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大妈下楼买菜,刚要遇到拎着行李箱艰难上楼的岳棉,“唉哟”一声,把装着鱼的塑料袋换到左手,伸右手去扶她:“小岳,这都多长时间没见了。不是调走了吗?这是又回来了?”

    岳棉笑眯眯的:“嗯,又调回来了。”

    “这次在哪个部门啊。”她调走之后有新人来填补空白,同样很优秀,总不能为了她把新人赶走,所以这次调回来没有官复原职,而是调到了人手短缺的文宣部。

    大妈颇为唏嘘:“这个职位可没你之前那个好啊。”

    岳棉以前是市政的公务秘书,工资高,待遇好,最重要的是离一把手近,稍微乖巧听话些就会被提携,上升通道很广。这次换到县区当差,还是这种没什么权利的部门,前程一眼就望到头,怎么不让人难受呢。

    “应该的,”岳棉倒是一点也不在意:“我毕竟犯了错误嘛。”

    后半生是要为前半生买单的。她二十五岁之前,骚扰过上司,诱骗过未成年(虽然她坚称自己没有),没有被抓进去已经谢天谢地了,实在不敢奢求更多。

    大妈摸了下行李箱就把手缩回来了,咂舌道:“这么重的箱子怎么不坐电梯啊。得有十几斤了吧,什么东西啊这么沉。”

    “买的一些电脑和摄像机。”

    来之前她特地找文宣部的同事问了,自己负责的工作属于新媒体经营,具体的就是管理部门公众号,写写关于县区的宣传稿。

    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她托人从国外买了业内公认最好的摄像机,因为精细度高,相机体型也大,和两个笔记本电脑加在一起确实挺重的。

    大妈心里挂念着要放生的鱼,说了没几句就赶紧下楼了,岳棉松了口气——幸好她没逼问前半句。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房门钥匙是她钥匙中唯一一个贴着糖果贴纸的,插进钥匙孔,只转了一圈,门就自动弹开了。空气中飘着微尘,房间的布局还是离开时的样子。但细节处明显整理过——地上的杂物被收起来了,沙发垫和床上的被子都铺平了,之前用在垫头发的丝巾放在床头柜上被叠成了豆腐块。这些一看就是纪时屿的手笔。

    自从高中军训后,他就一直热衷于把布做的东西叠成豆腐块,还教过自己怎么三步叠出一个完美的豆腐块,美其名曰“受到了叠被子神的真传”,只是当时她光顾着看他白皙干净的手盘算着要不要建议老市长让他学钢琴,他讲述的技巧半点没听进去,最后叠出来一个瘪瘪的臭豆腐,还得“纪老师”动手帮自己调整。纪时屿手上很贴心,嘴上却不饶人,嘲笑她老大的人了连叠方块都不会。她当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难得地回怼他:“对对对,我们时屿最厉害了,以后弟弟出生给你带,从小就学这些生活技巧。”

    丝血反杀,直接把他的笑给气没了。

    三年隔得很远了。

    一幕幕往事都像这门边挂的彩色风铃一样褪了色,染了灰。材质变得很脆,稍微用力就从中间裂成两半了,好在这些东西也早就不符合她的品味了,扔掉也没什么可惜的。回头订购些新家具,门上的挂饰就换成棉花做的小猫头,肯定比这些风铃还要好看。

    她拿着扫把把屋里彻底打扫了一遍,翻出一堆要扔的东西,拎着冒尖的垃圾桶下楼。

    走得自然还是楼梯。

    她住在18楼,之前上楼和打扫屋子已经让她很累了,此刻一步步爬上去,感觉浑身都发酸,心就在嗓子眼,张口就能跳出来,楼道有人停了一辆自行车,她坐在上面歇歇,半笑不笑的声音将她从疲累中的麻木中拖拽出来:“哟,以前都是只坐电梯的呀,这次怎么爬楼梯了?真是稀奇,离开几年变化这么大的吗?”手下意识地抓紧屁股下的坐垫,像是害怕来人徇私报复,伸手把她从楼道推下去。

    少年站在电梯前,个子很高,一米八左右,宽肩窄腰,一副模特的身架子,下颚棱角分明,下巴线条流畅,嘴唇温润凉薄,出口的声音清脆玉碎,又因其低沉的声调显得有些撩人。阳光照进楼道,金芒一片,很是刺眼。

    在车站看到他,她就该想到会在这遇到的。

    抬脚从自行车上下来:“小屿。”

    “我们关系没那么近,叫我的时候麻烦叫全名。”

    她抿了抿唇,所有的话最终都只在唇边化成了一个“好”字。

    纪时屿住的房子正对电梯,当初她买这一层就是为了创造和纪曾钟的偶遇机会,那段时间没事都要在电梯门前晃悠,那时候,电梯上红色灯在她眼中尤其得悦耳,现在再看,除了刺眼没别的了。

    “你回来拿东西?”领导跟自己说过纪时屿去海外留学了,除了回来拿东西,她想不出别的理由。

    “不喜欢那边的气候,休学一年。”

    “休学?”纪时屿高中发烧时都要上学,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不上进的词会有一天和他联系在一起。

    “严格意义上也不能算,”纪时屿皱眉思考了一瞬:“国外这么做很常见,入学的第一年不上课,休学旅游……”

    “意思是……这一年你都呆在这?”

    “是啊。”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你不欢迎?”

    “欢迎!欢迎!”

    岳棉告诉自己全当那些事情没发生过。没准他就不记得了呢?她就是个喜欢过他父亲的女生。又没真发生什么事。正常相处就行了。正常相处……

    岳棉一边回头和他说话一边忙乱地找钥匙:“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也可以常来玩,姐姐这边特别欢迎你。”插了好几次都没插上的钥匙这次终于对准了。岳棉赶紧往里钻,门“啪”得又关上。

    纪时屿看着她脸上装出不舍、手上赶着开门的样子。嘴角流动白色的冷笑。每次都这样。表面装得很深情,但转头就会跑开。

    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岳棉背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听到隔壁开门声才动弹起身子,跑到离门最远的那个房间缩着。然后一下午都在思考在十八楼架个梯子直通一楼的可行性。

    没别的,她是真不敢再见纪时屿。

    作为纪曾钟的独子,岳棉最初是很喜欢纪时屿的,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想当他的继母也丝毫不排斥自己,经常到她家里玩,送她自己在手工课上用模具做的糖果,还会帮她送给他父亲的情书,贴心小棉袄似的,把她的心温暖到不行。

    转折发生在纪时屿高一时,岳棉按照当初约定的时间问纪曾钟:“领导我之前给您表白时您说我年纪太小了,说两年后再给我答案,现在正好两年后了,您能给我答案了吗?”

    纪曾钟吃惊地手中的笔都掉到了桌子上。以往他让女孩子等两年,女孩子往往不到一年就能认清崇拜和喜爱的区别,这个小姑娘怎么都两年了还在喜欢?

    纪曾钟将钢笔帽子戴上,正色劝告她不要执着于一个年级和自己差距二十岁的老男人:而是应该在同龄的青年才俊中挑一个。

    岳棉点头“嗯嗯”:“所以领导,您能给我答案了吗?”

    纪曾钟发现自己劝了半个小时都白劝了,有点气恼:“我的答案就是不行,以后工作时候就谈工作,不要再挂念这种事了。”说完,挥挥手赶她出去。

    岳棉对这一天是期待已久。早早地定好了闹钟,天还没亮就起来打扮自己,穿上纪曾钟夸赞过的衣裳,破天荒地画了淡妆,马尾放下成披肩发,配上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眼,弯弯的柳叶眉,俏丽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就连平时最不吃她这款容貌的同事也夸她漂亮。

    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今天就是抱着拿奖杯的心情来的,结果名落孙山不说,还被主裁判训了一顿。

    她向来不是个能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吃饭时纪时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姐姐你今天心情不好?”

    岳棉耷拉着眉毛点头。

    “跟我爸表白又失败了?”

    岳棉小幅度点头,眼泪从眼眶里掉落出去。

    “失恋啊,那确实挺麻烦的,要不……来点酒?”纪时屿其实是开玩笑的。她知道岳棉讨厌烟酒,认为借酒消愁是懦夫的逃避行为,所以才这么说的。没想到岳棉点头了。虽然很快又摇了头:“劣酒喝了头疼,还会口臭,不喝。”

    岳棉天生声音天生带夹子,配上落泪的白皙面庞,更让人有一股恃强凌弱的冲动,纪时屿拂去心头异样,劝说道:“你可以喝好的嘛。”

    “好酒太贵了。我上次跟他们去酒店发现那么小一杯就七百多块钱。我舍不得。”

    “是XX牌子的酒吗?那个我家有,我请你喝。不过我爸不让我碰酒,我可能得很晚才会把酒带出来,你记得给我留门。”

    纪时屿晚上带出来一个小瓶子,方方正正,里面盛着金色的液体,确实是酒店里七百一小瓶的那个,她从小到大只喝过饮料和奶茶,啤酒都没碰过,看着瓶子上的高度数没什么概念,拿着塑料杯倒了一小半,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舔,发现不辣,还有点甜,于是放大了胆子,像喝水一样三四口把它喝光了。

    “不醉。”她胸口的气依旧郁结,拿着杯子凑过去:“再来点。”那酒喝了确实不醉,就是脑子里多了很多平时不敢想的想法,身上发热,说话还有些大舌头,再就是记忆断片。

    所以当看到满地狼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时,她第一反应是家里遭贼了,起身时腰部发酸,又发现床上的人光着身子,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干了什么。

    想跑路,又怕纪时屿半路醒过来,于是干脆先上去把他晃醒。少年睁开眼,漂亮的鹰眸些微有些涣散,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困倦:“怎么了?”

    “我怕你醒了之后找不到我,所以想先跟你说清楚。我下去有点事下去一趟,待会就回来了。”

    “你会那么好心?”昨晚忘记拉上窗帘,日光照进来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住眼睛,微眯的眼眸似笑非笑:“我看你是不想对你的酒后乱性负责,想跑路,不确定我醒没醒着所以过来晃我吧。”

    “怎么会呢,我不是那种人。做过的事肯定会负责的。”

    纪时屿没想到她会低头亲他,睫毛颤了两下:“知道了,记得早点回来。”

    “那肯定的。”

    岳棉没出门时动作缓慢地穿袜子、换鞋,出了门恨不得四条腿赶路。在天刚亮的凌晨奔跑,发丝狂乱,拦下了出租车后才有空给同事打电话请假,同事在得知她已经订了北上的车票时愣了一下:“你打算外调?”

    “什么?”岳棉不是个抗挫能力强的主儿,突然遭受这种事,眼里早就往下掉小珍珠了。

    那边响起翻书的声音,端的是气定神闲:“外调啊,你想要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没人乐意正在犯愁呢。”

    “外调?去哪?”

    同事告诉了她。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她为了跑路买了距离现在最早的车票,竟然直通外调的目的地:“我去。你帮我安排一下。”

    “那你得填一份申请。交上去给你批准才行。”

    “我现在赶高铁。等到那边立刻就写。”

    顾小轩提醒她:“写好了别忘了寄回来。”

    突然申请外调。

    急着赶高铁。

    申请书没来得及写。

    电话里还有哭腔。

    任何一个元素放到平时都很奇怪。

    但放在她和纪曾钟表白被拒一天后,一切都显得那么合理。不光顾小轩觉得合理,连纪曾钟也觉得合理,吃饭时和儿子提起这事时大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纪时屿低头吃饭,纪曾钟后知后觉今天的儿子比起之前好像异常的安静,给他夹了一块肉,表达一下慈父的关怀:“你今天回来好像有点晚,和朋友约了出去玩?”

    “在等人。但等了一天人都没回来。”

    纪曾钟哦了一声:“那可能是没时间吧。”

    作为长辈,他总是用最大的善意去揣测儿子的同龄人,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纪时屿尖锐的冷笑声。

    “没时间吗?大概吧,反正我是没搞懂她怎么想的。”

    边说边用筷子用力戳碗里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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