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时节。
今晨，方蘅早早起身，在窗前梳头。干爽的微风穿堂而过，闻着风中的草木花蜜香气，她眉眼舒展开来。
看不到头的回南天终于过去了。近日连着放晴，除却踏青、郊游外，还很是适宜晒书。
将梳下来的几根头发丢出去以后，隔壁的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母亲黄月娘走了出来。
“娘醒了，”方蘅笑道，“我看今朝天气好，不若把书都拿出来晒晒，店里再打扫一番，熏熏香。”
黄月娘点点头，声色仍有几分沙哑，面上却尽力抿出一个小小的笑：“正好明日清清爽爽地重新开张。”
交谈间，方蘅随意将头发簪起，也出了房门，几步上前，挽住黄月娘的胳膊，一起往街上去。
黄月娘细声细气道：“咱们先去何娘子家吃碗梅花汤饼，然后去你春草婶子家，雇大牛过来给咱们搬架子搬书，工钱就算八十文。”
方蘅乐见她从悲痛中走出来，十分捧场，“大牛哥上午就来？那中午在家里吃吧，得买点菜回来。还得买条鲫鱼，炖了汤给雪团补补身体，她成日奶孩子，瘦了许多……”
昨儿是方蘅之父、黄月娘之夫方森的七七日，烧过纸祭奠后，意味着方森已平安度过阴阳河，上路投胎去了。
到今日，母女二人可除去孝服，正常生活，这就意味着，先前因为办丧事而暂关的书坊也可以重新开门了。
辰时末，长街上已熙熙攘攘，做吃食的小摊小铺各个门前冒着热气，各种香味混杂着，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尖，方蘅深吸一口气，肚子瞬时饿得咕咕叫起来。
“娘，我想先买个馒头垫垫。”她指着一旁小摊的蒸笼，向黄月娘撒娇。
未几，方蘅接过递来的“馒头”，看着上头捏得整齐匀称的褶子，不由在心中感慨：我真是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古人了啊！
——前世，她是一名训宠师，工作内容主要是引导宠物主人树立正确的养育观念，对猫狗的不良行为进行训练和矫治，也参与过导盲犬的训练。同时，她也会在闲暇时，自己拍摄剪辑一些工作相关的科普视频，因为素材量大又不重复，质量还高，在网上小有名气。
穿越前夕，方蘅正给流浪猫救助点加粮，谁知加完站起来，她就眼前一黑，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已到了异世，成了方森家刚出生的女儿。
转眼间在这里生活十六年了，方蘅已经成功扭转自己的认知，能够自然而然地指“包子”为“馒头”了。
待吃过朝食、买好了菜，春草婶子家没人在，两人便先往家走。
黄月娘要先去前边店里清点存书，交代方蘅：“大牛应当快回来了，我等会见到他，直接叫他从后院进来搬架子。”
方蘅点点头，“那我先回后头看雪团了。”
雪团是只斜刘海的三花猫，生得十分美貌。她在两年前被聘回方家，专司前店后院的捕鼠、扑虫工作，兼职撒娇卖萌，就业以来工作得兢兢业业，贴心又可人，很受方家人喜爱。
几个月前，雪团看上了同一条街上的墨云大将军，很快就和他有了孩子，两个月前生了下来。一窝两只，一只白脸蛋的玳瑁妹妹，还有一只平刘海的奶牛弟弟。
猫窝就在方蘅的厢房里，方便她随时照料。
奶了一个月小猫，尽管有方蘅尽心尽力给补充营养，雪团还是瘦了一圈。她趴在窝里闭目养神，听见方蘅来了也没睁眼，只是动了动耳朵，两只猫崽子则在窝边睡得香甜。
方蘅探了探猫咪们身下垫的小褥子，见仍干净干爽，便又捋了一把雪团的头毛，转身去厨房，预备先熬鲫鱼汤。
猫舌头娇贵怕烫，得花时间冷却。
杀鱼刮鳞，刨掉鱼鳃，除去内脏，正反再各打三下花刀，不到半刻钟，一条鲫鱼就处理好了。
方蘅正要将手上、鱼上的血污冲干净，后院门忽而被敲响了。
她以为是大牛来了，两家人已十几年的街坊了，很是熟稔，门又是敞开着的，便未起身去迎接，只是抬头道：“大牛哥来了……咦？您哪位？”
哪知，门前是名陌生男子，瞧着约莫三十来岁，面色黑黄，看不清神色。一身墨绿长衫，成色是十足十的新，上头甚至还有未消的折痕。
“这里是方森家吗？”男子未正面回答方蘅的问题，而是一边打量着院里光景，一边问道。
见他这幅模样，方蘅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舀水洗干净手，站起身来，手在腰巾上正反摁了几下，这才抬头。
“正是。请问郎君是？”
谁知，那男子听了后，一抹眼睛，双目瞬间泪如涌泉，将一张黑脸浸得油亮：“妹妹，我是你哥哥啊！”
装亲戚打秋风的？方蘅有些困惑，一时呆在原地。
男子便趁机滑了进来。
院子里还有些没收拾的丧材，他却视若未睹，左右顾盼，信步闲庭，好不自在。
随意找了个下脚处，他张口就道：“妹妹，咱爹呢？”
方蘅闻言一怔，勃然变色，横眉凝声：“家父已经亡故，您若是来吊唁的，可以到堂前给他上柱香，如果不是，就请嘴下留德，别在这瞎攀亲戚，胡言乱语，不然，我就报官了！”
男子听罢，耳朵里却仿佛只进去了第一句话，脸上立即浮现错愕，随即转变为悲痛，最后还踉跄几下，不可置信地回望过来，俨然一副伤心得摇摇欲坠的模样。
“爹啊！儿都还未给您尽孝，未给你摔盆，你怎么就去了啊！”袖子一擦眼睛，他一嗓子嚎了出来。
几乎是他哭天抢地的同时，过路的行人们就放慢了脚步，来门口的来门口，趴围墙的爬围墙，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聚精会神地看起了热闹。
“三林书坊家的？没听说过有儿子啊。”
“不过，哭得是真的惨，你看那眼泪，哗哗掉，没准是真嘞。”
方蘅瞠目结舌。但她素来越生气越冷静，环胸抱臂，竟是和局外人一般，冷冷地看他演了。
“爹啊！你娶了后头这个恶女人，她要把我送走就算了，只要你好好的，咱们父子一心，终能团聚，”男子哭得没完没了，“但是你看看，妹妹她不肯认我啊！她自己来历不正，便想将我们父子分离，爹，你睁开眼看看啊！”
街上人一听，没想到背后八卦这么劲爆，这长子这么可怜，登时同情起来，有好事的还高声应和起来。
“这小娘子，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那么毒的心肠。”
“倒楣啊，让两个小娘皮弄绝后了。”
“别是这娘俩把他爹给害死了哟，真该抓起来。”
“哎哎，怎么说话的，你是青天老爷吗就在这喊打喊抓，人家小娘子还没说话呢。”
“……”
这杀才侮辱阿爹还不算完，竟还胡乱攀咬，造起谣来。方蘅如何再忍得？
心里想着伤心事，不过几息，方蘅的眼圈渐渐变红，脸上却仍是一派倔强，搭配一身简素衣装，看着很是清纯隐忍。
她哽咽着开口，话语却清晰可闻：“你这老汉，看着都能当我爷爷了，样貌比我爹年纪还要大，还敢说是他的儿子？”
男子一噎，眼珠滴溜转，顺势拍腿哭叫：“不怕大家笑话，小子叫方龟，大伙儿听了这名字也知道，我自幼就长得老成。可后娘进了门，却觉得我大了养不熟了，就把我送回村去了，还不许家人善待我，我是日日推磨犁地，可每日只给几粒米吃——”
方蘅吸了吸鼻子，犹带哭腔：“可有人证？可有物证？空口胡说八道谁不会。”
方龟眼神游离片刻，随即信口道：“小茂村西边，山脚下的…何二叔家，有几回我在田里饿晕了，是他救了我。”
方蘅自有节奏，没被他牵着鼻子走，而是再转话锋，“苍天在上鬼魂在下，你说你是我爹的儿子，那你敢不敢对天发誓？如果说了假话，你就要应恶咒！”
时人少有不信鬼神者，方龟听了，果然停顿片刻。方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不待他说话，立刻疾声厉喝。
“我敢！”
“方龟，我敢发毒誓，你所言无一句属实！你呢，你敢一句一句跟着我念吗！？”
方龟嗫嚅着，讷讷无言半晌，又捏着袖子，擦起通红的眼睛，“爹啊爹啊”的嚎起来了。
方蘅趁热打铁，抽泣一声：“这么个骗子，胡咧咧几句，就有人信了，你是识得他吗，是亲眼见证了吗，不然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别是他的同伙，来欺负我和我娘两个弱女子！”
言毕，只见少女那双若秋水般的明眸中，滚下两行清凌凌的泪珠，划过粉腮，欲滴不滴坠在下巴上。随后，少女转身拭泪，留下纤弱的背影。
外头有方家的熟人，头先还心急如焚不知如何帮手，闻言当即道：“就是就是，我看就是这汉子想吃绝户，在那儿满口喷粪，哪个脂油蒙了窍的，竟真信了不成！”
“什么前头后头的，阿黄就是原配的呀，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先夫人哦。”
“我也是说，人家牵着手一起长大的，跟糖窝窝似的每日形影不离，哪里有机会再弄个儿子出来。”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混账，你们看他面相嘛！”
“……”
七嘴八舌中，方蘅已“平复”好了情绪，转过身来，露出微红的眼眶与鼻头，神色坚定：“多说无益，你强闯民宅，恣行毁谤，与我见官去。各位亲邻若有空的，也请帮忙做个见证。”
方龟由胜转劣势，一时有些着恼。
他压低了声音，不欲让旁人听见：“我的好妹子，县令才到任，哪里有空理咱们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赶紧引我进去，让我给爹上香。”
方蘅不为所动，愤慨直视：“做梦。”
“不然，先给我那小后娘敬茶也行？”
方蘅啐道：“滚！”
方龟目露凶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还口出狂言，有没有王法了？官差老爷立刻就到，你且等着吧！”
人未到，声先至。随后，书坊通向后院的小门被推开了，原是黄月娘领着一众街坊赶到。方蘅的手也被阿娘握住，松了一口气。
开口斥责的是隔壁米粮店的东家，老邓，也是他们这条街的主事人，日日扛米搬粮，端的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一个人有两个黄月娘这么大。此时就这么雄赳赳地走出来，很是有几分气势，那方龟与之一对上，肉眼可见地萎缩了几分。
只是，不待方蘅开口告状，方龟就顺势跌坐地上，声泪俱下地打起滚来：“爹，儿子被欺负了，儿子被欺负了啊！您睁开眼看看啊，他们不肯认我，还要报官抓我！”
所有人瞬间又七嘴八舌起来。
讨论的讨论，劝阻的劝阻，对骂的对骂，捣乱的捣乱。整个方家乱成了一锅粥，方蘅置身漩涡中间，只觉得脑袋都要被吵炸了。
这时，门外层层叠叠的人群忽而呈分海之势，消失了一早上的春草婶子率先挤进来，用她的大嗓门道：“都在这干啥？蘅娘呢，蘅娘快过来。”
原本吵闹如鸭舍一般的院落不知为何静了下来。
方蘅循声望去，便见春草婶子侧过身子，让出身位。而人群之中，迎面走出一个美青年，襕衫飘飘，人却峻如苍松，峭似直峰，眉目光彩，更是熠熠动人。
“这位郎君要来你家聘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春草婶子声若洪钟，继续喜滋滋地宣布道。
今晨，方蘅早早起身，在窗前梳头。干爽的微风穿堂而过，闻着风中的草木花蜜香气，她眉眼舒展开来。
看不到头的回南天终于过去了。近日连着放晴，除却踏青、郊游外，还很是适宜晒书。
将梳下来的几根头发丢出去以后，隔壁的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母亲黄月娘走了出来。
“娘醒了，”方蘅笑道，“我看今朝天气好，不若把书都拿出来晒晒，店里再打扫一番，熏熏香。”
黄月娘点点头，声色仍有几分沙哑，面上却尽力抿出一个小小的笑：“正好明日清清爽爽地重新开张。”
交谈间，方蘅随意将头发簪起，也出了房门，几步上前，挽住黄月娘的胳膊，一起往街上去。
黄月娘细声细气道：“咱们先去何娘子家吃碗梅花汤饼，然后去你春草婶子家，雇大牛过来给咱们搬架子搬书，工钱就算八十文。”
方蘅乐见她从悲痛中走出来，十分捧场，“大牛哥上午就来？那中午在家里吃吧，得买点菜回来。还得买条鲫鱼，炖了汤给雪团补补身体，她成日奶孩子，瘦了许多……”
昨儿是方蘅之父、黄月娘之夫方森的七七日，烧过纸祭奠后，意味着方森已平安度过阴阳河，上路投胎去了。
到今日，母女二人可除去孝服，正常生活，这就意味着，先前因为办丧事而暂关的书坊也可以重新开门了。
辰时末，长街上已熙熙攘攘，做吃食的小摊小铺各个门前冒着热气，各种香味混杂着，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尖，方蘅深吸一口气，肚子瞬时饿得咕咕叫起来。
“娘，我想先买个馒头垫垫。”她指着一旁小摊的蒸笼，向黄月娘撒娇。
未几，方蘅接过递来的“馒头”，看着上头捏得整齐匀称的褶子，不由在心中感慨：我真是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古人了啊！
——前世，她是一名训宠师，工作内容主要是引导宠物主人树立正确的养育观念，对猫狗的不良行为进行训练和矫治，也参与过导盲犬的训练。同时，她也会在闲暇时，自己拍摄剪辑一些工作相关的科普视频，因为素材量大又不重复，质量还高，在网上小有名气。
穿越前夕，方蘅正给流浪猫救助点加粮，谁知加完站起来，她就眼前一黑，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已到了异世，成了方森家刚出生的女儿。
转眼间在这里生活十六年了，方蘅已经成功扭转自己的认知，能够自然而然地指“包子”为“馒头”了。
待吃过朝食、买好了菜，春草婶子家没人在，两人便先往家走。
黄月娘要先去前边店里清点存书，交代方蘅：“大牛应当快回来了，我等会见到他，直接叫他从后院进来搬架子。”
方蘅点点头，“那我先回后头看雪团了。”
雪团是只斜刘海的三花猫，生得十分美貌。她在两年前被聘回方家，专司前店后院的捕鼠、扑虫工作，兼职撒娇卖萌，就业以来工作得兢兢业业，贴心又可人，很受方家人喜爱。
几个月前，雪团看上了同一条街上的墨云大将军，很快就和他有了孩子，两个月前生了下来。一窝两只，一只白脸蛋的玳瑁妹妹，还有一只平刘海的奶牛弟弟。
猫窝就在方蘅的厢房里，方便她随时照料。
奶了一个月小猫，尽管有方蘅尽心尽力给补充营养，雪团还是瘦了一圈。她趴在窝里闭目养神，听见方蘅来了也没睁眼，只是动了动耳朵，两只猫崽子则在窝边睡得香甜。
方蘅探了探猫咪们身下垫的小褥子，见仍干净干爽，便又捋了一把雪团的头毛，转身去厨房，预备先熬鲫鱼汤。
猫舌头娇贵怕烫，得花时间冷却。
杀鱼刮鳞，刨掉鱼鳃，除去内脏，正反再各打三下花刀，不到半刻钟，一条鲫鱼就处理好了。
方蘅正要将手上、鱼上的血污冲干净，后院门忽而被敲响了。
她以为是大牛来了，两家人已十几年的街坊了，很是熟稔，门又是敞开着的，便未起身去迎接，只是抬头道：“大牛哥来了……咦？您哪位？”
哪知，门前是名陌生男子，瞧着约莫三十来岁，面色黑黄，看不清神色。一身墨绿长衫，成色是十足十的新，上头甚至还有未消的折痕。
“这里是方森家吗？”男子未正面回答方蘅的问题，而是一边打量着院里光景，一边问道。
见他这幅模样，方蘅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舀水洗干净手，站起身来，手在腰巾上正反摁了几下，这才抬头。
“正是。请问郎君是？”
谁知，那男子听了后，一抹眼睛，双目瞬间泪如涌泉，将一张黑脸浸得油亮：“妹妹，我是你哥哥啊！”
装亲戚打秋风的？方蘅有些困惑，一时呆在原地。
男子便趁机滑了进来。
院子里还有些没收拾的丧材，他却视若未睹，左右顾盼，信步闲庭，好不自在。
随意找了个下脚处，他张口就道：“妹妹，咱爹呢？”
方蘅闻言一怔，勃然变色，横眉凝声：“家父已经亡故，您若是来吊唁的，可以到堂前给他上柱香，如果不是，就请嘴下留德，别在这瞎攀亲戚，胡言乱语，不然，我就报官了！”
男子听罢，耳朵里却仿佛只进去了第一句话，脸上立即浮现错愕，随即转变为悲痛，最后还踉跄几下，不可置信地回望过来，俨然一副伤心得摇摇欲坠的模样。
“爹啊！儿都还未给您尽孝，未给你摔盆，你怎么就去了啊！”袖子一擦眼睛，他一嗓子嚎了出来。
几乎是他哭天抢地的同时，过路的行人们就放慢了脚步，来门口的来门口，趴围墙的爬围墙，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聚精会神地看起了热闹。
“三林书坊家的？没听说过有儿子啊。”
“不过，哭得是真的惨，你看那眼泪，哗哗掉，没准是真嘞。”
方蘅瞠目结舌。但她素来越生气越冷静，环胸抱臂，竟是和局外人一般，冷冷地看他演了。
“爹啊！你娶了后头这个恶女人，她要把我送走就算了，只要你好好的，咱们父子一心，终能团聚，”男子哭得没完没了，“但是你看看，妹妹她不肯认我啊！她自己来历不正，便想将我们父子分离，爹，你睁开眼看看啊！”
街上人一听，没想到背后八卦这么劲爆，这长子这么可怜，登时同情起来，有好事的还高声应和起来。
“这小娘子，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那么毒的心肠。”
“倒楣啊，让两个小娘皮弄绝后了。”
“别是这娘俩把他爹给害死了哟，真该抓起来。”
“哎哎，怎么说话的，你是青天老爷吗就在这喊打喊抓，人家小娘子还没说话呢。”
“……”
这杀才侮辱阿爹还不算完，竟还胡乱攀咬，造起谣来。方蘅如何再忍得？
心里想着伤心事，不过几息，方蘅的眼圈渐渐变红，脸上却仍是一派倔强，搭配一身简素衣装，看着很是清纯隐忍。
她哽咽着开口，话语却清晰可闻：“你这老汉，看着都能当我爷爷了，样貌比我爹年纪还要大，还敢说是他的儿子？”
男子一噎，眼珠滴溜转，顺势拍腿哭叫：“不怕大家笑话，小子叫方龟，大伙儿听了这名字也知道，我自幼就长得老成。可后娘进了门，却觉得我大了养不熟了，就把我送回村去了，还不许家人善待我，我是日日推磨犁地，可每日只给几粒米吃——”
方蘅吸了吸鼻子，犹带哭腔：“可有人证？可有物证？空口胡说八道谁不会。”
方龟眼神游离片刻，随即信口道：“小茂村西边，山脚下的…何二叔家，有几回我在田里饿晕了，是他救了我。”
方蘅自有节奏，没被他牵着鼻子走，而是再转话锋，“苍天在上鬼魂在下，你说你是我爹的儿子，那你敢不敢对天发誓？如果说了假话，你就要应恶咒！”
时人少有不信鬼神者，方龟听了，果然停顿片刻。方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不待他说话，立刻疾声厉喝。
“我敢！”
“方龟，我敢发毒誓，你所言无一句属实！你呢，你敢一句一句跟着我念吗！？”
方龟嗫嚅着，讷讷无言半晌，又捏着袖子，擦起通红的眼睛，“爹啊爹啊”的嚎起来了。
方蘅趁热打铁，抽泣一声：“这么个骗子，胡咧咧几句，就有人信了，你是识得他吗，是亲眼见证了吗，不然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别是他的同伙，来欺负我和我娘两个弱女子！”
言毕，只见少女那双若秋水般的明眸中，滚下两行清凌凌的泪珠，划过粉腮，欲滴不滴坠在下巴上。随后，少女转身拭泪，留下纤弱的背影。
外头有方家的熟人，头先还心急如焚不知如何帮手，闻言当即道：“就是就是，我看就是这汉子想吃绝户，在那儿满口喷粪，哪个脂油蒙了窍的，竟真信了不成！”
“什么前头后头的，阿黄就是原配的呀，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先夫人哦。”
“我也是说，人家牵着手一起长大的，跟糖窝窝似的每日形影不离，哪里有机会再弄个儿子出来。”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混账，你们看他面相嘛！”
“……”
七嘴八舌中，方蘅已“平复”好了情绪，转过身来，露出微红的眼眶与鼻头，神色坚定：“多说无益，你强闯民宅，恣行毁谤，与我见官去。各位亲邻若有空的，也请帮忙做个见证。”
方龟由胜转劣势，一时有些着恼。
他压低了声音，不欲让旁人听见：“我的好妹子，县令才到任，哪里有空理咱们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赶紧引我进去，让我给爹上香。”
方蘅不为所动，愤慨直视：“做梦。”
“不然，先给我那小后娘敬茶也行？”
方蘅啐道：“滚！”
方龟目露凶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还口出狂言，有没有王法了？官差老爷立刻就到，你且等着吧！”
人未到，声先至。随后，书坊通向后院的小门被推开了，原是黄月娘领着一众街坊赶到。方蘅的手也被阿娘握住，松了一口气。
开口斥责的是隔壁米粮店的东家，老邓，也是他们这条街的主事人，日日扛米搬粮，端的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一个人有两个黄月娘这么大。此时就这么雄赳赳地走出来，很是有几分气势，那方龟与之一对上，肉眼可见地萎缩了几分。
只是，不待方蘅开口告状，方龟就顺势跌坐地上，声泪俱下地打起滚来：“爹，儿子被欺负了，儿子被欺负了啊！您睁开眼看看啊，他们不肯认我，还要报官抓我！”
所有人瞬间又七嘴八舌起来。
讨论的讨论，劝阻的劝阻，对骂的对骂，捣乱的捣乱。整个方家乱成了一锅粥，方蘅置身漩涡中间，只觉得脑袋都要被吵炸了。
这时，门外层层叠叠的人群忽而呈分海之势，消失了一早上的春草婶子率先挤进来，用她的大嗓门道：“都在这干啥？蘅娘呢，蘅娘快过来。”
原本吵闹如鸭舍一般的院落不知为何静了下来。
方蘅循声望去，便见春草婶子侧过身子，让出身位。而人群之中，迎面走出一个美青年，襕衫飘飘，人却峻如苍松，峭似直峰，眉目光彩，更是熠熠动人。
“这位郎君要来你家聘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春草婶子声若洪钟，继续喜滋滋地宣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