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圆心里明白，无论如何她都难以摆脱“晦气”两字的束缚，毕竟她曾“害死了”弟弟。
弟弟离开后，高慧把期望都压到她身上。家里一个孩子没了，她就以更高的标准要求刘欣圆，她的控制欲时常让刘欣圆觉得窒息。
她的自毁感在初三的那个夏天疯狂滋生，无助感达到顶峰。
一直到她高一又多了个小弟弟——又多了个“男孩”，她这个女孩子才被高慧放弃了，那份窒息的操纵感才猛然小了下来，只是冷不丁地刺她一下。
她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一直被寄养在大姨家。那个时候她敏感脆弱，害怕被父母抛弃。
小小的她总是一个人磕磕绊绊地去三公里外的农村小学。
坑坑洼洼的土路一度是她的噩梦，多风或有车子经过时总是沙尘不断；遇上下雨天，泥泞的道路总能在她的鞋子糊上一层厚厚的泥巴。
一年级时，她从大姨那里得知，外地打工的父母又生了个男孩。
当时农历年将近，大姨家的孩子热热闹闹地缠着父母；她站在座机电话下面的凳子上，灰溜溜地像只小老鼠，焦急地等待着父母的电话。
中午没有等到，她就安慰自己再等等，可能下午放学就能接到电话了；一天没等到，她就安慰自己，再等等，他们在忙，可能明天会打给她。
她就这样不知焦急地等了多久。
也是这段难熬的等待，让她开始有了明确的记忆。
她不知别人在回顾自己的成长史时，拥有的对这个世界第一眼的记忆是什么。
苦苦等待了一段时间后，在电话铃“叮铃铃”响起的一瞬间，这个世界在她眼里无比清晰，她意识到自己降临到这个世界：穿堂风寒气入骨，堂弟、堂妹的笑声清脆而刺耳，钉在墙上固定电话的电话线打着圈圈，饭桌的红漆掉落、露出黑色的木材...
每一个“铃”字柔滑地往前移，由单独的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连接了时间与空间，把她从襁褓里拉到电话铃下，把远方父母的声音带到她身边。
“欣圆，接电话啊，你爸爸的电话呢。”大姨说。
她听从大姨的指令，呆愣愣地扒着墙站到凳子上。
“爸爸，”她为即将到来的惊喜而雀跃不已，却为了保持乖巧，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开口。
“圆圆，你有了个小弟弟。”父亲疲惫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来，刘欣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大姨早就告诉她了,就听见他说：“弟弟小，做不了火车，今年我和妈妈就不回去了。你乖乖的，别给大姨家惹麻烦，让着点堂弟堂妹，他们...”
她想说她不想要小弟弟，她想说她只想他们回来，她想说她在班里没有小伙伴，她想说她很孤单。
但没等她开口，就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父亲说，“欣圆，你妈妈喊我了，我要挂了，爸爸妈妈的礼物过几天就到了，你乖乖的。”
说完，电话被挂断了。
她脑海中，“铃铃”的铃声也断了。
当晚，她的小脑瓜里反复想，她觉得小弟弟就是他们遗忘她的原因。
父母把她遗忘在乡下，爱与温暖也不屑于在她身边停留。
她在心里阴暗地嫉妒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她三年级、弟弟刘俊谣两岁时，她父母才从外地回来在镇上定居。高慧顺便把她接了过去，“帮忙照顾俊谣”。
她见到那个娃娃了，带着一股奶味朝她伸出手等着自己抱他。
她觉得自己内心很丑陋，素未谋面时起，她就讨厌这个弟弟了。
镇上的新家没有刘欣圆想象地温暖，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刘父是名货车司机，在各地颠倒黑白地跑车，十天半个月不着家。
妈妈高慧在镇上开了个小店补贴家用。敏感内向的她畏畏缩缩地扮演这个陌生家庭的背景板角色。
她渴望沉默的父母给她一个怀抱，她扭曲地渴望着爱与亲情。
她常常一边自我安慰：我再优秀点，就能得到他们的关心；一边自我厌弃：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不配拥有爱的。
她起先并不喜欢这个小娃娃。可高慧一忙起来，她不得不学着照顾刘俊谣。每天放学回家，就要帮他换洗尿布，洗澡，喂饭。
当初的小娃娃长成了身后的小尾巴。
他不爱说话，不爱和其他孩子玩，有时会莫名奇妙地打自己，老是出神地在小店外等刘欣圆放学。
但他和刘欣圆最亲，爸妈叫他，他不搭理，只有刘欣圆喊他时他才会转头看向刘欣圆。
刘欣圆觉得在这个沉闷的家里，刘俊谣也很可怜，他们都是以另一种方式被抛弃的孩子。
渐渐地，她放下了对弟弟的嫉妒。
那天，她做值日，赶到家里开的杂货铺时，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店铺开在小学附近，每天放学时候时候最为忙乱，高慧分身乏术，而店铺前的刘俊谣不见了。
她和高慧找遍了小店，又到外面的街道上到处找。
电线蜘蛛网一样遍布小镇每处角落，整个小镇沐浴在夕阳下。
正是晚饭时分，小镇居民吃着晚餐，大人小孩齐聚桌上，而她的弟弟消失了。
在又一次找过小巷不见他身影时，刘欣圆顾不上擦拭被粗糙巷壁划出血的膝盖，她害怕地大哭起来，她担心老天真的听见了她的抱怨，把弟弟收走了。
她两岁的弟弟不见了，他那么小，眼睛又大又亮，手脚都软乎乎的，话还说不清楚。
她的小尾巴丢了。
那她不就一个人了？只能她一个人在这个冷冰冰的家了。
她嗷嗷大哭，哭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地朝天发誓：
把我的弟弟还给我，
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我用我的生命担保。
在她剧烈地痛哭时，觉得衣角被人拽了拽，刘俊谣晃着身子出现在她面前。
卖糖葫芦的货郎在他身后跟着，男人说：“这孩子跟了我大半天，我问他要什么他也不说话，就盯着我这糖葫芦架。我让他赶紧回家，他也不动弹，我这又跟着他，想把他送回家。幸好找到你了，你家长呢？怎么不看管好孩子...”
刘欣圆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视线朦朦胧胧。
她把被泪糊了满脸，一把攥住刘俊谣的手心，把口袋里的钱全塞到货郎的架子上，拿走一个糖葫芦。
她弯着腰把糖葫芦递给刘俊谣，他却摇头傻笑，“姐姐。”
一股密密匝匝的疼痛蔓延在刘欣圆胸口，她猛地抱住他，泣不成声。
高慧狠狠地说落她，责怪她不及时帮忙看店，差点让弟弟丢了。
她却感受不到往日的难过，她找到来这个家的原因了——她和她唯一的弟弟。她感谢上天，她找回了渴望已久的家人。
可是命运总爱开玩笑。
她五年级、弟弟四岁时的那个清明节，他们一家人回乡下上坟。
高芳、高慧两姐妹都嫁到溪楼，但刘欣圆父亲在乡下没房子，因此，一家人中午在高芳家吃饭。
吃完午饭过了一会，大人去村头上坟，家里只有大姨高芳一个女人和四个孩子。
她拉着刘俊谣的手，带他参观自己长大的地方，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的后脑勺，她还折了朵院子里的梨花送给弟弟。
刘俊谣松开她的手、蹲下来，拿纯白的梨花和着泥巴玩。
昨天下过雨，土路踩上去一脚泥泞。
她安静地蹲在房屋拐角处看他玩。
她也不知道刘俊谣怎么了，他突然跑了起来。
刘欣圆大声喊，他跑得更快了，她飞快地追上去。
他跑到一处荒废的农舍，一面红砖拉着两列泥墙。
她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追上去时，等待她的是在刘俊谣一脚踩空时摇晃的小身体。
他掉进那时农村常见的化粪坑，昨天又下了雨，坑里的水几乎半满，坑深人小，他剧烈地挣扎。
她趴在地上使劲往坑里伸着手，声音几乎被惊慌撕裂：“俊谣！抓住我手！”
周围被雨水冲刷得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脑袋在里面挣扎，一边拼命伸手，一边大声呼唤，“有没有人啊，救命！”
她脸上全是泪水和泥土，嘴里颠三倒四地呼救着。
她被黏泥糊住的双眼瞥见一个男孩的身影从路口经过，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污秽，想要喊住他。
她认识他，她三年级没转到青田镇时，有时会找溪闻钟玩，男生是溪闻钟邻居。
她见过他几次，他叫杨维柯。
但男生大步跑向路口，留给她一个背影，一个奔向远方的背影。
最终，有个上坟回来的大人把刘俊谣捞了上来。
但太晚了，刘俊谣没了呼吸。
在朦胧中，远处爆竹声隐约混合着她的哭声，响成一片，整个氛围让她觉得醉醺醺的。
想到这件事，刘欣圆不由地抠起指甲，左手食指指甲被撕去一大半。
人们来了，大人们问她怎么回事，大人们忙着叫她的家长，他们把他们三个孩子围了起来。
她整个人软绵绵得难以站立，仿佛在空中蹒跚。她孤立无援，面对八方诘问，溪闻钟紧紧地环着她的腰，他支撑她站起来。
高慧来了，高慧给了她一个巴掌，高慧嚎啕大哭。
炊烟袅袅升起，一缕缕地撑起天空。
她脸上的泪痕斑驳凌乱。
耳边是高慧的哭喊，“都是命！都是命！”
死亡冗长的回声劈开她的灵魂。
她没有照顾好她的弟弟。
她的身体里似乎有座水坝决堤，河水汹涌澎湃。
肺里的气道坍塌、收紧、压缩，她抿紧嘴唇，只能靠微弱的鼻息呼吸。
她整个人都随着心里泛滥的洪水晃动，冰冷的汗水浸湿她的身体。
“都是命！都是命！”
余生漫长的潮湿开始了。
她六岁时，弟弟来到这个世界；她十一岁时，弟弟离开了。
惶惑混乱的困境自此深深纠缠着她。
她开始以自我折磨来祈求原谅。
后来，溪楼村的溪闻钟和杨维柯，也到镇上读初中。
杨维柯从转到镇子上起，到他中考后转学到申市，明里暗里不知帮了刘欣圆多少次。
她一向对杨维柯没好脸色，她觉得杨维柯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愧疚，都是他伪善的表现。
很多个瞬间，刘欣圆都会想，假如当时杨维柯没有转身就跑，他留下来了，哪怕他只是稍微伸出援手，而不是只给个背影，事情会不会有转机，她弟弟会不会就没死。
即使她明白，杨维柯没有义务帮她。
可那时的她，一度被迷茫、不安包裹，弟弟的死、高慧鄙夷的话语，一切的一切都狠狠地缠绕着她，徒留她在这只茧里苦苦挣扎。
午夜梦回，那个决绝的背影总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怨恨杨维柯，但大部分时间由于溪闻钟在场，她都小心地掩盖了。
但中考后那个暑假，杨维柯特意挑在黄昏和她告别，说他要转去申市上学，刘欣圆终于忍不住了。
杨维柯倚着粗糙的巷壁，狗狗眼里似乎藏着很多话。
刘欣圆歪头盯着两人斜着的影子。
杨维柯期期艾艾地说着什么，她却不由地握紧双拳。
男孩的体温、手掌里的细汗透过她的皮肤，灼烧着她的灵魂。
“你不累吗？”
“什么？”杨维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
她的视线从几乎叠到一起的影子转移到男孩身上。
她冷冷地看着杨维柯，又重复了一遍，“咱俩有什么关系吗。”
“圆圆，”杨维柯疑惑地看着她，眼里澄澈得如同稚子。
“你说什么呀？”
刘欣圆半张脸几乎被头发遮住，她深呼吸，竭力发出平缓的声音，“维柯，我不知道你这样惺惺作态给谁看，我们就当对方是陌生人行吗。”
说完，她踏着暮色走到巷口。
“和闻钟有关吗？”杨维柯追赶到刘欣圆身边，冷不丁地开口。
“别和我提闻钟！”刘欣圆终于情绪爆发，音调瞬间尖刻起来，“收起你那副自我感动的模样！”
“我自我感动？”杨维柯皱起眉头，他的眼神躲开了刘欣圆的直视，“圆圆，我只想和你留个联系方式...”
“杨维柯，十岁那年的事我没怪过你，你也别觉得愧疚。
你可不可以从我身边走开，你知不知道每次看见你就让我想起当年。
我看见你就烦躁，就觉得恶心，
和你呆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无比痛苦。
你可不可以离我远远的。算我求你了。”
刘欣圆在吐出这些话的同时，觉得那些碎掉的自我终于在一片风尘仆仆中，追赶上来。
弟弟离开后，高慧把期望都压到她身上。家里一个孩子没了，她就以更高的标准要求刘欣圆，她的控制欲时常让刘欣圆觉得窒息。
她的自毁感在初三的那个夏天疯狂滋生，无助感达到顶峰。
一直到她高一又多了个小弟弟——又多了个“男孩”，她这个女孩子才被高慧放弃了，那份窒息的操纵感才猛然小了下来，只是冷不丁地刺她一下。
她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一直被寄养在大姨家。那个时候她敏感脆弱，害怕被父母抛弃。
小小的她总是一个人磕磕绊绊地去三公里外的农村小学。
坑坑洼洼的土路一度是她的噩梦，多风或有车子经过时总是沙尘不断；遇上下雨天，泥泞的道路总能在她的鞋子糊上一层厚厚的泥巴。
一年级时，她从大姨那里得知，外地打工的父母又生了个男孩。
当时农历年将近，大姨家的孩子热热闹闹地缠着父母；她站在座机电话下面的凳子上，灰溜溜地像只小老鼠，焦急地等待着父母的电话。
中午没有等到，她就安慰自己再等等，可能下午放学就能接到电话了；一天没等到，她就安慰自己，再等等，他们在忙，可能明天会打给她。
她就这样不知焦急地等了多久。
也是这段难熬的等待，让她开始有了明确的记忆。
她不知别人在回顾自己的成长史时，拥有的对这个世界第一眼的记忆是什么。
苦苦等待了一段时间后，在电话铃“叮铃铃”响起的一瞬间，这个世界在她眼里无比清晰，她意识到自己降临到这个世界：穿堂风寒气入骨，堂弟、堂妹的笑声清脆而刺耳，钉在墙上固定电话的电话线打着圈圈，饭桌的红漆掉落、露出黑色的木材...
每一个“铃”字柔滑地往前移，由单独的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连接了时间与空间，把她从襁褓里拉到电话铃下，把远方父母的声音带到她身边。
“欣圆，接电话啊，你爸爸的电话呢。”大姨说。
她听从大姨的指令，呆愣愣地扒着墙站到凳子上。
“爸爸，”她为即将到来的惊喜而雀跃不已，却为了保持乖巧，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开口。
“圆圆，你有了个小弟弟。”父亲疲惫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来，刘欣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大姨早就告诉她了,就听见他说：“弟弟小，做不了火车，今年我和妈妈就不回去了。你乖乖的，别给大姨家惹麻烦，让着点堂弟堂妹，他们...”
她想说她不想要小弟弟，她想说她只想他们回来，她想说她在班里没有小伙伴，她想说她很孤单。
但没等她开口，就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父亲说，“欣圆，你妈妈喊我了，我要挂了，爸爸妈妈的礼物过几天就到了，你乖乖的。”
说完，电话被挂断了。
她脑海中，“铃铃”的铃声也断了。
当晚，她的小脑瓜里反复想，她觉得小弟弟就是他们遗忘她的原因。
父母把她遗忘在乡下，爱与温暖也不屑于在她身边停留。
她在心里阴暗地嫉妒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她三年级、弟弟刘俊谣两岁时，她父母才从外地回来在镇上定居。高慧顺便把她接了过去，“帮忙照顾俊谣”。
她见到那个娃娃了，带着一股奶味朝她伸出手等着自己抱他。
她觉得自己内心很丑陋，素未谋面时起，她就讨厌这个弟弟了。
镇上的新家没有刘欣圆想象地温暖，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刘父是名货车司机，在各地颠倒黑白地跑车，十天半个月不着家。
妈妈高慧在镇上开了个小店补贴家用。敏感内向的她畏畏缩缩地扮演这个陌生家庭的背景板角色。
她渴望沉默的父母给她一个怀抱，她扭曲地渴望着爱与亲情。
她常常一边自我安慰：我再优秀点，就能得到他们的关心；一边自我厌弃：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不配拥有爱的。
她起先并不喜欢这个小娃娃。可高慧一忙起来，她不得不学着照顾刘俊谣。每天放学回家，就要帮他换洗尿布，洗澡，喂饭。
当初的小娃娃长成了身后的小尾巴。
他不爱说话，不爱和其他孩子玩，有时会莫名奇妙地打自己，老是出神地在小店外等刘欣圆放学。
但他和刘欣圆最亲，爸妈叫他，他不搭理，只有刘欣圆喊他时他才会转头看向刘欣圆。
刘欣圆觉得在这个沉闷的家里，刘俊谣也很可怜，他们都是以另一种方式被抛弃的孩子。
渐渐地，她放下了对弟弟的嫉妒。
那天，她做值日，赶到家里开的杂货铺时，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店铺开在小学附近，每天放学时候时候最为忙乱，高慧分身乏术，而店铺前的刘俊谣不见了。
她和高慧找遍了小店，又到外面的街道上到处找。
电线蜘蛛网一样遍布小镇每处角落，整个小镇沐浴在夕阳下。
正是晚饭时分，小镇居民吃着晚餐，大人小孩齐聚桌上，而她的弟弟消失了。
在又一次找过小巷不见他身影时，刘欣圆顾不上擦拭被粗糙巷壁划出血的膝盖，她害怕地大哭起来，她担心老天真的听见了她的抱怨，把弟弟收走了。
她两岁的弟弟不见了，他那么小，眼睛又大又亮，手脚都软乎乎的，话还说不清楚。
她的小尾巴丢了。
那她不就一个人了？只能她一个人在这个冷冰冰的家了。
她嗷嗷大哭，哭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地朝天发誓：
把我的弟弟还给我，
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我用我的生命担保。
在她剧烈地痛哭时，觉得衣角被人拽了拽，刘俊谣晃着身子出现在她面前。
卖糖葫芦的货郎在他身后跟着，男人说：“这孩子跟了我大半天，我问他要什么他也不说话，就盯着我这糖葫芦架。我让他赶紧回家，他也不动弹，我这又跟着他，想把他送回家。幸好找到你了，你家长呢？怎么不看管好孩子...”
刘欣圆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视线朦朦胧胧。
她把被泪糊了满脸，一把攥住刘俊谣的手心，把口袋里的钱全塞到货郎的架子上，拿走一个糖葫芦。
她弯着腰把糖葫芦递给刘俊谣，他却摇头傻笑，“姐姐。”
一股密密匝匝的疼痛蔓延在刘欣圆胸口，她猛地抱住他，泣不成声。
高慧狠狠地说落她，责怪她不及时帮忙看店，差点让弟弟丢了。
她却感受不到往日的难过，她找到来这个家的原因了——她和她唯一的弟弟。她感谢上天，她找回了渴望已久的家人。
可是命运总爱开玩笑。
她五年级、弟弟四岁时的那个清明节，他们一家人回乡下上坟。
高芳、高慧两姐妹都嫁到溪楼，但刘欣圆父亲在乡下没房子，因此，一家人中午在高芳家吃饭。
吃完午饭过了一会，大人去村头上坟，家里只有大姨高芳一个女人和四个孩子。
她拉着刘俊谣的手，带他参观自己长大的地方，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的后脑勺，她还折了朵院子里的梨花送给弟弟。
刘俊谣松开她的手、蹲下来，拿纯白的梨花和着泥巴玩。
昨天下过雨，土路踩上去一脚泥泞。
她安静地蹲在房屋拐角处看他玩。
她也不知道刘俊谣怎么了，他突然跑了起来。
刘欣圆大声喊，他跑得更快了，她飞快地追上去。
他跑到一处荒废的农舍，一面红砖拉着两列泥墙。
她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追上去时，等待她的是在刘俊谣一脚踩空时摇晃的小身体。
他掉进那时农村常见的化粪坑，昨天又下了雨，坑里的水几乎半满，坑深人小，他剧烈地挣扎。
她趴在地上使劲往坑里伸着手，声音几乎被惊慌撕裂：“俊谣！抓住我手！”
周围被雨水冲刷得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脑袋在里面挣扎，一边拼命伸手，一边大声呼唤，“有没有人啊，救命！”
她脸上全是泪水和泥土，嘴里颠三倒四地呼救着。
她被黏泥糊住的双眼瞥见一个男孩的身影从路口经过，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污秽，想要喊住他。
她认识他，她三年级没转到青田镇时，有时会找溪闻钟玩，男生是溪闻钟邻居。
她见过他几次，他叫杨维柯。
但男生大步跑向路口，留给她一个背影，一个奔向远方的背影。
最终，有个上坟回来的大人把刘俊谣捞了上来。
但太晚了，刘俊谣没了呼吸。
在朦胧中，远处爆竹声隐约混合着她的哭声，响成一片，整个氛围让她觉得醉醺醺的。
想到这件事，刘欣圆不由地抠起指甲，左手食指指甲被撕去一大半。
人们来了，大人们问她怎么回事，大人们忙着叫她的家长，他们把他们三个孩子围了起来。
她整个人软绵绵得难以站立，仿佛在空中蹒跚。她孤立无援，面对八方诘问，溪闻钟紧紧地环着她的腰，他支撑她站起来。
高慧来了，高慧给了她一个巴掌，高慧嚎啕大哭。
炊烟袅袅升起，一缕缕地撑起天空。
她脸上的泪痕斑驳凌乱。
耳边是高慧的哭喊，“都是命！都是命！”
死亡冗长的回声劈开她的灵魂。
她没有照顾好她的弟弟。
她的身体里似乎有座水坝决堤，河水汹涌澎湃。
肺里的气道坍塌、收紧、压缩，她抿紧嘴唇，只能靠微弱的鼻息呼吸。
她整个人都随着心里泛滥的洪水晃动，冰冷的汗水浸湿她的身体。
“都是命！都是命！”
余生漫长的潮湿开始了。
她六岁时，弟弟来到这个世界；她十一岁时，弟弟离开了。
惶惑混乱的困境自此深深纠缠着她。
她开始以自我折磨来祈求原谅。
后来，溪楼村的溪闻钟和杨维柯，也到镇上读初中。
杨维柯从转到镇子上起，到他中考后转学到申市，明里暗里不知帮了刘欣圆多少次。
她一向对杨维柯没好脸色，她觉得杨维柯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愧疚，都是他伪善的表现。
很多个瞬间，刘欣圆都会想，假如当时杨维柯没有转身就跑，他留下来了，哪怕他只是稍微伸出援手，而不是只给个背影，事情会不会有转机，她弟弟会不会就没死。
即使她明白，杨维柯没有义务帮她。
可那时的她，一度被迷茫、不安包裹，弟弟的死、高慧鄙夷的话语，一切的一切都狠狠地缠绕着她，徒留她在这只茧里苦苦挣扎。
午夜梦回，那个决绝的背影总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怨恨杨维柯，但大部分时间由于溪闻钟在场，她都小心地掩盖了。
但中考后那个暑假，杨维柯特意挑在黄昏和她告别，说他要转去申市上学，刘欣圆终于忍不住了。
杨维柯倚着粗糙的巷壁，狗狗眼里似乎藏着很多话。
刘欣圆歪头盯着两人斜着的影子。
杨维柯期期艾艾地说着什么，她却不由地握紧双拳。
男孩的体温、手掌里的细汗透过她的皮肤，灼烧着她的灵魂。
“你不累吗？”
“什么？”杨维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
她的视线从几乎叠到一起的影子转移到男孩身上。
她冷冷地看着杨维柯，又重复了一遍，“咱俩有什么关系吗。”
“圆圆，”杨维柯疑惑地看着她，眼里澄澈得如同稚子。
“你说什么呀？”
刘欣圆半张脸几乎被头发遮住，她深呼吸，竭力发出平缓的声音，“维柯，我不知道你这样惺惺作态给谁看，我们就当对方是陌生人行吗。”
说完，她踏着暮色走到巷口。
“和闻钟有关吗？”杨维柯追赶到刘欣圆身边，冷不丁地开口。
“别和我提闻钟！”刘欣圆终于情绪爆发，音调瞬间尖刻起来，“收起你那副自我感动的模样！”
“我自我感动？”杨维柯皱起眉头，他的眼神躲开了刘欣圆的直视，“圆圆，我只想和你留个联系方式...”
“杨维柯，十岁那年的事我没怪过你，你也别觉得愧疚。
你可不可以从我身边走开，你知不知道每次看见你就让我想起当年。
我看见你就烦躁，就觉得恶心，
和你呆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无比痛苦。
你可不可以离我远远的。算我求你了。”
刘欣圆在吐出这些话的同时，觉得那些碎掉的自我终于在一片风尘仆仆中，追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