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14岁那年，谢政接走了她。
那天她在外与同窗好友游玩回到书院时，白向生的身旁站着谢政，看着谢政如同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神时，谢伏生差点忘记了礼仪教养。
谢伏生知道，她不能在书院待下去了。
“伏久者，飞必高，生存之道，在此而已。以后你不再是白霜，谢伏生，谢家嫡子，这是你新的身份。”
看着白向生期盼的眼眸，她鼓起勇气，对着谢政喊了一声“父亲”。
“父亲”一身玄色儒袍，浓墨一般的黑在他周围蔓延开，又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谢伏生狠狠吸进去。
“父亲”笑了，他伸出手来，慈爱地扶正谢伏生头上微乱的发髻，可发丝缠绕在他的手上，发髻越来越乱，谢政有些不耐，想直接抽出手去，拽的头皮生疼。
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梳过女子发髻，长发高高竖起，用发冠紧紧箍住，再没人弄乱她的头发。
-----------------
今日皇帝在皇家花园设琼林宴，宴请登科进士。
皇家园林内一片花团锦簇的热闹，无数衣着华贵打扮精致的公子小姐或朝廷命官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或赏着池中锦鲤，或欣赏花圃内珍贵稀有的花种，亦有坐在小亭内一边乘凉一边下棋的。
众人互相寒暄，心思却不在对方身上，他们远远望着苑外，等待着同一个人。
随着侍者高声报着谢伏生的名号，众人皆见谢伏生缓步走来。
他今日穿着一件淡蓝色广袖祥云袍，立领包裹着修长的脖颈，更显其冰肌玉骨。步子迈近，仿佛仙人踩着薄雾而来。
谢伏生今日并未束发，一半发丝挽在脑后，用一根蓝色丝带固定，那丝带轻轻晃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玉容之上仍带着不变的笑意，男人少有的桃花眼中似有盈盈春水，看得园中女子皆害羞垂眸。
谢伏生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看向向她走来的一位女子，琼鼻樱唇，神态忸怩，面色微红。
执金吾总领头原厉千金原粟玉，出了名的泼辣难惹。
北周讲究女子温婉淑良，讲话轻声细语，而原粟玉自小跟着父亲练武，造就了她独特的性格，不仅各家公子不敢靠近，连世家千金也只爱与原粟玉相比，更加突出自己的优雅。
谢伏生考试前极少出门，就算出门也是头戴帷帽遮遮掩掩，毕竟身形容貌上跟男人还是有些差距，越低调，出错越少。
她没见过原粟玉，只是认得画像，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原家送来的宝剑。
谢伏生微微颔首，道：“原小姐。”
原粟玉攥着手中的红木食盒，本想递给谢伏生，提前预演过多次的场景真正出现在面前时，想说的话却堵在口中。
众人见原粟玉支支吾吾，大多掩唇轻笑，想看原粟玉的笑话。
要是换作平常，原粟玉早就反唇相讥，她少有自卑的时刻，也最看不起深闺小姐，可她不清楚谢伏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在心仪的男子面前，她还是想留下一个较好的印象。
为了两人的相遇，原粟玉特地请了礼仪嬷嬷，学了两个多月的礼仪。
可周围人的讥笑到底是让原粟玉慌了神，手中食盒不幸滑落，掉在地上。
原粟玉正要伸手去捡，没想到谢伏生比她更快一步。
她呆呆地看着修长的手指捡起食盒，在深红色的映衬下如绸缎一般滑嫩白皙。
谢伏生毫不介意地用袖口擦拭去食盒上薄薄的灰尘，递给原粟玉，道：“不知盒子里是什么贵重之物，原小姐小心收好。”
原粟玉彻底乱了阵脚，磕磕绊绊道：“这、这本来就是要送给公子的，是……是我自己做的，小小心意，望公子笑纳。”
没等谢伏生开口，她又慌张道：“多、多谢公子，公子袖口脏了，不如用我的手帕擦一下吧？”
谢伏生在周围女子嫉妒的目光下接过食盒，拦下原粟玉的手帕，道：“不过一块布匹，脏了便脏了，自然没有小姐的心意贵重。我坐了一路的车，也有些饿了，小姐可愿同我一起品尝？”
原粟玉突然就有些哽咽，自小整个原府中，除却下人，就她一名女子，无论是家父兄长，还是身边所谓的“好友”，都没有人如此细心地照顾过她的情绪感受，只有谢伏生，在听到其他人议论的声音后，不仅不与她拉开距离，还暗暗为她撑腰。
原粟玉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突兀的女声打断。
“原小姐好大的架子，竟让谢家嫡子，堂堂状元，抛下这满园子的人，陪你品尝摔在地上的吃食？”
谢伏生暗道不好，这宴会还没开始，麻烦就来了。
她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两男一女，中间女子是当朝公主赵赴月，左边是太子赵赴南，而右边……
谢伏生眼眸微眯，客套行了一礼。
裴策。
裴策一身深青色金丝圆领袍，在御花园中也配着一把利剑，与谢伏生二人，一人凌厉，一人温雅，足以让园中女子沸腾。
裴策此人如他的剑一般，锐利如鹰的眸子盯着谢伏生，似是要将她的人都看透，道：“早就听过谢公子的名号，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谢伏生不愿与他说这些客套的话，也能看出裴策明显的敌意，回道：“裴兄说笑了，我与你不曾交谈切磋，裴兄是如何看出我的名不虚传？”
“倒是我一直都想见见这位能平扬州战乱的裴校尉是何模样，果真是风流倜傥，难怪家父一直与我提起裴兄。”
短短两句话，又将众人的目光转向裴策。
赵赴月不满地看向谢伏生身后的女子，对上谢伏生一双盈盈桃花眼，也不好再说难听的话。
谢伏生察觉到赵赴月与原粟玉之间的矛盾，微微一笑，像是生怕矛盾不够大一般。
回道：“原小姐身娇体贵，自是要更加疼惜一些的。”
众人哗然，谢伏生还未娶妻，京城中一堆上赶着想在谢伏生眼前露面的千金，今日为博他一眼，自是将自己打扮得比花儿还要美，可谢伏生竟是说出这种暧昧不清的话……怕不是看上了原粟玉？
曲佩怡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珍贵的苏缎差点被指甲划烂，身边的丫鬟见状连忙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小姐一个不高兴，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曲佩怡缓缓走到赵赴月身边，对上谢伏生清俊的脸，耳尖微红，努力抑制住内心差点喷薄而出的爱意，轻声说道：“在场所有的女子都是身娇体贵，可是谁又能比得过公主殿下呢？况且、况且在男女双方没有婚约关系的情况下，原小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自己亲手做的糕点送给谢公子，怕是对谢公子的清誉有损，”
曲佩怡顿了一下，带着些许质问的目光看向脸色微白的原粟玉，接着说道：“谢公子不久后便要入仕，原小姐怎可给谢公子添如此麻烦？”
闻言，原粟玉的脸颊更加惨白，是她唐突了，她怎能对谢公子做出如此不合礼仪之事？还、还差点影响了他的仕途……他会讨厌自己吗？也会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吗？
她突然好羡慕曲佩怡，曲佩怡饱读诗书，往后不论是嫁给谁，都是一位出色的贤内助，以小见大，以短见长。而她……好像真的如他人所说的一般，就是个没脑子的草包。
原粟玉不敢再看谢伏生了，头一次像个鹌鹑一样缩在角落。
谢伏眼里带上些讽刺的意味，回敬道：“在我眼中，或许人人都有一技之长，可原小姐却是身怀多技，身为女子，却有勇有谋，实在令在下佩服。”
原粟玉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谢伏生还会替自己说话，要知道，他面对的可是公主啊！他……难道不怕得罪公主吗？
宁愿得罪公主，也要替自己说话吗？
曲佩怡震惊地看向谢伏生，谢伏生目光坦荡，清风朗月。
赵赴月狠狠皱眉，谢伏生的意思是她堂堂公主，竟然比不过原粟玉？这个谢伏生，不过是个状元，还是前朝官员对亲信，未免太嚣张了些，不谄媚她也就算了，竟然敢给她难堪？
赵扶南听不出来几人言语中的勾心斗角，但好歹能看出来自己的妹妹生气，但以妹妹的脾性来看，八成又是她自己无理取闹。
赵扶南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伏生，原小姐，赴月就是这样的脾气，莫要介意。”
见自己亲皇兄不仅没帮自己说话，甚至连谢伏生骂她他都听不出来，脸都要气绿了。
裴策不急不慢地拱火：“民间传言谢公子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染世俗的仙君，头一次见到谢公子为一女子与人针锋相对，看来这仙君也免不了世俗啊？”
谢伏生嘴角一抽，这裴策老抓着她不放干什么？脑子有病的家伙，应该不是嫉妒她吧？
谢伏生毫不客气：“伏生惭愧。在民间，我的名声是比裴校尉要好一些。不过裴校尉这话说错了，我生在世俗中，怎能不染世俗？从今以后报效国家，也是与百姓为伍，做北周的利剑，裴校尉可是见过连刃都不开的剑？”
裴策挑眉，不愧是状元，真会说话。
“今年的状元比往年的要伶牙俐齿许多啊。”
众人循声回头，一见来人顿时齐齐跪下，高呼万岁。
来人身姿挺拔，容貌端正，即使是悠闲放松的姿态，眉宇间也透着一股帝王的压迫气息。墨色华袍堆叠，与园中穿着宛如花瓣般的众人极不相符。
这是当朝皇帝——明煦帝赵煦。
谢伏生转头的一瞬间便对上了赵煦幽深的目光，她顿了一下，与他人一同俯下身去。
赵煦缓步走到谢伏生面前，托起她的手，将谢伏生虚扶起来，对着众人说道：“今天是大好日子，不必行这些虚礼，都平身吧。我这一来，怕是扰了你们的好兴致。”
谢伏生站起身后，一副顺从的模样，低着头，阳光打在脸上，在眼睑下透出一片阴影。
赵赴月也没了刚才的脾气，小跑过来，亲昵地挽住赵煦的手臂，从嚣张跋扈的公主变成娇俏乖巧的公主，道：“父皇怎能说这种话？这宴会是父皇办的，要是父皇不开心了，管他什么状元官员、公子小姐的，统统拉下去赏板子吃！”
赵煦心情显然是好了不少，道：“孤呀，最管不住的，就是你这张嘴了！哈哈哈！”
这边上演着父慈女孝，可众人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皇上听了这位极度受宠的公主的话，真的打他们的板子。
赵煦上下打量着谢伏生，每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你是……谢家的嫡子？”
裴策心里隐隐期待着谢伏生的回答。谢伏生是谁的孩子，皇帝心里门儿清，他问的这句话，不过是在试探谢伏生对他的忠诚。谢政虽是太傅，却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太傅，自赵煦登基以后，便夺了谢政手中的权利，让他空居高位，恨不能连朝都不让他上。要不是怕这朝中的老官是谢政的亲信，赵煦早就灭口了。
谢伏生若给予肯定的回答，那他回皇家就不知何年了，但他现在的身份的确是谢家嫡子……这三皇子，该如何回答，才能让皇帝满意？
谢伏生抬起头，正视赵煦，目光如炬，眼里是闪着正直的光，神情诚恳：“自考中状元以来，伏生就在心里告诫自己，自此，伏生会把身心都一并交给皇上和北周，自己唯一的身份，便是皇上的臣民，尽自己微薄之力，助北周国运恒昌！”
裴策心底嗤笑，冠冕堂皇的话，半分都不可信。
赵煦顿时笑容满面，拍手叫好：“不愧是孤选中的状元，这话，孤听着高兴！来人，赏黄金百两！”
谢伏生面色迟疑，似是为难：“这……”
赵煦大手一挥：“孤给你的，你就拿着，若是区区百两黄金就能换来一个忠臣，孤就是掏空国库，整日粗茶淡饭，也要换他个百位千位！”
“好了，恰巧前两日裴校尉平扬州战乱回京，今日也都一起赏了！孤不在这里多留了，你们安心赏花吧。”
赵煦走后，大太监宣读圣旨。
谢伏生才华过人，命为太子侍讲；宋书恒、裴辰捷一同从事秘书监；裴策立了大功，在现任司隶校尉的基础上封尚书令一职。
谢伏生接旨后冷笑，看来这赵煦对她的防备心有够重，单一个太子侍讲，表面上是从三品官员，实际半分实权都没有。
况且，这偏心也偏得太明显了些。
裴策已是司隶校尉，掌管百官及京师近郡犯法者，还并领苏州，又封尚书令，总领纲纪，无所不统。赵煦就这么信任裴策么？
对谢伏生的限制，她自己能理解，不过这宋书恒和裴辰捷也就落了个掌管图书的职务，就算裴策和裴家关系不好，那裴辰捷也是裴策的表弟，差距如此之大，裴家总归会有怨言的。
园中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众人说说笑笑，也不去关注赵赴月、原粟玉和谢伏生三人之间的矛盾。
裴策与谢伏生二人互相道贺，全是场面话，没有半分真情。
“谢状元真是八面玲珑啊，若换做我这武将，怕是一辈子也说不出这么漂亮的话来。”
谢伏生挑眉，这话倒是没说错。
原粟玉心思单纯，背后又有原氏撑腰，与她打好关系，对谢伏生有利而无害，况且她家送的那把剑谢伏生是真的喜欢；赵赴月头脑简单是没有继承资格的公主，对谢伏生没有威胁，在见了赵赴月对原粟玉咄咄逼人的样子后，就愈发地厌恶她；而裴策，无论谢伏生的身份如何，他们都是竞争对手，对对手，没有必要保持礼貌，怼就完了。
谢伏生打量了裴策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的轻蔑：“谢裴兄夸奖，谢某只是心怀北周，情不自禁，便说出来了。只是裴兄虽是武将，还是多读些书更好。”
裴策点点头，也不在意谢伏生的话。
宴会照旧，裴策与其他官员在亭中探讨国事，余光一直留意谢伏生那边的动静。
和刚才与他对话时犀利的模样不同，此时的谢伏生在那棵流苏树下躲清静，眼眸微阖，似是假寐，温和无害。花白像雪，不停落在他的身上，衣袍散开，远处一看，水蓝色、白色和长发的墨色交织在一起，像一幅柔和的画。
贵女们仍不时偷瞄他，无一人敢上前惊扰了这位仙君。
也更不敢看裴策一眼。
其实裴策的长相也是俊美无铸，线条瘦削，面色凌厉，但对任何人都是冷脸相对，即使有心仪裴策的女子，被他的冷脸一吓，再好听的话也都讲不出来了。
裴策不动声色地移回目光。
他刚回来时，总听抱瑜提起谢伏生，似乎……和他关系很好的样子？只是今日一见，这谢伏生同传言差别还挺大的。
那天她在外与同窗好友游玩回到书院时，白向生的身旁站着谢政，看着谢政如同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神时，谢伏生差点忘记了礼仪教养。
谢伏生知道，她不能在书院待下去了。
“伏久者，飞必高，生存之道，在此而已。以后你不再是白霜，谢伏生，谢家嫡子，这是你新的身份。”
看着白向生期盼的眼眸，她鼓起勇气，对着谢政喊了一声“父亲”。
“父亲”一身玄色儒袍，浓墨一般的黑在他周围蔓延开，又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谢伏生狠狠吸进去。
“父亲”笑了，他伸出手来，慈爱地扶正谢伏生头上微乱的发髻，可发丝缠绕在他的手上，发髻越来越乱，谢政有些不耐，想直接抽出手去，拽的头皮生疼。
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梳过女子发髻，长发高高竖起，用发冠紧紧箍住，再没人弄乱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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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皇帝在皇家花园设琼林宴，宴请登科进士。
皇家园林内一片花团锦簇的热闹，无数衣着华贵打扮精致的公子小姐或朝廷命官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或赏着池中锦鲤，或欣赏花圃内珍贵稀有的花种，亦有坐在小亭内一边乘凉一边下棋的。
众人互相寒暄，心思却不在对方身上，他们远远望着苑外，等待着同一个人。
随着侍者高声报着谢伏生的名号，众人皆见谢伏生缓步走来。
他今日穿着一件淡蓝色广袖祥云袍，立领包裹着修长的脖颈，更显其冰肌玉骨。步子迈近，仿佛仙人踩着薄雾而来。
谢伏生今日并未束发，一半发丝挽在脑后，用一根蓝色丝带固定，那丝带轻轻晃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玉容之上仍带着不变的笑意，男人少有的桃花眼中似有盈盈春水，看得园中女子皆害羞垂眸。
谢伏生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看向向她走来的一位女子，琼鼻樱唇，神态忸怩，面色微红。
执金吾总领头原厉千金原粟玉，出了名的泼辣难惹。
北周讲究女子温婉淑良，讲话轻声细语，而原粟玉自小跟着父亲练武，造就了她独特的性格，不仅各家公子不敢靠近，连世家千金也只爱与原粟玉相比，更加突出自己的优雅。
谢伏生考试前极少出门，就算出门也是头戴帷帽遮遮掩掩，毕竟身形容貌上跟男人还是有些差距，越低调，出错越少。
她没见过原粟玉，只是认得画像，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原家送来的宝剑。
谢伏生微微颔首，道：“原小姐。”
原粟玉攥着手中的红木食盒，本想递给谢伏生，提前预演过多次的场景真正出现在面前时，想说的话却堵在口中。
众人见原粟玉支支吾吾，大多掩唇轻笑，想看原粟玉的笑话。
要是换作平常，原粟玉早就反唇相讥，她少有自卑的时刻，也最看不起深闺小姐，可她不清楚谢伏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在心仪的男子面前，她还是想留下一个较好的印象。
为了两人的相遇，原粟玉特地请了礼仪嬷嬷，学了两个多月的礼仪。
可周围人的讥笑到底是让原粟玉慌了神，手中食盒不幸滑落，掉在地上。
原粟玉正要伸手去捡，没想到谢伏生比她更快一步。
她呆呆地看着修长的手指捡起食盒，在深红色的映衬下如绸缎一般滑嫩白皙。
谢伏生毫不介意地用袖口擦拭去食盒上薄薄的灰尘，递给原粟玉，道：“不知盒子里是什么贵重之物，原小姐小心收好。”
原粟玉彻底乱了阵脚，磕磕绊绊道：“这、这本来就是要送给公子的，是……是我自己做的，小小心意，望公子笑纳。”
没等谢伏生开口，她又慌张道：“多、多谢公子，公子袖口脏了，不如用我的手帕擦一下吧？”
谢伏生在周围女子嫉妒的目光下接过食盒，拦下原粟玉的手帕，道：“不过一块布匹，脏了便脏了，自然没有小姐的心意贵重。我坐了一路的车，也有些饿了，小姐可愿同我一起品尝？”
原粟玉突然就有些哽咽，自小整个原府中，除却下人，就她一名女子，无论是家父兄长，还是身边所谓的“好友”，都没有人如此细心地照顾过她的情绪感受，只有谢伏生，在听到其他人议论的声音后，不仅不与她拉开距离，还暗暗为她撑腰。
原粟玉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突兀的女声打断。
“原小姐好大的架子，竟让谢家嫡子，堂堂状元，抛下这满园子的人，陪你品尝摔在地上的吃食？”
谢伏生暗道不好，这宴会还没开始，麻烦就来了。
她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两男一女，中间女子是当朝公主赵赴月，左边是太子赵赴南，而右边……
谢伏生眼眸微眯，客套行了一礼。
裴策。
裴策一身深青色金丝圆领袍，在御花园中也配着一把利剑，与谢伏生二人，一人凌厉，一人温雅，足以让园中女子沸腾。
裴策此人如他的剑一般，锐利如鹰的眸子盯着谢伏生，似是要将她的人都看透，道：“早就听过谢公子的名号，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谢伏生不愿与他说这些客套的话，也能看出裴策明显的敌意，回道：“裴兄说笑了，我与你不曾交谈切磋，裴兄是如何看出我的名不虚传？”
“倒是我一直都想见见这位能平扬州战乱的裴校尉是何模样，果真是风流倜傥，难怪家父一直与我提起裴兄。”
短短两句话，又将众人的目光转向裴策。
赵赴月不满地看向谢伏生身后的女子，对上谢伏生一双盈盈桃花眼，也不好再说难听的话。
谢伏生察觉到赵赴月与原粟玉之间的矛盾，微微一笑，像是生怕矛盾不够大一般。
回道：“原小姐身娇体贵，自是要更加疼惜一些的。”
众人哗然，谢伏生还未娶妻，京城中一堆上赶着想在谢伏生眼前露面的千金，今日为博他一眼，自是将自己打扮得比花儿还要美，可谢伏生竟是说出这种暧昧不清的话……怕不是看上了原粟玉？
曲佩怡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珍贵的苏缎差点被指甲划烂，身边的丫鬟见状连忙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小姐一个不高兴，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曲佩怡缓缓走到赵赴月身边，对上谢伏生清俊的脸，耳尖微红，努力抑制住内心差点喷薄而出的爱意，轻声说道：“在场所有的女子都是身娇体贵，可是谁又能比得过公主殿下呢？况且、况且在男女双方没有婚约关系的情况下，原小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自己亲手做的糕点送给谢公子，怕是对谢公子的清誉有损，”
曲佩怡顿了一下，带着些许质问的目光看向脸色微白的原粟玉，接着说道：“谢公子不久后便要入仕，原小姐怎可给谢公子添如此麻烦？”
闻言，原粟玉的脸颊更加惨白，是她唐突了，她怎能对谢公子做出如此不合礼仪之事？还、还差点影响了他的仕途……他会讨厌自己吗？也会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吗？
她突然好羡慕曲佩怡，曲佩怡饱读诗书，往后不论是嫁给谁，都是一位出色的贤内助，以小见大，以短见长。而她……好像真的如他人所说的一般，就是个没脑子的草包。
原粟玉不敢再看谢伏生了，头一次像个鹌鹑一样缩在角落。
谢伏眼里带上些讽刺的意味，回敬道：“在我眼中，或许人人都有一技之长，可原小姐却是身怀多技，身为女子，却有勇有谋，实在令在下佩服。”
原粟玉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谢伏生还会替自己说话，要知道，他面对的可是公主啊！他……难道不怕得罪公主吗？
宁愿得罪公主，也要替自己说话吗？
曲佩怡震惊地看向谢伏生，谢伏生目光坦荡，清风朗月。
赵赴月狠狠皱眉，谢伏生的意思是她堂堂公主，竟然比不过原粟玉？这个谢伏生，不过是个状元，还是前朝官员对亲信，未免太嚣张了些，不谄媚她也就算了，竟然敢给她难堪？
赵扶南听不出来几人言语中的勾心斗角，但好歹能看出来自己的妹妹生气，但以妹妹的脾性来看，八成又是她自己无理取闹。
赵扶南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伏生，原小姐，赴月就是这样的脾气，莫要介意。”
见自己亲皇兄不仅没帮自己说话，甚至连谢伏生骂她他都听不出来，脸都要气绿了。
裴策不急不慢地拱火：“民间传言谢公子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染世俗的仙君，头一次见到谢公子为一女子与人针锋相对，看来这仙君也免不了世俗啊？”
谢伏生嘴角一抽，这裴策老抓着她不放干什么？脑子有病的家伙，应该不是嫉妒她吧？
谢伏生毫不客气：“伏生惭愧。在民间，我的名声是比裴校尉要好一些。不过裴校尉这话说错了，我生在世俗中，怎能不染世俗？从今以后报效国家，也是与百姓为伍，做北周的利剑，裴校尉可是见过连刃都不开的剑？”
裴策挑眉，不愧是状元，真会说话。
“今年的状元比往年的要伶牙俐齿许多啊。”
众人循声回头，一见来人顿时齐齐跪下，高呼万岁。
来人身姿挺拔，容貌端正，即使是悠闲放松的姿态，眉宇间也透着一股帝王的压迫气息。墨色华袍堆叠，与园中穿着宛如花瓣般的众人极不相符。
这是当朝皇帝——明煦帝赵煦。
谢伏生转头的一瞬间便对上了赵煦幽深的目光，她顿了一下，与他人一同俯下身去。
赵煦缓步走到谢伏生面前，托起她的手，将谢伏生虚扶起来，对着众人说道：“今天是大好日子，不必行这些虚礼，都平身吧。我这一来，怕是扰了你们的好兴致。”
谢伏生站起身后，一副顺从的模样，低着头，阳光打在脸上，在眼睑下透出一片阴影。
赵赴月也没了刚才的脾气，小跑过来，亲昵地挽住赵煦的手臂，从嚣张跋扈的公主变成娇俏乖巧的公主，道：“父皇怎能说这种话？这宴会是父皇办的，要是父皇不开心了，管他什么状元官员、公子小姐的，统统拉下去赏板子吃！”
赵煦心情显然是好了不少，道：“孤呀，最管不住的，就是你这张嘴了！哈哈哈！”
这边上演着父慈女孝，可众人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皇上听了这位极度受宠的公主的话，真的打他们的板子。
赵煦上下打量着谢伏生，每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你是……谢家的嫡子？”
裴策心里隐隐期待着谢伏生的回答。谢伏生是谁的孩子，皇帝心里门儿清，他问的这句话，不过是在试探谢伏生对他的忠诚。谢政虽是太傅，却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太傅，自赵煦登基以后，便夺了谢政手中的权利，让他空居高位，恨不能连朝都不让他上。要不是怕这朝中的老官是谢政的亲信，赵煦早就灭口了。
谢伏生若给予肯定的回答，那他回皇家就不知何年了，但他现在的身份的确是谢家嫡子……这三皇子，该如何回答，才能让皇帝满意？
谢伏生抬起头，正视赵煦，目光如炬，眼里是闪着正直的光，神情诚恳：“自考中状元以来，伏生就在心里告诫自己，自此，伏生会把身心都一并交给皇上和北周，自己唯一的身份，便是皇上的臣民，尽自己微薄之力，助北周国运恒昌！”
裴策心底嗤笑，冠冕堂皇的话，半分都不可信。
赵煦顿时笑容满面，拍手叫好：“不愧是孤选中的状元，这话，孤听着高兴！来人，赏黄金百两！”
谢伏生面色迟疑，似是为难：“这……”
赵煦大手一挥：“孤给你的，你就拿着，若是区区百两黄金就能换来一个忠臣，孤就是掏空国库，整日粗茶淡饭，也要换他个百位千位！”
“好了，恰巧前两日裴校尉平扬州战乱回京，今日也都一起赏了！孤不在这里多留了，你们安心赏花吧。”
赵煦走后，大太监宣读圣旨。
谢伏生才华过人，命为太子侍讲；宋书恒、裴辰捷一同从事秘书监；裴策立了大功，在现任司隶校尉的基础上封尚书令一职。
谢伏生接旨后冷笑，看来这赵煦对她的防备心有够重，单一个太子侍讲，表面上是从三品官员，实际半分实权都没有。
况且，这偏心也偏得太明显了些。
裴策已是司隶校尉，掌管百官及京师近郡犯法者，还并领苏州，又封尚书令，总领纲纪，无所不统。赵煦就这么信任裴策么？
对谢伏生的限制，她自己能理解，不过这宋书恒和裴辰捷也就落了个掌管图书的职务，就算裴策和裴家关系不好，那裴辰捷也是裴策的表弟，差距如此之大，裴家总归会有怨言的。
园中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众人说说笑笑，也不去关注赵赴月、原粟玉和谢伏生三人之间的矛盾。
裴策与谢伏生二人互相道贺，全是场面话，没有半分真情。
“谢状元真是八面玲珑啊，若换做我这武将，怕是一辈子也说不出这么漂亮的话来。”
谢伏生挑眉，这话倒是没说错。
原粟玉心思单纯，背后又有原氏撑腰，与她打好关系，对谢伏生有利而无害，况且她家送的那把剑谢伏生是真的喜欢；赵赴月头脑简单是没有继承资格的公主，对谢伏生没有威胁，在见了赵赴月对原粟玉咄咄逼人的样子后，就愈发地厌恶她；而裴策，无论谢伏生的身份如何，他们都是竞争对手，对对手，没有必要保持礼貌，怼就完了。
谢伏生打量了裴策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的轻蔑：“谢裴兄夸奖，谢某只是心怀北周，情不自禁，便说出来了。只是裴兄虽是武将，还是多读些书更好。”
裴策点点头，也不在意谢伏生的话。
宴会照旧，裴策与其他官员在亭中探讨国事，余光一直留意谢伏生那边的动静。
和刚才与他对话时犀利的模样不同，此时的谢伏生在那棵流苏树下躲清静，眼眸微阖，似是假寐，温和无害。花白像雪，不停落在他的身上，衣袍散开，远处一看，水蓝色、白色和长发的墨色交织在一起，像一幅柔和的画。
贵女们仍不时偷瞄他，无一人敢上前惊扰了这位仙君。
也更不敢看裴策一眼。
其实裴策的长相也是俊美无铸，线条瘦削，面色凌厉，但对任何人都是冷脸相对，即使有心仪裴策的女子，被他的冷脸一吓，再好听的话也都讲不出来了。
裴策不动声色地移回目光。
他刚回来时，总听抱瑜提起谢伏生，似乎……和他关系很好的样子？只是今日一见，这谢伏生同传言差别还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