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场戏总算过了,没耽误拍摄日程。不清楚短短午餐一刻发生过什么,反正,谭凯茜得到了她想要的表演。没有沃伦捣乱,前期最紧要的几场戏拍成,连周末聚餐时海泽尔都说导演近几日意气飞扬。

    “可你看着比开机前憔悴,Freya。”海泽尔探身说,“凯茜不跟我们来吃饭就算了,你怎么也要加班?”

    “剪辑室有个周末会议,整理一周的素材,审阅粗剪版本。我看过分镜和故事板,但凯茜——她和剪辑师迈克尔合作,将这个本来熟悉的故事变成不可思议的模样。我要理解他们的方式,”宋允雪摇摇头,“还得应付新来的剧本顾问。”

    演员们都还不知道这个最新情况。在她满足完他们的好奇心后,金硕珍帮忙添水,说:“难怪你脸色苍白。那个克雷格——是沃伦的人吗?”

    苍白点还更符合“朱莱”的后续状貌,宋允雪的玩笑让金硕珍牵了牵嘴角。不过,他没放过那个问题。宋允雪隐晦地点点头。“应该没那么糟。”她小声说完,参与进贾马尔开启的新话题。

    应该没那么糟的意思是,克雷格既不像沃伦那样愚蠢又自负,也不掌握凌驾在剧组之上的生杀大权。但这个深棕发、戴眼镜、总穿浅色衬衫的中年白人男性,有他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宋允雪接下来半个星期都在与他周旋,维持表面的客气,直到凯茜在每日会议上发现一个因剪辑方式而创造出的漏洞,并讨论如何补救。

    “……只是一个留住注意的手段。那种情况下,人是可能利用幽默,来缓解巨大失控感的。它不损害角色,更不损害整部电影的‘艺术性’。唯一阻碍这个提议被接受的,难道不是作为编剧的自尊心吗?”

    克雷格有点咄咄逼人了,谭凯茜皱起眉,又看向宋允雪。“这无关自尊心,克雷格。”宋允雪没被挑衅起火气,“关乎节奏。对新出现的问题,我们应将要加的台词和戏嵌入新节奏,而非让它变得更臃肿。维持观众的紧张感,而非让他们出戏。再说了,编剧并不掌控电影的艺术性。我们不能做导演的工作,你认为呢,克雷格?”

    “但我来这里,就为了提供一个有可能被你们所忽略的视角——观众!我们都为电影服务,Freya,而电影为观众——”

    “好了好了。”谭凯茜打断道,“这句话很对,但我们还有四十分钟的素材没看完。不如这样吧,我们兵分两路:迈克尔和我讨论能不能改进剪辑,Freya和克雷格商量如何加或改这场戏——如果真的需要这么做。”

    导演朝宋允雪眨眨眼,笑了笑。宋允雪知道凯茜的好意,心平气和地收拾东西出门。克雷格跟在她后面,门关上后,他节节攀升的攻势仿佛被中断,略带尴尬地望过来:“呃……来杯咖啡吗?”

    宋允雪没有意见。就当是茶歇。他们穿过办公区和寂静黑暗的影棚,去往片场大门,在黑夜中照射下来的白色大灯外,无言啜饮那杯咖啡。克雷格呛了一口,苦着脸咳嗽起来。“真……糟糕。”他将纸杯举远。

    “大概是换豆了,味道跟上个星期不一样。”宋允雪面不改色地喝着,想起曾经给她一种“编剧都爱喝咖啡”的刻板印象的格伦道尔——他绝对不会喜欢这一杯。

    “你一点都不像是格伦道尔的学生。”见她惊讶地看向他,克雷格点头,“是啊,是啊,我跟他还算熟。所以,看到你跟他这么不相似,我很意外。他提到你时,怎么说呢——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吗?”

    宋允雪勾勾嘴角。“很难回答。”

    “但你肯定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克雷格倒是不吝啬地评价。

    过一会,他又说:“我对你没有任何偏见或轻视,Freya。我被雇来,只是因为H&W觉得他们在丧失对项目的把控。伍斯里……他们认为她太独立了,不利于为他们在这部电影上增长的野心作铺垫……这里面的事也不方便透露太多,你很年轻,有些东西想得没那么透——总之,我大体还是来帮忙的。”

    宋允雪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所以,你在对谁负责呢?还是电影吗。”她的语气没有攻击性。

    “当然。”克雷格正色道,“所有人都是为了制作出好电影。”他看着她,又压低声音:“不过,H&W聘我……而沃伦——我得说自己该讲的话。”

    即使克雷格含糊不清,宋允雪仍平静给出回应:“我明白。”她迈出门外,走进大灯的光里,去扔掉纸杯。他们立场不一致,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合作。沃伦认为这是对她的报复,那她可以视作挑战。

    三月最后一个整周注定不得安歇,一边是高强度高要求的拍摄,一边是愈加复杂的编剧任务,就连宋允雪也有些力不从心。幸好下星期就能摆脱现状,最起码能暂时专注在编剧身份上。不用出差,贝齐来公寓见她的次数变多了,也一起去过片场。经纪人是在陪她,宋允雪知道。

    她有贝齐的支持并不奇怪,但关心要是来自金硕珍——就有点诡异。她还清楚地记得,先前他们之间是多么公私分明,仿佛有条隐形界线,将片场内外的他们划分开来,判若两状。可这个星期起,她手机里几乎从不亮起的他的对话框,已经闪烁过不止一两次。

    “明天周日,还开会吗?”

    “没有了。下周拍完七十到七十六场再说。”

    “下午来楼上?煮韩餐,不是叫厨师哦。”

    “韩餐……你做?还是赵大哥?”

    “我。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念韩餐吗?”

    “……还好。”

    “说真的,你还是韩国人吗?”

    “严格说,我还真不是。”

    “来不来?”

    自然是去的。宋允雪带着贝齐,按响门铃。金硕珍左手戴着隔热手套,身上还系着围裙。“这么早?得等一两个小时呢。我以为你下午都在睡觉。”

    “楼下好像能闻到香味,”宋允雪向赵成烈打完招呼说,“就有点想先来看看。”

    赵成烈带贝齐走向客厅沙发,宋允雪让他们在电视机前聊天。她则取代成烈哥,来到开放式厨房。“要帮忙吗?打打下手之类的。”

    “怎么好意思叫你帮忙。”金硕珍揭开锅盖,嘴在蒸汽中嘟嘟囔囔,“本来就是喊你吃饭的。”

    “别客气啊。”宋允雪拿起半个洋葱,“能快点做好就行。我一点多睡醒的,为了这顿什么都没吃。”

    金硕珍无奈地笑笑,让她切蔬菜。他一锅做大酱汤,一锅做白切肉,案上还备着紫菜包饭的材料。整个烹饪过程,他们话不多,但配合无间——两人均有料理经验,宋允雪没做过韩餐,却能毫不费力领会金硕珍的指示。

    担心贝齐吃不惯,他们还加了一道酸甜口的芝士糖醋肉。不过,贝齐对韩餐接受良好、更甚宋允雪,最后,四个人连菜包肉都吃光了。

    赵大哥将碗碟收进水槽边的箱子内。宋允雪好奇道:“不用洗么?”

    “你没叫过公寓的餐饮服务?”金硕珍回头看她,“管家会来收的。”

    “暂时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她摆出悲伤表情,“我的晚饭一贯在片场解决。”

    愉快一餐后,贝齐有事先告辞,赵成烈看看客厅的两个人、一拍手掌回了房间。宋允雪按熄了电视,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面向整扇落地窗外的晚霞。

    她真当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金硕珍将水杯递给她,坐到旁边。“总觉得太阳落山应该更迟,一看时间反而早了。”

    “还没适应夏令时?”宋允雪握着水杯。

    “时差总是算错。”他也眺望橙红色的天际线。

    不曾预想过能与她共享如此宁静的时刻。三个月前,她正将他们搅了个天翻地覆。而他和她一步步发展到和平共处,连自己都觉得荒谬,又找不出哪一步被夺舍了。至少,现在这样也不错,她似乎不再跟其他人联系,他无须陷入两难局面。

    “哎呀。”宋允雪手腕用力,将杯口回正。她刚刚一放松,水就洒在了裤子上。

    金硕珍递过去纸巾,帮她将水杯放到茶几。“很累吧,这个星期。”

    “身体其实还行,”宋允雪低头慢慢擦着,“就是精神没法放松。”

    “因为克雷格很难搞吗?”他下意识伸手接她手里用过的纸。

    宋允雪也无意识放进他手掌里,看他将纸团放到茶几上,才眨眨眼。“克雷格——”她回想起问题,“不是不能讲理。只不过他有他根深蒂固的一套,我们达成共识需要不少时间。还有演戏,你也有体会吧,是需要动脑的事。感觉我的大脑一天到晚就没空闲过,总是塞满各种想法、画面和声音,像个二十四小时不停播的电视台。”

    “那你需要精神护理啊。”金硕珍笑着,顿一秒,还是将下一句说出口,“我们团里玩内部分工时,总会设立这么一个角色。”

    “心理顾问之类的?”宋允雪望过去。

    “差不多。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就勉为其难当一当吧。”

    她期待地盯着他,金硕珍赶在自己变红前移开脸。“看,”他朝窗户抬抬下巴,“最高那根天线上的那朵云,像什么?”

    宋允雪观察变暗的天空片刻。“倾倒的帆船?”

    “什么?”金硕珍难以置信,“帆船怎么会倾倒?”

    “海里沉底的船啊,有可能倒过来的吧。”

    他抿两下唇,没忍住。“说的是什么话。不更像一只大海龟吗?海龟!”

    “哪里像了。”

    他直起腰,伸出手指比划。“下边突出部分是一只长长的鳍,中间一团是龟壳,右边这个角是它的尾巴或者后肢——看得出来吗?”

    “头呢?左边可是尖的。”她好像真的在疑惑。

    “头也可能是尖的!嘴——嘴好像是尖的吧。”他瞪一眼没憋住笑的她,又一指,“那朵呢?”

    他们点遍了天边的云彩,没一朵云有幸收获相同的答案。“你这些都是什么,举着铁锤摔倒的工人——”金硕珍又气又笑地摇头,看着暮光下她的神色,“故意的对吧。”

    她弯着眼睛,用笑容代替承认。金硕珍收收嘴角,问:“感到放松些了吗?”

    “还不错。”宋允雪含笑看他,“你这个心理顾问没想象中那么糟糕。”

    “是精神护理。”他纠正道,向后靠在沙发。

    玩闹般的争吵声绝,随着天光散尽,安静如夜幕一样降下。允雪似乎真的累了——这回是身体,金硕珍悄悄望过去的第二次,发现她无声睡着了。

    居然在他旁边睡得着,金硕珍佩服地想,完全转过脸去看她。她左手臂放在沙发坐垫上,撑着她侧仰的头,颈、下颌、唇峰与鼻尖,在昏蓝光线中凸显出冷寂的线条。他迟疑着伸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挥挥。

    她一动不动。金硕珍缩手,低下头。这是个从未有过的视角。这个姿势,她醒来脖子一定会痛……但他没叫醒她,慢慢撑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开。

    宋允雪是被“哐当”一响弄醒的。昏暗的室内,她睁开眼,皱着脸揉揉脖子,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呼痛声。“怎么了?”她马上爬起来。

    赵成烈的房门打开。光线从房间透出,正走过去的宋允雪看见金硕珍托着左手,面露痛色。他的身体挡住了一只在灶边摇摇欲坠的珐琅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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