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或颇受打击,从一片狼藉中翻身站了起来,神情几度变换,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堂堂大将军居然败在一个弱女子手中的事实。

    但毕竟还算磊落,做不来出尔反尔的小人行径,闷声喊了近卫引玉钦去见姜神医,随后扭头一言不发进了屋,合上门。

    玉钦朝那紧闭的门扇望了一瞬,目色沉冷,只倏忽便转换颜色,自跟引路人去了。

    姜神医大约在凌府过得还算不错,玉钦跨进院子时,见他眯着眼躺在竹椅上打盹儿,手中一杯茶将倾未倾。旁侧一个小厮坐在石阶上手中抛着枚玲珑光洁的石子玩。

    见有人来了,那小厮将石子收进怀中拍拍尘灰站起身,朝着给玉钦带路的近卫道:“哎呦锐大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可是将军大人有了吩咐?”

    藤椅上的须发半白的老人闻得声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看见来人,竟十分不待见地合上眼睛,不予理睬。

    孙锐乃道:“这位是神医旧识,将军有令,若神医欲随这位姑娘一道离开,不必阻拦。”

    小厮于是转头看向玉钦,先愣了愣,又看孙锐脸色不像玩笑,于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姑娘请便。”

    藤椅上老人腾的一下坐了起来,瞧着愈走愈近的少女,半天没寻思出这女子究竟是哪位旧识,及至人到跟前了,终于确信自己不曾结识这么位人物。

    玉钦看老头发懵,先开了口:“我是姜了了好友,受她之托,替她向你报个平安,去你家没见着,才寻到此地。”

    老头一听宝贝徒弟不淡定了,忙起身张嘴就要细问,瞥眼看见还立在庭院里的二位瘟神,扬扬手示意去屋里说话。

    “了了可好?有无受伤?这许多日子不见,去了哪里?”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姜老头便忙不迭地发问。

    玉钦于是将情况大致说来。

    听见自己的宝贝徒儿暂且无事,稍安了心,叹道:“那日事多,叫了了去给一家病患送药去,不想出了这一档子事,也是怪我。”说罢朝玉钦郑重其事地抱拳道谢,“这些时日多亏姑娘照看了了,才不致多生变故。”

    “无须言谢,姜了了聪敏可人,我看着喜欢,便帮她些。”她随意扫了眼屋内陈设,便知果然未受苛待,于是道,“老丈,这便随我走吧?”

    “走走走,这就走,劳什子凌府真要闷死人。”姜老头一面念着,一面挎了药箱抬步往门外迈。

    孙锐怀里抱着剑,无声看着二人离去。旁边小厮拿肘碰了碰他:“锐大哥,真不拦?那老头万一知道了什么出去浑说……”

    孙锐不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

    “呸!死人脸。”小厮低声咒骂一句,乐的清闲,一屁股坐那石阶上继续抛石子玩。

    玉钦有一搭没一搭同姜老头说些姜了了近况,方走出一道随墙门,忽从旁侧竹林中蹿出道人影,急急吼吼眼看着要贴上面门。

    姜老头被惊得直抚心口,退了两步朝堪堪刹住脚步的少年道:“凌家小儿,急什么大事?你再来几遭,老朽我等不到翻年六十大寿便要一命呜呼了。”

    少年自觉失礼,忙作揖赔不是,歉意道:“老神医对不住,晚生听说你与……”

    他并不知玉钦名姓,斟酌了下,道:“与前辈就要离去,我才忙着追过来,私下想……同前辈说几句话。”说罢,怯看玉钦,生怕她张口拒他。

    玉钦瞧这呆小子半瞬,并不以为意,鼻端哼了声:“你同我有什么话?说罢,我听着。”

    姜老头只意味深长地摇首啧道:“浑小子长大喽,也有了少年人心思。”说罢踱步先行,背身摆着手,“你们慢说,不急不急,老朽不听不问,先行先行。”

    姜老头只当少年春心萌动,怕不是看上了眼前这位大美人儿。然说者无意,却叫少年红了脸,生怕玉钦听了这话误解自己,不免面露窘态,原本备好的话硬是堵在喉咙口,纠结是否要先换番言辞解释一二,可憋了半天硬是没憋出半句合适措辞。

    玉钦替他憋得难受,遂问:“你想说什么?”

    玉钦算是替少年解了窘。他抬头,漆黑的眼犹似松烟洇水,倏忽化开一团,透出赤忱的,清亮的光。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口气道:“我叫凌子庸,今日有幸得见前辈浊世风姿,仰其武艺高绝,遂心生敬佩,因深知机缘难得,若错失今日,恐来日难有再见之期,是以冒昧,想拜前辈为师,修习武艺,求前辈收下我。”

    凌子庸郑重其事,一番话说的清而促,便知这话定早在心中演了千百遍。一腔赤忱灼灼烧着玉钦眼睛,倒叫她不好将冷言冷语吐出口,嘴张了张,泄力地合上,叹口气,难得做了回人,道:“我不过长你几岁,说什么前辈,还叫姐姐罢,只是呢,我自己尚且未活通透,如何做得你师父?教人听去该斥我误人子弟了。”

    她宽慰似的拍了拍他肩膀,转身欲走。谁知这莽小子难缠,一个箭步冲上前。

    玉钦再被逼停,不睬他,抬步往旁侧迈,哪知凌子庸边堵边固执道:“年轻何妨,行走江湖自然凭本事说话,前辈功夫比之我三哥都不遑多让,谁人还敢多舌,再依前辈所言,即便寻个有岁数的,哪个有前辈这等本事?”

    玉钦停了步,无奈得甩袖子:“臭小子,你铁了心?可我并无收徒之心,此刻无,也许日后也无。你要拜师,要学武艺,何不找你那英雄哥哥去,自家人才好说话,与我纠缠有何益,若哪一日不甚被我练死了,你父兄岂不拎刀来砍我。”

    这一番话说得就是全无余地了,少年好容易攒起的一丝勇气尽数湮灭,神情变得蔫巴:“我知的,前辈是觉得我身子不好,习不得武,我父兄亦然。不过存着一点侥幸之心,想万一前辈看我可怜,一时怜悯将我收了呢?今日是我莽撞,多有冒昧,望前辈见谅。”

    玉钦看着他眼睫微垂,正日高悬,冬日的阳光并不猛烈,浮在他身上清落落一层,隔绝在忧伤之外融不进去,好似薄光覆琉璃,纵然绚烂亦掩不住脆弱。更不提言辞间凄凄惨惨,着实叫人觉得,推拒掉这位少年郎的人,当真是极冷心冷情。

    可惜少年就是少年,城府算不得高深,玉钦一眼便瞧出他有意扮可怜,不过算不得坏心眼的一点小心思,倒也无伤大雅。她静静盯着他侃侃陈词,心想要是此刻点破这莽小子他该无地自容了,若引得他再犯了病,倒也麻烦。

    她道:“你既然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就该知凭你这副躯体无法跟我习得高深绝学,即是你我无师徒之缘。倘若有朝一日你身子大好,我或许可以考虑收了你。”

    “当真?”

    “当真。”

    寒风吹得他脸颊冰冷,他却觉得自己胸膛里那颗心正发烫,热气灼灼往外蒸腾着,凌子庸目间重焕了光彩,他目送着那抹赤红色拐出府门,心想:“会有这一天的。”

    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

    玉钦前脚方走,后脚凌究叩响凌或房门,凌或迎他进去,双双落座,凌究道:“或儿,如今朝堂不稳,你不在上都待着,来聿州做什么?”

    凌越风沉吟片刻,蹙眉道:“两件事,一是找寻长公主,此外……正因朝堂不稳,恐怕江齐早已虎视眈眈伺机乘虚而入,未免边关生变故,故而自请戍边。”

    凌究倒茶的手顿了顿,抬头奇怪道:“找长公主?长公主难道还活着?”

    凌或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虽然对外称已乱刀砍死,可毕竟没见着尸骨。听说这位长公主是剑仙吴歧路的关门弟子,就算天资愚钝,这么些年总也跟着学了些本事吧,既然如此,怎么会轻易丢了性命?况且前些日子副将手底下人探得玉宸长公主疑在覆雪山庄藏匿,我带兵前去要人时,覆雪山庄却称不知此人,我给了他们三日期限交人出来。”

    他喝了口茶,复道:“长公主伙同庆王谋逆弑君之事疑点重重,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凌究看着他,“怎么说?”

    凌或越说那眉头蹙的越紧,似乎再面对一件极棘手的事:“庆王与先帝一母同胞,自小兄弟情深,先帝登基后这么些年来他只管游山玩水当个逍遥散王,怎么突然就要谋逆?若说是玉宸长公主意欲篡权夺位说动了庆王,于她又有什么好处?这事怎么看都像是有阴谋。”

    凌究心沉了沉,此前并未细想,只道这接二连三的出事朝堂中恐怕并不安稳,如今凌或这么一提,他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顿时灵台清明,他缓缓道:“是了,自二十年前我国与北夷互嫁嫡公主和亲后,这么些年来二国相交甚笃,尤其明宜皇后崩后,北夷帝对玉宸长公主这位外甥女可是怜爱不减反增,玉宸长公主若想要那位置,拉拢北夷当后盾不是难事,何必出此下策。”

    “正是此理。”凌越风点头。

    凌究叹息一声,遥遥望着门外晴碧的天,仿佛已经窥看到不远时将要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况,道:“如此来说,丘黎,是要变天了。”

    “是,这事我能想明白,朝中上下那许多人精又怎会想不通其中关窍,不过是也如那城外的狼,冷眼旁观,伺机咬块肉吃罢了。如今新帝又卧病在榻,虽有冠璧公主暂管朝政,但不少权臣野心已发,又怎甘心听一个女人的号令,若长此以往,必祸起萧墙。”他握拳,重重砸在桌上,“如今我来,就是要弄个清楚,这长公主究竟是不是谋逆。”话虽说的稳健,心里却知道,若再不找到玉宸长公主,或者新帝那病再无好转,徐氏江山,就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凌或烦躁地摩挲着扳指,忽又问道:“叔父可知今日那个侠女,究竟是何人?”不等凌究答,犹自嘀咕道,“天底下似她这般年纪轻轻便武艺大成之女子,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凌究知道他对今日比试输了这事儿,仍哽在心头,但是年轻人么,尤其领兵打仗惯了的,总有种奇怪的胜负欲,便也不去开解,只道:“这女侠来历神秘,往日的确不曾听闻过聿州有这号人物,但我猜测,应是水云山白藏道长之弟子,那白藏道长是位不出世的高人,常年隐居水云山上,只座下收了几个弟子,个个武艺不俗,但甚少下山,只有偶而几次见一个少年人下山除恶,不过覆了面具,窥不见真容,那女子或许也是门内弟子,不过不常下山罢了。”

    凌或:“是那个曾与剑仙对峙的白藏道长?”

    凌究点头。白藏道长或许不如剑仙名气大,可是当年与剑仙一战,却是出了名的,尽管二人大战一天一夜,最后由白藏道长惜败告终,江湖中人却也多有敬佩之言。

    凌或了然,决心有朝一日,总要再找那侠女比一回,以雪今日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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