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龟就地一倒,引起骚动后,口中叫唤就渐渐收了,人也悄悄往门口滚去。

    离门仅有几步之遥时,人群忽而被分开成两堆,辟出一条坦途,他眼放精光,直接一骨碌爬起,就要夺门而出。

    方蘅察觉不对时,已追他不上,只能大喊:“快拦住他!”

    那头,何春草正莫名其妙,方家怎么围了这么多人,便留神听了几句别人的讨论。简单捋清楚首尾,又听见方蘅的高呼后,一双怒目圆睁,什么聘猫啊公子的都抛到了脑后,当即就要去捉那方龟。

    “天杀才在哪?”何春草怒喝。

    左右横扫,她迅速锁定了地上正起身的方龟,几步过去,直接一脚踩在他的裤腿上,将他钉了个严严实实,“哪儿跑!”

    方龟登时惊恼得挣扎不休,撑着地想爬起来,可何春草见状又迅速踩住了他的衣摆,弄得他瞬间动弹不得,只得消停下来,在那气喘吁吁。

    方蘅提裙奔来,匆匆赶到,语带感激:“多谢婶子出手,不然就叫这骗子跑了。”

    何春草不在意地摆摆手,边打量起脚下败将,边道:“小事儿。不过蘅娘,你要如何处置他?”

    方蘅便回身,示意街坊都在:“我哪能处置他?邓阿伯已着人报官去了。婶儿,还得麻烦你再制住他一会儿,官差老爷马上就到。”

    何春草自无不可,点头应了。

    两人一说话,方龟听见又是个女声,绕是一张黑脸也能看出瞬间涨得通红,本已消停的四肢又扑腾起来,嘴里不停歇地骂着“歪剌骨,臭婆娘,扒了你的皮”等语。

    方龟叫骂一声高过一声,方蘅眉毛都没动一下;何春草本想和他对骂,但有方蘅拉着,只得作罢。她俩没动静,旁人可忍不了了。

    热心市民们暂且不提,那位被何春草引来,说是要聘猫的青年,站了出来。

    他面如寒铁,眉峰一聚,垂眸看着方龟,冷声道:“哪来的无赖?因何事胡闹?”

    这通身的气度。方蘅咋舌。

    而此话一出,不仅路人们齐齐噤声,方龟也一噎。他抬眼见是个白净的青年,心中很不服气,仍在叫骂,却不由自主地凝涩起来,音调也渐小了。

    见他嘟嘟囔囔的不愿配合,那青年又看向方蘅。

    方蘅将视线从他腰间悬着的令牌收回,琢磨着他方才的威势,沉吟片刻,老实地给他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而且,方龟就是个装模作样、居心叵测的小人。他自称是我父亲之子,能打听到家里来,却对家父逝世佯作不知,此为一怪。得知父亲去世后,他屡屡以衣袖拭泪,不拭则流不出一滴泪,衣袖煽动间,明显能闻见葱姜气味,此味刺激催泪,可见他的悲痛并非诚心,此为二怪。”她还讲了自己发现的疑点,声音清朗,不仅是说给青年听,也务求能让路人听清,好破除方龟先前留下的舆论危机。

    青年点点头,低头去看方龟,“对此,你有何说法?”

    方龟仍像个被按着壳子的王八一样趴在地上,自觉丢人,心火难平,闻言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冷笑道:“我能有什么说法?父死子承,这儿就是我家,铺子也是我的,这两个贱人,都给老子滚出去!”

    青年哼笑一声,不予理睬,又看向身后路人,“按方才所言,你们很多人都目睹了全程,算得上是证人。谁来分说一二?”

    方龟见他对自己无动于衷的模样,更是恼怒,满口胡话:“你以为你是县太爷吗,在这升堂判案呢?别是这小蹄子的姘头吧,那还不赶紧喊我大舅哥!”

    方蘅服了。

    何春草的反应则更大。她弯腰伸手,径直将方龟整个人提溜了起来,另一只大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扇在方龟脸上。

    几乎是同时。

    方蘅疾呼:“婶子不可!”

    青年也制止:“莫要动手打人。”

    何春草动作一滞,方蘅忙上前抱住她的胳膊,切切道:“好婶子,快别打,不然留了印子,要叫他攀扯上你的!我知您是为我着急,可是别把自个儿搭进去了呀!”

    而那方龟听罢,本就不大的脑仁一动,深觉这是个好主意,变本加厉、一视同仁地辱骂起来,誓要惹怒所有人,一起共沉沦。

    胡言秽语,不堪入耳。

    性子急的街坊当即就要跑出去,看看官爷到哪了,抬也得赶紧把人抬过来!

    他才转身,忽而传来黄月娘的声音:“官爷们这边请,那骗子还在我家后院撒泼……就是他!”

    听见里面传来的连天叫骂声,班头罗平皱着眉,大步跨过门槛。

    等待人群给他让出一条道的时候,罗平不过心地听着“小白脸”等语,极目望去,霎时眼前一黑。

    “大人!”罗平按着佩刀小跑上前,先向着青年行了礼,而后厉声对方龟道:“无礼竖子,竟敢辱骂朝廷命官,这是县令李大人,还不速速闭嘴!”

    方蘅老实巴交地眼观鼻鼻观心。

    果然没猜错,但这种情况下要行礼吗,下跪还是弯腰啊,守法市民这么大了第一次见到正经官员呢……

    方龟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听明白他的意思,被吓得瞬间失语,瞠目结舌地看了看李岄,又看了看方蘅,双腿一软,全靠何春草提着他的后领,才没瘫下去。

    罗平却不管这么多,挥挥手,身后跟着的两名衙役迅速上前,从何春草手中接管了方龟,一人架着一边胳膊,将其押解了起来。

    他拱手请示:“大人,他对您出言不逊,您是否要亲自……”

    李岄摇摇头,“此处人潮聚集过密,不利治安,你们先做疏散。至于此人,将他带回去,让县丞依规审理。”

    县令每十日一休沐,假期当日,则由轮值的县丞处理政务。

    今日,正是李岄上任后的第一个休沐日。

    谁愿意好好的休沐日回衙门?和这位新县令相处也有一旬多了,罗平多少摸清楚了他的为人,会意点头应是,依言行动起来。先迅速驱散后门的路人,又找到报官的老邓和当事人方蘅、黄月娘简单问话。

    “方娘子,若有需要,会有人来找你们去衙门配合的。不必送了。”罗平和气地说完,便带着人、押着方龟出门去了。

    方蘅忙谢过他们,又跟着黄月娘一一向街坊道谢,“幸亏今日有各位伯伯伯母,叔叔婶婶们相助!改日来侄女家中小聚,我请大家吃酒!”

    老邓摆摆手,“跑个腿的事儿,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哪能叫人欺负了去?”说完,他又朝着后头努努嘴,放低声音,“县令大人还在呢,我们就先走了。噢,我记得他是要来聘猫的?既是与猫有关,你就快去吧,不用送我们。”

    方蘅回头,才发现李岄仍在,何春草站在他旁边陪着说话,一脸拘谨,嘴却不停。

    黄月娘也与她小声道:“是啦,不必你送,大人要紧。你婶子不拘小节,你多看着点。”

    方蘅点点头,未纠结虚礼,转身向李、何二人走去。

    “方才多谢大人,”她有些生涩地福身。

    李岄却道:“不用谢我,我还没做什么,只是例行询问了而已。”

    方蘅噎了一下,绞尽脑汁片刻,又说:“那也是多亏有您掠阵,那方龟才肯乖乖束手就擒。只是连累了您受骂,民女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李岄看着她,“其实,依今日之事,他虽有诈伪行径,但未曾伪造文书凭证,你也无实质损失,实际上无法定罪。但他骂了我,许多人包括罗平都听得清清楚楚,铁证如山,最后应当也是判他骂官罪。”

    方蘅茫然片刻,忽而福至心灵。难道,这是在安慰她,让她不必过意不去,耿耿于怀?她立马点头如捣蒜,“哦哦,好的!那您今日是——”

    李岄随着她话锋一转,回到了正事上,“其实,某今日登门,是为聘猫而来。今晨,我凑巧听何娘子说,你家的猫敏捷矫健,有很厉害的捕鼠功夫在身上,少有他猫能及也。”

    何春草帮腔,叨叨起来:“对对,大人,她从小就和那些猫猫狗狗投缘,跟能和它们说话似的。凡是在她手上待过的小宠,都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可通灵性。远的不提,就我家的阿黑,一条大狼狗,早年那叫个人来疯,安静不下来一刻,不是咬坏这儿就是吓着那儿,为了它,我家没少跟人赔罪,别人都不敢上门。蘅娘就说,送去她那儿将养一阵子,果然好多了,不乱咬东西了,也不乱吠人了。哎哟,说起阿黑,蘅娘,要是大牛今儿没带它去放风就好了,它哪能看你受欺负?那混账刚上门装疯卖傻就要遭它赶出去的!不过还好多亏了有大人你在,大人啊,你一定要好好审审这个方龟,能关多久啊?可不能叫他再出来兴风作浪。”

    李岄面上浮现几分无奈,“方龟一事自有法理裁决。何娘子,我今日休沐,可以不用叫我大人,也先不谈公事,把我当个普通后生就是。”

    方蘅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没什么官架子,严格区分工作时间,休息时不谈工作,说话直来直去的……怎么这么像个新时代打工人啊!看着还蛮好相处的嘞。

    而何春草则一愣,随即干笑几下,连道“是、是”,但她心里显然没当真,只觉得县太爷是不是嫌自己话多了。她本是个健谈的性子,话密得如同草甸一般,眼下生生按捺住谈性,不说话了。

    这并非李岄所乐见。他垂下眼,转而道:“不过,方娘子果然厉害。听来令人心神往之,不知是怎么教出来的?”

    方蘅悄悄碰了碰何春草,示意她去前店找黄月娘,很自然地接过话柄,与李岄谈起天来。

    “也是多亏了婶子一家肯配合。其实,小狗的每个动作,做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有他自己的原因。而且,教养小狗其实与孩童也很相像,不能一昧打骂,而是要多鼓励奖励,让他明白在某种原因下这样做是有奖励的,就会慢慢改掉不良的行为……”

    方蘅简单地同李岄讲了讲阿黑的乱咬乱叫是如何纠正的。

    但她说话的时候习惯直视对方,与李岄交谈时也是,微带笑意的目光一直松弛有礼地在李岄的双眼、眉心、鼻尖流转,灵动而专注。

    李岄哪见过这个?原本他还在认真聆听,依言思索,但被看着看着,很快就耳朵红红,不知要往哪里看。

    但很快,他又学着方蘅,视线落在她的鼻尖,眼神坚定得像是在殿试:“听君一席话,某受益匪浅。不知方娘子家的猫在家否?可能一观?”

    “这边请。”方蘅赶紧伸手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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