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两天就要过农历新年了,泰中西南角的小院里,A班学生们还在一如既往地晚修。晚上十点四十,《致爱丽丝》响彻院子,安静的教学楼瞬间沸腾了。

    苦哈哈地熬过三个小时的晚自习,高二207班学生听见放学铃时,立即从睡眼惺忪调整为亢奋状态,吵吵嚷嚷地准备各回各家,享受万众瞩目的春节假期。

    先冲向后门的郑君困得两眼迷瞪,却不妨碍手脚利索地往门鼻上叩。忽然,吵闹的教室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安静下来。

    她即使脑子不大清醒也知来者“不善”!直勾勾冲向后门的双脚猛地打了个转儿,奔向了教室后方的垃圾桶,把明天要收的物理试卷揉吧揉吧地扔进去,又拐了个弯坐回原位,双手装模做样地在桌洞里挤出明天要预习的“功课”。

    刘欣圆这边正看郑君这活宝表演得起劲,冷不丁地就被人喊了起来。

    “刘欣圆,你出来下!”207班班主任的声音在众多学生紧张的心情下响起。男人个子不高,只能从薄薄的羽绒服领口看见里面的衬衫。

    被喊到的刘欣圆应了声,转身朝班主任办公室走去。

    身后李梦娴不屑的“哼”了声,刘欣圆面色如常地不搭理她周期性发疯。

    泰和虽然只是个县城,凭借着生物医药、发艺加工,在周边县城发展里隐隐有“龙头老大”之地位。当然,这是207班“戏精”地理老师,“翻译的”泰和县人民政府的公开信息。

    庆州是高考大省,泰和中学作为县级中学却是排得上名号的省重点之一。班级分为A、B、C三大类。A班学生自是全县的优秀学生,高考目标多是冲刺985、211等重点大学。

    A班抽完人,再往下顺两百人组成B类四个班,剩下则是普通类C班。

    泰和中学A班命名方式也被他们班毒舌地理老师的毒液腐蚀过,“搞得跟酒店房间号似的。”的确奇葩。

    刘欣圆一出教室,骤降的气温使得鼻梁上的眼镜泛起雾蒙蒙的水汽。她细长的手指捏着眼镜架,“哒哒”折好眼镜腿放进校服裤里。

    “报告。”刘欣圆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关闭着的红木门。

    “进。”

    办公室里,只有肖北在,他双手交叉严肃地坐在一摞作业的办工桌前,拇指慢慢相互摩挲着。

    他撇了眼女孩,一时间为女孩的自尊心感叹不已。他语调少有的温柔下来:“欣圆,来这边坐。”

    刘欣圆视线扫过肖北办公椅的哑铃,不由地敬佩起地这位人民教师,心想“不愧是他”。

    “欣圆呐,”肖北调整了坐姿,放松地靠着椅背,缓缓说道:“少年人自尊心强,我理解。但是老师还是要说,”

    他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刘欣圆整齐折好的裤脚,在她洗得泛白的球鞋上稍微停留,最后他很是慈爱地望向她,说,“我记得我前几天班会上说过,家庭有困难的学生就不用交这学期补课费了。我今天一看,班长交上来的人员名单里有你。”

    刘欣圆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到自己做的信封,束着里面的一千块钱。

    肖北看她的眼神更加慈祥了,“你也不用感到难为情...”他还想继续劝女生,又小心地顾虑着“莫欺少年穷”的心气,可谓苦口婆心。

    刘欣圆捋过耳边碎发,娃娃音毫不留情地打破男人的感动,“老师,你说过吗?”她歪歪头,一脸疑惑地看向男人。

    肖北酝酿的感情肉眼可见地破了功,“班会上说过呀,我记得我还特意朝你那方向说的。”

    “...我没听见欸。”刘欣圆大大的葡萄眼映照着房间里明亮的灯光,看上去很是无辜。

    “你...”肖北扶扶额,“行吧,钱你收好,下次班会注意听。”

    刘欣圆乖巧地点点头,让肖北憋死腹中的话实在无法复活。

    肖北又扫过刘欣圆大冬天还在穿的球鞋,说道:“我有个认识的家长,他家孩子数学不太行,需要个小老师补补课。每周六上两小时课,下学期开始,你有时间吗?”

    刘欣圆眨巴眨巴眼,心里明白这事儿很可能是肖北帮她找的。周六晚上正好是A班每周的休息时间,肖北又好几次在孔庙广场见她给附近奶茶店打杂。

    “谢谢老师,我应该可以的!”

    “行。一会把家长联系方式给你。”

    交代完这事,肖北又提到她的期末英语成绩:“欣圆啊,你这英语回回一百一、一百二,太拉分了。你英语上再下劲些。毕竟,下学期就要开始激烈竞争了。”

    刘欣圆明白肖北这是委婉提到,A班学生高二下学期就要开始的“走班制”,又称“滚蛋制”。

    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科后,按期中、期末两次大考排名,把成绩落后的学生从A班移到B班。

    直到把原先四十五人左右的班级,缩减到每班二十人,以重点培养学生冲刺优秀大学。

    也就是要刷掉一半的人。

    更残忍的是,只退不进。哪怕下次考得再好,退到B班就难以升到A班。

    ......

    “你回吧,天晚了。”肖北满意地挥挥手,示意女孩离开。

    “圆圆,在这!”铁门处,郑君用力挥着手里的试卷,朝刘欣圆喊道。

    “来了来了。”刘欣圆小跑过去。

    A班管理严格,出口处还有铁门拦着。

    “老肖找你啥儿事?”

    刘欣圆一向是班里最后走的学生,郑君也慢条斯理的,再加上两人顺路,两个女孩第一次相互打过招呼后,都觉得对方和对方说话很舒服,友谊的小船就一天天搭起来了。

    “啊,班主任给我介绍个活儿干。顺便提点我英语还是班级倒一倒二,我可能会‘滚蛋’到B班。”

    郑君也怨声载道,“OMG,压力好大。你语文135,我期末语文就一百一。”

    刘欣圆:“羡慕,你英语140,直接甩我30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出艳羡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A班小院与状元湖只有一条路之隔,道路直通西门。

    刘欣圆走在道路上,视线扫过左侧灯火通亮的A班教室,右侧状元湖湖水跃动着碎光,心里默想:“希望我们都能考上985.”

    “刘姐,大冬天您穿球鞋?”郑君正低头背单词,一不小心看见闺蜜这反季节穿搭,立刻咋呼起来。

    “别提了,”刘欣圆打了个哈欠,眼前水汽氤氲,“早上起得太早,迷迷糊糊地拿了双球鞋。”

    两人也迅速绕过这一话题,丁点不知这双“泛白的球鞋”引得肖北关怀之心大发、脑补多少原因。

    走到状元湖的小亭子附近时,郑君捅了捅刘欣圆,低声示意好友,“那不204的溪闻钟吗?”

    谁知清瘦的少年竟然径直向两人走来。

    被成为溪闻钟的男生长了张中式古典的鹅蛋脸,明明整体平淡疏离的面相,却将孩童般的稚气童真与书卷气糅合起来,给人一种舒适耐看的亲切感。

    “欣圆!”溪闻钟走到两人身边,浅笑着和刘欣圆打招呼。

    刘欣圆一边回应,一边扒拉开身边颜狗掐着自己胳膊的手,“闻钟!”

    “圆、圆圆,维柯说,他,他可能转到泰、泰中上学。”借着路灯刘欣圆能看清溪闻钟溢于言表的喜悦。

    “啊,嘿,这挺好的,毕竟你们当时玩得这么好。”

    一年多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乍一听,竟有熟悉的陌生人之感。

    刘欣圆想扯出一丝笑容,但无奈只能从溪闻钟的大眼睛里,看见自己僵硬的嘴角。

    三人在西门处分开,溪闻钟朝南、两人向北。

    “圆子,你怎么吃这么好!”见帅哥一走,郑君一扫刚才的矜持,拽着刘欣圆的胳膊犯起花痴,“乖乖,这可儿长得,啊啊啊,我算理解为什么薛蟠第一次见林黛玉说‘身娇体柔易推倒’了!”

    “姐妹,口水收收。”刘欣圆浅笑着,用食指刮了刮郑君的鼻梁。

    她一开始也没把郑君的颜粉属性当回事,即使后来知道她先和自己打招呼是看上了自己颜值。

    直到和她接触下来,发现这家伙见到帅哥美女就走不动路。

    此刻,她只羡慕住在东门附近不必和她们同行的林婉。

    那厮彻底放弃手里的英语小词书,“啊,信女愿一生吃斋信佛,请上天赐给我三个,不,五个,溪闻钟这样的美男子!”

    “本事不大口气不小想法不少啊。”刘欣圆躲过郑君的巴掌,给了她最后一击,“别心动,人家有喜欢的人了。嗯估计现在都在一起了。”

    “真假?!”

    “我们一起从青田镇考上来的,你死心吧。”

    郑君再怎么问,刘欣圆都不愿意说起这个话题。两人分别时,郑君不知第几次为“初恋”心碎。刘欣圆叹气,她轻轻抱下女生,送上提前的新年祝福。郑君虽嘴上抱怨她肉麻,还是回了句“明年见”。

    寒风似刃,一道道切在行人裸露在外的皮肤。

    刘欣圆穿过街道侧店铺霓虹灯光,在狭小的楼道重重地跺过脚,楼道里的感应灯才总算悠悠亮起。

    她拖着脚步回到三楼租处。

    房间不大,却很整洁。

    她打开台灯,放下手里的英语习题册,熟练地从房间角落里,弯腰捡起洗浴收纳筐,打开书桌边的衣柜拿出换洗的衣物,冲向三楼洗浴间。

    明黄的灯光下,光影把白色大理石地板切分不规则的几何体。

    刘欣圆洗漱好后,用毛巾擦拭着不断滴水的头发,水珠歪歪扭扭地滴落在翻开的英语习题上。

    本该一如既往地专心做题,但“杨维柯”这个名字不断勾出她心里丝丝缕缕的痒。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暗恋溪闻钟未果,却仍然云淡风轻的原因。

    中考前的那个夏夜,泼天而降的雨不会断似的,哗啦啦得下。

    每条雨丝由点连成线,筑起了透明高墙,隔断了时间与空间。

    她说出的话像开了刃的匕首,残忍地刺向杨维柯。

    匕首回旋,一下下割她的血肉,放出她恶心浓稠的血液;雨丝如剑,一刀刀洗去她腐烂的罪恶。

    她得以脱胎换骨。

    第二天一早,爆竹声拥抱着全市镇,给镇上的人们提前送上新年祝福。

    她回到出租屋,拿出破旧的翻盖手机,给溪楼老家的高慧打了个电话。

    她抱着手臂,在繁响的电话铃声里,静默地望着房间狭小窗户下错综交杂的电线。

    高慧尖细的声音还没穿过电话,一阵婴儿的嚎哭已经刺得刘欣圆耳鼓发麻。她在女人开口前抢白,“寒假时间短,我就不回去了。”

    女人冷漠的讥讽没有如约传来,反倒是刘爸干巴巴的声线,男人犹豫地开口,“欣圆,你妈照顾弟弟呢。你这都一年多没回来家了...”

    刘父声音压得再低,也没能逃脱高慧的监视,她鞭炮似一顿劈里啪啦,“你问那个死丫头干什么,多大的人了,长大了心野了,不回就不回,她还能饿住自己不成。赶紧挂了去和面。大过年的,净晦气!”

    男人嘴像粘了春联后的浆糊,嗫嚅着想要挣扎两句。

    刘欣圆把手机靠近耳朵,轻声道,“爸你照顾好自己,我这边没事的。挂吧。”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被爱这件事。幼时的她渴望爸爸妈妈能伸出爱的双手,可刘父的沉默和高慧的不喜交织缠绕成一张大网,紧紧包裹这个新家。

    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柔软敞着肚皮的孩子了。

    她拿着房间桌子上掉了盖子的热水壶,七找八翻好容易找出包方便面,发现袋子还被拆开过。

    刘欣圆烦躁地揉乱齐肩短发,干脆啃面饼就白开水。吃到一半,她不禁为自己窘迫的生活状态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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