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冲动了。伊蓝不只一次这麽想,但为时已晚。日復一日的焦虑折磨着她,一介文书家出生的女流,长这麽大,再累也就提提水桶,怎吃得下入伍的苦?熬过长达三年的训练,接下来便是一辈子,从此作为一个士兵直到退休。伊蓝怔住。如果她想见那个人、想和那人刨根究底他们的疑问,想当然是进入调查兵团,若作调查兵,可有机会退休?伊蓝本苦恼地在床上翻来复去,抱着枕头来回滚,这下坐起身,发一身但冷汗。从她申请入伍的那刻,便註定了命不久矣啊。她埋首进枕头裡,想一股脑儿地全喊出来,又乏力,连嘴都没张。

    大白天的春光下,伊蓝半敞着窗,躲在自个儿的房裡数不完心事。多日前,她目送残破的行军队伍拖着脚远去,说不出心底一股激盪,重返托洛斯特区,直奔行政中心,在完全没有报备父母的情况下,终身大事敲定了。过了数日的当下,伊蓝仍旧提不起勇气向父母说明。然而再一週,她就要前往罗塞的训练营。

    好笨啊,真的好笨。她无法解释的冲动,又能如何解释给他们,她决定葬送生命,全因有个男人教她对王政起疑心、她想接近身在另一个世界的男人、准备同他再叙旧时的话题。这话怎向父母说明?她定要被这一家之主狠狠教训一番。

    可是只要,那个人停下来,听听她说什麽,或许他们可以有个答案,他们解出谜底,发掘表面的背后,认清世界的本质。只要可以,她会更心甘情愿接受她的身份。她这麽感受着:已经醒觉,继续置身事外,怕得来一段坐立不安的人生。她也这麽提问着:是什麽暗潮在社会下涌动?是什麽致使人类欺瞒着与谋杀着人类?他们竟不能一致砲口朝外,对准天敌。她起身,望出半敞的窗口,人群熙熙攘攘流动,鞋底磨着乾土,扬起沙尘,在他们的脚踝边浮沉,谁家的屋瓦上,缝隙裡生出青草。不像个藏着欺瞒与谋杀的世界,但都是现实。

    「史密斯。」她练习唤一声,要怎麽咬字最好听。

    他冠了一个简单的姓,写与读皆平易,也许他出生同样单纯。她再唤一次,微启着唇,第二个音闭合一下,再以第一个音同样的唇形作收尾。

    他在做什麽?上次回来后,还好吗?

    伊蓝突然大感羞赧,情窦未开,却多少个月来想着一个男人。她确实入了迷,但不是恋爱。

    地上的活板门吱呀掀开,伊蓝茫然回望,妈妈在腰边按着一篓湿衣上阁楼。在玛多家,前往屋顶还要先经过闺房。

    「伊蓝,妳醒着吗?我在楼下喊过妳,妳没有回。」妈妈不忘盖回活板门。「要是妳爸在家,妳要倒楣了。」但她眼裡不见责备,还比较关心。「妳怎麽了?怎麽会没听到?」

    伊蓝迟疑着,才真正听见妈妈在说什麽。「他出门了吗?」

    「他去镇中心备纸。」妈妈在床边放下篓子,坐在床缘。「妳怎麽心不在焉?妳有没有事要跟我说?」

    有。伊蓝答不出来。

    「他回来后,我一起告诉你们。」

    妈妈诧异地瞪大眼。「什麽样的事?妳要不要先跟我说?」她自个儿蹙眉一想。「妳有喜欢的人吗?」

    「不是。」伊蓝红了脸,怎麽可能喜欢才见两次的男人。

    更不用说,她们年龄显然有悬殊,身份地位不相符,学识绝对有差距,她不打算放心思在与她不登对的人。

    她的妈妈面露可惜之色,和一点担忧。「如果妳是要说,妳不想接手他的工作,那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

    伊蓝愧对地垂目,妈妈惊愕不已。

    「……真的吗?」

    伊蓝点点头。她妈妈徬徨地掩嘴,欲起身又坐回来,像要找工具修好女儿,张望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妈妈重新看向她,脸上藏不住紧张。「那妳、妳要——」

    「我要去训练兵团,下星期就是报到日。」

    果然,此话一宣,伊蓝的父亲陷入慑人的沉默。「妳再说一次?」

    伊蓝说不出口第二次。

    「妳再说一次,我确定我有没有听错。」这次他不是提问,是重申。

    她父亲在傍晚时分返来,抱着一捆纸包。伊蓝已经在饭桌前就坐,没有胃口,家裡也没有备晚餐的热腾腾气味,她父亲还以为今晚只有麵包配酱料和乳酪。见母女俩面如死灰,囚在一片死寂中,他一定会发现出事了。

    「我已经申请训练兵团,下星期——」

    「妳以为妳在做什麽!」

    大掌重重落在桌上,巨响吓得母女俩一齐跳起。

    「妳以为妳适合当兵吗?妳连下田的苦都没有吃过,更苦的兵役妳吃得起吗?」玛多先生的喝斥充斥整座一楼。「我们给妳的家教,是要妳成为有水准的淑女!才有好人家愿意娶妳;不是要妳和那些拿税金混吃等死的人一样糜烂!妳自己看看路上那些驻扎兵,都什麽德性!反正国家养的铁饭碗,天天游手好閒也没关係!那样好看吗?妳的目标是成为那种人?不要脸的人才去当兵!」

    他咆哮着『不要脸』时,又击了一次桌,声音还是那麽大,怕得伊蓝几乎丧失坚守的勇气。

    「……我报……名了,我已经……报名。」她怯道,说不出自信的语气。

    「妳怎麽会蠢到这种地步?妳不想接手我的工作,我们可以商量,妳怎麽会蠢到用这种方式?」她父亲继续摇头哀叹,为自己的遭遇忿忿不平。「我们把妳教好,就是想妳以后有好生活,其他的我们都不要!但妳这样对我们,公平吗?妳回答,妳说,公平吗?」

    伊蓝抿着唇,两眼瞪在桌上。看来父亲确信她的未来是驻扎兵,他不认为她进得去宪兵团,没想过她会选择调查兵团。父亲的最后一个问题,她答不出来,公平不公平都不会成为对她有利的回答,然而她突然有个念头,绝不能答,不管父亲问了什麽,一个个答了就是自主一点一点让出对话的主导权。

    「已经报了,现在选择失格就会送去当屯田兵。」她刻意强调再无其他选择。「我一样回不来——」

    「说不定都比较好!」

    「我自己决定什麽才叫好!」伊蓝无意识扬声反驳,吓了自己一跳,她竟敢大声忤逆家长。

    馀光收到母亲瞠目望着她,眼神震惊与陌生交错。看得出父亲更加怒火中烧,又找不出词彙控诉他受到的顶撞,愤慨地深呼吸,伊蓝可以听清楚他呼出的每一声鼻息。

    「滚上楼去!我不跟自甘堕落的人一起吃饭。」他怒不可遏地斥道,大手一挥,指向阁楼的梯子。「妳不知道妳自己错在哪儿都不准下来!」

    伊蓝二话不说起身,毅然步向楼梯,展开她为期一週的禁闭。她盖上活板门,地板下传出妈妈模煳的嗡嗡谈话,可能是在劝丈夫,或求情,但不时被一道强而有力的声音断然否决。她母亲不曾赢过口舌之争,甚至称不上争执,她太过软脾气,所以不懂得争。伊蓝没有刻意聆听,她知道结果,母亲见丈夫顽固,最后无话可说。她返回床上,坐窗边,看天裡的夜色渐浓,看夕阳隐没,看着黄昏提醒她时间流逝了多少,放自己饿上整晚。

    但是隔天,梦混着现实的呼唤声,带她懒懒地抽离睡意。醒来见母亲在床边,趁一家之主外出,带了麵包来,特意赶上街买回来的,小心着不被丈夫发现家裡的粮食有少。

    「其实本来还犹豫不决。」伊蓝突然说道,停下餵麵包的手。「但他不能认同我,我反而坚定了。」但她心裡自知,决心来得唐突,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坚定,其实也就赌气罢了。「他因为我没有按照他帮我选好的路走,所以不能认同我,他想要我过他喜欢的生活——万一我不喜欢呢?万一我发现,其实我都不喜欢该怎麽办?」

    假如选择了父亲替她选好的路,她过得不好、不喜欢,但这是自个儿的人生,替她作决定的人不能也不会负责,亲生父亲也一样。

    「——与其,听别人的话而后悔,不如听自己的而后悔,因为,只有我有能力为我负责。」伊蓝越说越小声,喃喃地彷彿说与自己听。

    玛多太太脾气不同于丈夫的固执,心肠软,耳根子也软,聆听女儿呓语般的独白,她给说动了。

    她长叹一口气。「我们从来没……问过妳,我想,对妳好就好了,都没有……听听妳怎麽想。」玛多太太赶紧抹掉新滑出的泪。「我们都没好好面对妳长大这件事……都没看清楚妳变成什麽样子,我不知道,伊蓝……」她哽咽。「妳这麽想当兵吗?」

    伊蓝点点头。「我有想完成的事。」

    「妳觉得,妳会后悔吗?」

    伊蓝无可奈何地苦笑。「可能会吧。」

    「但妳还是觉得,这样比较好?」母亲气若游丝地问。

    伊蓝轻点头。玛多太太吸了一下鼻子,扭着唇,说不出话来。

    「妳怎麽什麽都不跟我说……妳都不说……」她听来委屈。「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没看出来……我都不知道妳已经……」

    伊蓝想从实招来,母亲当然不会发现,这是早春的事,她不敢搬上台讨论,自然便埋进心深处,刻意不教父母察觉。但她明白愈解释愈多,她会说起那个男人,和他们的谈话。有些事似乎不适合多解释。

    「妈,别担心我,无论会怎麽样,我可以自己想办法。」伊蓝对自己的母亲轻声细语,如同母亲从来如何对她。「对不起。」她还是补上道歉。

    「那,到底是为什麽呢?」

    玛多太太把三分钟前的问题换句话说,伊蓝感到无法再用同样的回答。她保持沉默,麵包不知不觉吃完了。

    「我一点也不像士兵,对不对?」伊蓝乾脆不答,反问一句。

    「不像……」玛多太太幽幽一叹。「妳像那个爱赖床和爱找妈妈抱抱的可爱女儿……」她再叹了一次,一手不断顺着女儿头发。「等妳长大后,想当什麽都可以……但不想妳吃那麽多苦。」

    「我已经十六岁,不用等了。」

    玛多太太立刻现出怅然若失的神情,伊蓝心中的愧疚更深刻。母亲想像的苦,是训练三年的苦,殊不知是调查兵,至死方休的苦。

    「我还是妳女儿。」她不再道歉,亦不坦白打算,但作了保证。

    数日后,她会在报到的前一天清晨就溜出家门,带着妈妈替孩子偷偷打包的行囊。会在托洛斯特过夜,又不小心醒得过早,乾脆早点出发,前往罗塞牆的南训练营。她会看着天边逐泛白,深色的世界被照耀,她蒙在高牆的阴影下,看着晨曦在顶端四射。好美,也遗憾。她会这麽想。

    营区会有教官,分批唱名后领制服,在教官的带领下,一伙生涩稚嫩的面孔困难重重地套上皮带。大家顾着未知的下一秒,紧张惶恐地被赶去广场列队集合,她会混在这群人中,谁都没心思留意她。

    谁都不会知道她的未来——包括她自己——有多少比自己的死亡更恐怖、更快乐的事。

    她只知道,她会是个不能决定自己死期的士兵。并且至少此刻这麽想:无论发生什麽,她不仅是士兵,也永远是生在那个小镇的伊蓝.玛多,来自罗塞牆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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