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雪山庄地牢里冷寒阴暗,除了从狭小窗缝里挤进的断断续续的呜咽风声,便只剩下死寂。透过栏杆,偶能看见一二个蜷在地上的瑟缩身影,似乎在抖,似乎已经无了声息。

    在这样的天里,牢里的人,能熬到春天,已是上天眷顾。

    最深处一间牢房里,一个年轻人盘腿坐在草席上,银白月光自窗口倾泻而下,将年轻人拢在那团清冷光晕里,自是一副银纱轻覆,鲛绡慢掩的好场景。恍如一朵旷世荷华挣出泥淖,独成天地间一抹绚烂,又如雪松屹立高崖,遗世独立不为世俗倾轧。

    是谪仙般的人物。

    沈明泊隔着栏杆静静瞧着这个人物,瞧了许久。

    直到壁上的油灯火光逐渐微弱,最后化做一缕细烟散去,牢里传出一道清如玉磬的嗓音:“大庄主来了许久,怎么不说话?”

    灯火尽熄,沈明泊一张脸隐在黑暗中,他看着月光下扶风那张脸,话音迟缓:“我在想,我哪处不及你。”

    扶风睁开眼,眼尾漫出丝笑意:“我以为,庄主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看见扶风那抹笑,就觉得极憎极厌,这人分明已经沦为阶下囚,凭什么还要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猝然冷笑:“我倒是想问你罪,你会如实交代么?我难道不知,你我本是一类人?若所猜不假,与戚风寨那一仗有你手笔,这次飞来横祸,恐怕你也并不清白。”

    扶风掸掸衣袖站了起来,波澜不惊道:“庄主聪慧过人。”

    隔着栏杆,二人深深望着对方,清润的嗓音漫开在空荡的牢房当中,漫不经心的一句敷衍的夸赞,却激得沈明泊心火怒烧,他捏紧手中扇骨,面上却笑了起来:“哪能比过你万一,你才是真正的高人,真正的聪慧过人,不然,我覆雪山庄何至于到如此境地?扶风啊,你可当真是妙极了。”他几乎咬着牙,一面抑着满腔杀意,一面又牵动嘴角笑着,将原先身上那点儒雅的书生气荡涤了个干净,徒露出阴鸷,“当初阿熠带你回来时,我便知你是个危险不好掌控的人物,同类人么,总能看得更清楚。但我偏想看看这人究竟有什么本事?天长日久下来,我发现我确实不及你,我既惭又恨,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扶风遗憾地叹息,轻轻“啊”了声:“如果是我的话,那我便留他不得。”

    沈明泊长吐一口气:“你甚懂我,可惜,如果不是这种境况,我俩或是一对好知己。”

    扶风道:“你没听过么,太相似的两个人,成不了知己。”

    沈明泊道:“你又说对了,你果然聪明。”

    窗外轻云蔽月,牢里顿时黑做一片,二人再看不清对面的神色,隔着一层虚茫,沈明泊听得对面那人道:“今夜,该是三日最后限期了,怎么样,长公主,可寻到了?”

    沈明泊难得沉默没去驳他,隔了一会,听得“噼里啪啦”水液溅地声,当最后一滴酒液落在湿透了的干草上,沈明泊“啪”的一声将酒坛摔个粉碎,一道火苗蹿起,他捏着火折子,笑得癫狂,竭声吼道:“这酒,给你践行,黄泉路冷,你我同去吧!”

    火焰倏忽蹿起数丈高,扶风隔着火幕瞧他,心想这人难道有疯症,一会儿温文尔雅一会儿阴鸷狠厉,当真是自个儿搭个戏台子演双簧戏,病得不轻。

    沈明泊早已离去,火光冲散牢里积久的阴寒,团团热浪四面涌去,有囚徒看见起了火,断断续续传出些微弱的呼救声,喑哑绝望。

    扶风停在牢门口,手底下蓄了力刚要动作,忽而一道寒光破风而来,扶风以袖挡之,下一刻,铁锁落地,牢门教人飞踹开来,扶风收了袖,看见玉钦倚在牢门口抱臂看他。

    “玉姑娘,别来无……”

    一句话尚未说全,就觉自己胳膊教人捞起,飞似地向外奔去,听得玉钦道:“扶风公子果然非比寻常,阎王殿前叙旧是生怕阎王饶你一命么?”

    待得奔出殿外,二人已然叫烟熏得灰头土脸,相视而望,各自忍俊不禁。

    扶风整了整情绪,回首道:“玉姑娘今夜回来作甚?”

    玉钦看着他满面黑灰,袖角都烧毁了一块,露出白皙的半截胳膊,纵然形容狼狈,也端着仪态一副温雅的翩翩君子模样,可衬着这景,这状,怎么……有些不大对头,像是……被土匪欺辱得没脾气的小郎君?

    她垂头瞥一眼自己手中拎着的剑,惊觉难道自己就是那土匪?

    玉钦吸了口气,压下嘴角将要浮出的笑意,不忍再看,别过眼去。

    扶风久未听见她回答,见得她神情古怪,陡然意识到什么,黑灰下一张脸青了又白:“你方才是不是故意挨着火跑?”

    “怎么会,火势挺大的,没避开。”

    “你分明可以避开。”

    “……”

    玉钦咳了声,移了话题:“哎,安北军快打上来了,你什么打算?”这一次覆雪山庄可能要变成真正的“覆血山庄”了,玉钦知道这也许就是他想看见的,但还是问道。

    扶风没好气地哼了声,抖抖残破的袖子,道:“我一个阶下囚能有什么打算,安北将军要来打,我又不姓徐,还能拦得住他?”

    这话说得怪声怪气,玉钦摸摸鼻尖,心想他是铁了心要灭了这匪窝。

    “那好,覆雪山庄死活我管不着。”她看着扶风沾满黑灰犹如美玉蒙尘的一张脸,贴近其耳畔,笑意深深,“但你要再敢透我行踪,姑奶奶砍了你。”

    扶风被逼得倒退一步,温热气息犹在耳畔,或许是理亏在先,他软了软语气,温声道:“好。”并不去问玉钦是何时知道是自己将玉宸长公主在覆雪山庄的消息透漏给安北将军的。

    她是聪明人。

    玉钦啧了声,看他态度如此便也没再追究,伸手怀中掏出块帕子丢给他:“擦擦。”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扶风忙按住那落在自己怀中快被风卷跑的素白帕子,帕子一角绣着朵染雪的红梅,他指尖摩挲着娇艳的花瓣,像要将那梅瓣给揉化似的。

    圆月高悬。

    覆雪山庄山门前火光幢幢,铁甲森森,安北军蓄势待发,维持着暴风前最后一时宁静。

    最先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正是少年将军凌或,他居高临下望着面前正朝他作揖行礼的曲胜,示意他有事说事。

    曲胜神情不安,硬着头皮道:“将军,长公主……恐已遭遇不测。我们的人来报,说先前那匪头曾迫玉宸长公主与其成亲,但……玉宸长公主在三日前的成亲之夜就消失了。”

    “消失了!?不是叫你的人护好她莫出差池么!”凌或震怒,跃下马来,三日前消失,今日才把消息递过来!人若真出了事,早该凉透了!

    曲胜额上冷汗淋漓,将身子躬的更低,忙道:“属下办事不力!只是成亲之时,正是我们攻山去要人那夜,我们去前,人已出事了,他们一定交不出来,什么三日之期全是托辞!”这位将军向来不是个和善好相与的人物,曲胜办砸了事,战战兢兢躬身立着,唯恐他一脚踹来。

    凌或强压了怒火,拎起曲胜衣领,迫他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道:“你可确定么?”

    曲胜咽了下口水,指着不远处一个少年,道:“此人就是属下安插在覆雪山庄的人,将军不妨细问。”

    凌或松了手,朝他少年望去,少年走近几步,作揖道:“拜见将军,小人阿骁,平时伺候在二庄主常熠身边,攻山那夜,庄里人都去应战,只有小人一直守在长公主门前,但……常熠走后,小人却一直未听见屋内动静,小人担心出事就进去看,结果……便只看到烛台倒塌,地上流了一滩血,长公主不知所踪。”

    阿骁这个名字凌或记得,当初凌或收到匿名信告知玉宸长公主在覆雪山庄一事,他虽然疑心这神秘人意图,但依旧打算派个人先去查探一番,当时是曲胜说这小子曾经是长公主府上喂马的小厮,认得长公主,又会些身手,安插他进去再合适不过,凌或便允了。

    后来这小子也确实起了作用,递信说长公主的确在覆雪山庄里。

    如今……

    凌或大约也认了,这小子并无要说谎的必要,况且,一个女子落到匪寇手中,能好活几时?

    凌或望向远处高筑的山门,门楼望斗上拈弓搭箭数千支箭羽蓄势待发,却听他犹自呢喃道:“难不成真是天命也。”真如坊间所说,丘黎气数将尽,天要亡徐氏,改换新朝么?

    副将孙锐于旁侧道:“将军,还打吗?”

    凌或想要的答案或许要不到了,玉宸长公主究竟是否谋逆弑君,不得而知。战事无大小,只要动手,便有伤亡折损,为一个弑君罪人,并不值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她毕竟姓徐,纵是只剩白骨一具,也不该任其流落山野匪寇之地。”

    他说着,跃身上马,落掌之际,发出冲锋号令。

章节目录

识汝好颜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去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去竹并收藏识汝好颜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