃了意识，直到来者近在眼前，向他们搭话。
「请问，你们是否认识一位叫奇普斯的士兵？」和稚嫩的外表有些不相称，开口传来成熟几分的嗓音。「啊，这时候还方便会客吗？」她补问一句。
两个士兵一下面面相觑，一下打量她。伊蓝给他们回过神的时间，耐心地待他们找回组织言语的能力。
「是……哪一个？」他们兀自对话起来。
「不熟的话，是去年加入的那一批吧。」士兵定睛在伊蓝捏在手中的纸。「妳是他……家人？」
「我只能算作他的邻居，但我是替他家长传信的。」伊蓝将信封亮在他们眼前。「不是家人不方便见面没关係，信能送到就好。」
较年长的哨兵似乎有权决定，应允了她入内，但顶多在大门一带活动。他吆喝着门后的士兵，木造的厚重门页刨着油亮的泥土，缓缓左右敞开，像城池在对伊蓝开启了城门，揭露一座新世界。门后延伸一片广大平原，从积雪与泥地的分界，可以容易分辨他们寻常行走的路线。最先映入视线的建筑是远处的马厩，不同于民间的茅屋，马厩以砖材建成，屋顶层层叠上瓦片。若非伊蓝依稀听见吐息与嘶鸣、嗅到乾草混杂臊味，和一股堆肥似的臭气，她不会那麽快意识到那一排一排的建筑是马厩。
一个门卫收了哨兵的传达，向伊蓝迅速瞥一眼，忙不迭地奔往营中。他们谁都一样，瞧她的眼神怔愣。伊蓝不禁忖着，是不是少有人亲来探视？听说正是士兵准备用晚膳的时候，而且目前营区的人不多，要找到一个去年入团的士兵应当不算难事。还等不上多久，门卫领着眼熟的人影，两人从远远一端阔步而来，身影逐渐放大，直到门卫一旁的少年也看得清伊蓝，本来迟疑的表情一扫而空，但他不敢超前一旁的前辈，迫不及待了依然由门卫领头，保持和他一样的脚步。伊蓝留意了，稍有领略兵团内人与人间的纪律。即便抵达伊蓝眼前，他同样克制，向门卫敬礼，用通报要事的郑重口吻道谢，这才转向伊蓝。
「伊蓝！我没、没想到是妳！刚刚听说是小女孩来找我的时候，我想好久到底是谁，我离开好久喔，比我小的应该都不知道我才对，根本想不到有谁会来。」他滔滔唸完一串开场，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伊蓝更可亲似的。
「几年不见了，你离开前明明只有我半个头高。」
「妳倒是、倒是——」他寻找着措词，脸色微泛红润。「没什麽变……」
「你这样回就错了，你要说『变得更漂亮』才对！」
不知道哪个士兵出声插嘴，冷不防吆喝一句捉弄，弄得他羞窘起来。哨兵和门卫聚集处有零星的笑声，伊蓝一同咯咯笑起来。
「啊，啊，也有吧，我离开这麽久其实快不记得了，有没有变我不确定啦，反正都是那个意思。」他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解围，一手快把梳好的马尾抓乱了。
「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人平安无事。你太久没回来了，你的祖母很想收到你的消息。」伊蓝终于向他亮出信封，目的达成。「我听说是你们用膳的时间了，那我不应该打扰你太久。」
他像是没听到，迟疑着接下信，缓缓凑至眼前，不知道想确认出什麽，杵着动也不动，亦不发一语。伊蓝竟无法判断，他在为信上的内容忧虑，还是期待。
突然他偏头，挤着用力思考的脸，问：「妳家开始送信？」
「不送，是我想溜出来。」伊蓝爽快承认，压根儿不觉心虚。「但我明天回去，来不及带你的回信了。除非你明早前写完，我就再绕来收信。」
「怎麽可能？」他搔搔头，一句反问便回绝了。
入夜后，照明多剩火把和烛光，一寝的油灯为数不多，不是好写字的环境；一早要整装集合，开始一天的打扫，才轮到早膳，早膳后操练，也不足时间写信。儘管将耗费多日，回信却非等邮差不可。他们很快发现，寒暄后能说的话已尽，他们都找不到能说与对方分享的事；没有更重要的事必须传达，亦无充裕时间话家常，家常话又尽是些枯燥的流水帐。伊蓝看着他来，又目送他离开。像在自家门前，迎接一个人返乡，再同样挥别他。
彷彿罩上一层纱幕，未完全黑，天是深邃泛浊的紫，眼前有一抹挥之不去的矇矓。伊蓝出营前，士兵们已经决定好了谁带她离开。牵来一匹她此生首见最漂亮的棕马，第一眼便漏了一拍心跳，健壮的身躯，在火炬下泛着光泽，鬃毛梳得滑顺整齐，高大威武的体型，生得一双温驯的眼。她情不自禁一声赞叹好漂亮，立刻见其中一名士兵昂首，洋洋得意起来。
「牠绝对不只漂亮而已，不怕巨人，夜路走得像白天裡一样稳。」想必就是主人，拍拍马身彷彿在拍胸脯。
伊蓝虽然踩进马镫，仍由士兵推上马，她远眺一眼，又看向地上。「啊！」被高度吓得长长一声惊叹。「好高，好可怕！」惊惶之中挟雀跃。
士兵随后上马，接过旁人递来火把，挥把缰绳，驾马奔进林深处。她心跳好快，由于兴奋与生怕坠马而绷紧神经。常闻士兵高呼献上心脏，她感觉快跃出胸膛的心早已不属自己。马一路驰向罗塞牆的内门，不循拓好的道路，直直横越雪原。一匹良驹的足迹能征崎岖。内门的守卫见来者，他们之间不招呼，也不让伊蓝下马，迳行向査岗的人抬手，放行了。
门后的空气顿觉暖了不少，屋舍遮挡寒风，大街上缀点点火光。伊蓝不曾在晚间光顾城镇，首次见这麽明亮的夜，四处燃油灯、烧火把，人们情愿出门，聚集街上，不捨留在家中耗费燃料。士兵驭马徐行，任她观光。她顾东张西望，连自己在马上都忘了。
「呐，我们常光顾的客栈之一。」士兵先下了马，攥紧缰绳，接住随后跳马的伊蓝。「我们只是来吃吃喝喝，不过夜，不清楚客房怎麽样，至少保证聚集不少士兵，没閒杂人等。」
在阴暗的马厩繫好坐骑，调查兵领她从侧门入。昏昏油灯下，裡头人声喧嚷，女侍从他们面前匆匆掠过，仅一瞥，两手抓满把的啤酒杯，还在送酒途中，对正门方向的柜台也不唤名，单一声吆喝，老闆探头，扭着泛油的鼻梁，靠皱纹把眼镜推上眼前。
「呦！弗拉冈，今天只想一个人过吗？」老闆在他们近了后说，压根儿没留意伊蓝。
「不了，而且我还穿制服，可不能——」弗拉冈士兵忍住不瞪往一桌嬉笑与酒臭的驻扎兵。「失纪律。」
老闆耸耸肩。「好吧，不然你为什麽要来？」
「给这外地人一个房间吧。」他偏头朝伊蓝一点。「我队上新兵的青梅竹马。」
「哈！比远房亲戚还没道理。」老闆毫不客气地讪笑，弗拉冈看来不以为意。「行啦，她付得出钱，想住多好就多好。」
「便宜、简单的就好，我只需要留一宿。」伊蓝温温地说。
老闆彷彿此刻才看得见她人，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伊蓝禁不住紧张，像被他瞧不起穷酸。
「怎麽？你最便宜的房间只有内地人睡得起吗？」弗拉冈抢先开口。
「我在想什麽样的青梅竹马会探望调查兵，进调查兵团的年轻人都被他们的青梅竹马放弃才对。」
「啊，差不多，所以难得见到——」
「什麽难得，他们才没啥感情，远道而来一定另有目的。」
伊蓝惊得心一跳，弗拉冈再受不了，翻个白眼。「也不关我们的事，反正你给她张床。」
老闆停止囉嗦后，由预算配给她一张多人房的床，谈交易的速度快上不少，乾脆俐落。伊蓝被侍女留在多人房，六张床位，仅两个幼子和一名年轻母亲和她同房。彻夜听着心力憔悴的妈妈同时哄两个孩子入睡，她一起翻来复去，没留心过吵闹的室友，专注自己的心事而难眠。她另有目的，确实，但她没有头绪如何达成，她没见到那个人，亦不知怎麽见得到他。他姓史密斯，他名叫艾尔文还是亚文？她脸上隐隐泛羞热，彷彿企图赤j裸z裸地暴露，谁都看穿她。害她作了个被所有人直盯着瞧的梦。
次日中午就是该回去的时候。原来调查兵带她投宿的客栈还在门边一带，离热闹的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伊蓝仅仅走马看花一段路程，还沾不到闹区边缘，就得回头。守卫饮酒笑谈，一点也不打算严格把关，给伊蓝的盘查草草了事。他们之中有一人认出她来，直指了她是昨晚和一个调查兵前来客栈的女孩。
「我认美女很准的，我有看到妳，和一个自命不凡的调查兵一起来。」几句话便开始数落调查兵。「他有什麽好自豪？调查兵团就是最浪费公帑的一群，让纳税人把他们养去自杀。」
离伊蓝最近的驻扎兵守卫出声附和：「他们要自豪就让他们去吧，如果连身为调查兵都不能引以为豪，他们也没别的事情说服自己送死是有意义的啦。」
「没有意义吗？」才开口，伊蓝不禁紧张。「我是说——我不懂所谓的壁外调查在做些什麽，所以好奇，真的没有意义吗？那，我们应该做什麽才能说是有意义？」
「哟，妳还在，小姑娘。」守卫敷衍一句。
仅这麽一句，伊蓝亦不期待他会正面回答。她希望她的提问有提醒作用，意义没有标准，他不会有把握能给出谁听了都心服口服的答案。守卫蒙着满不在乎的脸色，谁的生死皆事不关己，显得有几分掩饰自己淼小的意图。
「调查兵团就是集合了世上所有怪人的地方，爸妈辛苦拉拔他们长大，就要跑出去餵巨人。」他算是回答了他认为什麽叫没有意义。「妳懂吗？小姑娘，好好的一个人为什麽要这样作贱自己？」
守卫继续絮絮叨叨说了什麽，伊蓝已经听不进去。落井下石的人很多，满街轻蔑的话纷飞，她都听过，在家还有父亲又说一遍。她转而留意脚边的积雪，融化的雪水在表面结成冰，冰雪绽开一道裂缝，缝中冒出一朵娇小白花，默默隐身在白茫雪堆中，谦逊垂首。伊蓝蹲下身，摸了摸积雪，坚硬如石，细软的花茎却从中突破生长。她听到身后来了一批商队，数隻马匹踏着凌乱的步伐前进，蹄声敲响静谧的雪原。
守卫对商队不以为意，弯下腰跟着瞧同一朵花。「噢，这个啊，常常像从雪裡长出来的一样，不仔细看会没发现。」他手比一比，雪原上零星生了几丛，一丛约三、四株吊钟形的小白花，守卫不客气地摘起他们眼前落单的小花。「给女儿一个好啦，妳觉得？她年纪比妳再小一点，她喜不喜欢啊？」
他的女儿肯定不过十岁，和她绝不止差点。「很可爱的花，她会喜欢。」蹲着再没意思了，伊蓝起身，拍掸裙上的折纹，赫然发现经过城门的车马队伍并非商队。
她怎能没注意到？披上蓊鬱的绿，白与蓝作展翅的颜色，立体机动装置与刀鞘的沉重摩擦。这是从壁外返回的调查兵团。这时候抵达罗塞牆的内门，约在清晨就进入了希干希纳区。绵延不绝的行军声和商队相去甚远，她怎能忽略？伊蓝瞪着颓丧又疲惫的背影，仔细看遍每个她瞧得见的后脑勺，搜寻金发，专注得无觉驻扎兵团守卫在哀叹。除此之外，队伍很沉默，没有人交换耳语，甚至没有痛苦呻q吟或叹口气的力量，他们是一块块伤痕累累的肉组成，挂着破损的烂布，凭着几綑绷带缠紧了才不至散架。
是什麽驱使他们粉身碎骨，也要做所有人都说没意义的事？
「噢，呃，您辛苦了。」身后的守卫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变，换上毕恭毕敬的口吻。
伊蓝好奇地扭过头来，调查兵团的首领吗？她不禁想要一看究竟。她回头望，刚巧那人骤然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她，停留在向他敬礼的守卫身上。伊蓝一颗心狂跳不止，呼吸莫名不顺。在这裡，她要找的人近在眼前。他看到了，他必定看到她了，而且是因为瞧见她才驻足。是吗？一定是吧？他的面容好比死灰，眼神黯淡，垂落几绺发丝，大致毫无紊乱。是的，就是他，虽说与那日相比，锋芒消失，钝了，但伊蓝认得，是这名男子。
「抱歉，我——」守卫想起，他正捏着一朵白花敬礼，赶紧迴身塞进伊蓝手中，转回来重新敬礼。「只是刚好捡到的，没有不敬的意思，史密斯分队长。」
男子的目光追着花影，定定地注视伊蓝小心捧在胸前的花，盯得她心头大乱，心跳加速，嚥口水都不自在。她紧张到对冷分外敏感，肩膀冷得微微打颤，想移走视线，又拿不下目不转睛的执着。
「雪花莲。」史密斯分队长自语似地道。「早春才会开，有报春花的说法，这样的花不会是种不敬，士兵。」
驻扎兵看来放松了肩膀，如释重负，还道一声谢。分队长牵着马，掠过他们身旁继续随队伍前行。久别再见就这麽结束。他认出来了吗？直到经过她，他都还斜着眼，目光留在她身上。是不是认出来了？她莫名心焦如焚，胸前的报春花似乎将春的暖意渗进她胸膛，热流满溢，骚动喧闹上脑，多得她无法承载，体内热了，脸上发烫，却觉得特别冷。
「您好像特别尊敬他？」直到史密斯分队长走远了，伊蓝喃喃低语道。
「小姑娘，妳要认得，那个就是艾尔文．史密斯，他的分队生还者最多，我记得有两次吧，还是全员生还，这是很不得了的事，真的很了不起。」守卫赞叹着，继续唸着真厉害、他怎麽办到。
艾尔文．史密斯。那日对他的印象果然没错，非等閒之辈，是实力出众的人，不会只有嘴上功夫。她竟和一个百战精锐同车论政过，说给守卫听，他不会信吧。但还有件事，从那日后在种下疑问，她想有个人谈谈，他是最佳人选，但怎麽谈？她迟迟理不清，错失今天的机会，还催生更多问题。
你们都是为着什麽献上心脏？为着什麽赌命至此？他的疑问足以使他愿意命悬一线？你们都有个愿意命悬一线的疑问吗？你们想完成什麽而走到这一步？
心裡头什麽东西迸裂，碎屑撒落池水，击弹朵朵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